半世赃

　　没想杨眉却渐渐低下头来，微微眯着眼睛，在喉咙中轻轻地嘟哝了一句：“这可不是个故事啊……”他声音虽然小，但周围围着的十几人却还是清晰地听到了耳中。几人对视一眼，低声交谈了几句，人群顿时就骚乱了起来。后头的只顾往前边挤，前头的死命撑着身子不要被挤倒，口中叫道：“相公，你说清楚些啊！”
　　“对啊！什么叫做‘不是故事’？”
　　“笨哪！那这分明是真事了！”
　　“废话！我当然知道这是真事！可到底是哪朝哪代的事？好歹也交个底儿！”
　　“不要吵不要吵！都静下来，听相公是怎样说的！”最后，还是茶铺的老板站出来高声一喝，这才止歇了众人的骚乱。
　　“也说不上是哪朝哪代的故事了，”杨眉绵声道：“只是偶然想起来，便到这儿说上一说。到今儿个，这故事也就说得完全了。大家明日都不用来了罢，明天我也不会再不来了。”
　　大伙儿一听他说到此为止，心中都急了，均道：“相公，这做事可得有个始终呐！你今日这故事分明还没有讲完，怎么能够说断就断了呢？”
　　更有人道：“相公，我们大家伙儿白白听了你这几日的故事，却是一分钱也没有出。你可是嫌我们做得不地道？要不咱大伙儿合起来给相公凑点银两铜子儿，耽误了他这么久的时候，也该补偿补偿！”说着就从腰眼里摸出四五个铜板来，排在杨眉面前的桌板上。周围的人看了，也纷纷都要掏钱出来，像那人一般堆在桌上。只有四五个生性吝啬的，本就打了个听白书的主意，此时见到人人都伸手掏钱，便想这书算是听到头了，暗暗抽身往人丛外围钻去。
　　杨眉却笑道：“各位弟兄这就见外了不是？我心里头有个故事，不说憋得我浑身难受；各位新年没事情缠身，就过来听我唠叨两句，这本是互利之事，哪用得着扯上钱呢？凡事沾上了钱，那可就变了味儿了，情谊不是情谊、乡邻不是乡邻，弄不好还要相看两厌、反目成仇呢！大家还请赶紧收了回去……我这故事，可就真是结了，大家要是不信，那我就只好生编乱造地扯上一扯，这可不是为难我么？”
　　有人就道：“那这梅老爷是生是死、他这仇是报了还是没报，好歹也得有个说法不是？听了好几日的故事了，到现在这样子将我们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可不教我们心里头堵得慌？”此言一出，当下人人附和，都要杨眉给出个交代来。先前那个四川汉子说话实在，大着嗓门道：“别嚷别嚷！都听我的！这故事到了这个地步，听也不成不听也不成，你们再这么吵闹起来，我耳朵都要聋了，真个烦死个人！”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是心里窝火，一个中等身材的便向他问道：“你说听你的就听你的？你也得讲出几分道理来嘛！难不成我们这帮子人都成了你的跟班随从，听你使唤么？”他这话中挑衅意味甚浓，意欲激起众人同仇敌忾之心。众人一听，果然都向那个汉子发难，齐声叫道：“对！就要你讲出几分道理来！”
　　这汉子却不是个胆小之辈，当即便横了眼道：“说便说，有什么好怕的！要我说来，我们现在就好比去井里头打水，刚拎到半中腰，哟呵，这桶子突然晃动了一下，把水洒出去一半。那你们说，这桶水到底是拎上来，还是不拎上来呢？”
　　众人齐道：“当然是拎上来了，难道还撒了手不成？”
　　这大汉拍手叫道：“照啊！我们现在听的故事就是这桶水，说到了一半，难不成还撒了手丢开去？甭管编的不是编的，难听还是好听，我们都要把这水桶扯上来，里头究竟有多少水我们也不在乎了，要的就是这个桶子没事儿。兄弟，你们说可是？”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纷纷叫好，都道：“这位老兄说得有理！相公哪怕是编呢，也要给我们说出个一二三的结果来！”
　　杨眉拗不过众人，只得道：“下头的故事，原也是有的，只是说出来忒俗气了一点，虽然就是那三五句话儿的事，我原本也是不打算说的。既然大家都想知道，我便说了罢。
　　“那梅老爷向西一路奔逃，原想逃得性命便已是上天恩泽了，更料不到自己还真有幸碰上一位能够为他指点迷津的奇人。那位奇人见他小小年纪独自个外出闯荡，十分好奇，便问他的身世。可这梅老爷哪里敢说，只得搪塞过去。这师父听出他的漏洞来，却也不加点破，只留他在府上躲过追杀，后来又教给他文章智慧、治国之道、兵法韬略。他的老师乃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博学之士，寻常人得他指点，学问才识便是一日千里，更何况梅老爷数经大难，自有天神庇护，加之他本就聪明非常，又背负血海深仇，自是加倍刻苦，故只短短一年多时间，便脱胎换骨，如再世为人。直至此时，他方才将自己的身世一一说与他的老师。老师斟酌半宿，对他说道：‘你这大仇，非考取功名、出仕做官不可报。以你二八稚龄能有如此成就，前途当不可限量。为师隐居山林，也帮不了你些什么，只这些书册为我平日里积习所得，现在全都赠予你。盼你好自为之。’端详他面孔片刻，又道：‘你福薄寿浅，只怕将来做事有诸多干碍。切忌行善事广积德，莫要为了报仇就被蒙蔽住视听，做出伤人伤己的事情来。这样，或许能为你延上几年寿限……唉……’说罢叹息一声。梅老爷虽知老师的良苦用心，但他拼命年余，难道就此付诸东流？他能不甘心！
　　“过得一月，他三个响头拜别师长，下山去参加科考。从童生到秀才，秀才到举人，他连试连捷，终于在第二年殿试一举夺魁，震惊朝野。圣上见他年幼聪慧，是个可以留给儿孙用的人才，对他不能操之过急,便想多磨砺几年，慢慢往上提拔。要是一下子封了个大官儿，那可是不成的，今后新皇即位没了封赏的余地，指不定就压服不住他了。圣意已定，一道诏书就把他安插到了刑部。可梅老爷到了刑部之后屡破奇案，功劳是越积越大，皇帝看在眼中，自是十分满意，一来二去，竟然忘记了初衷，三年之间就将他提拔到了刑部侍郎的位置。那一年，梅老爷还不满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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