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刀

　　天窗透过来的日色渐渐黯淡起来，不知何时阁内四下里都掌上了灯。燕凛转眼走得不见了踪影，连吕总管也不知去向，偌大的大堂益发显得空空荡荡。经历这番打斗，角落里那人仿佛一无所觉，倒像闲闲坐在清风山涧，独邀明月共饮一般。

　　温唐羽看了他一眼，摸不着这人门路，低声道：“眉儿，我们走罢！”

　　温眉答应了一声，跟在哥哥后面走了两步，却听得那人一壁自斟自饮，口中不知喃喃念着什么。再走得近些，灯火闪烁中，他身上的杏黄袍子分外鲜明起来，那人低低道：“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好刀法！”他哈哈一笑，一扬脖又喝下去一杯。

　　他念的是《庄子》中的句子，温唐羽还没觉得什么，身后的温眉却如遭雷击，停了下来。这人似乎无心之言，却句句直指她的刀法！

　　——“指间杀”！

　　“庖丁给王解牛的时候，以薄薄的刀刃插入牛骨节的空隙，因此刀刃的运转宽绰而有余地。”她想起小时候在碧落谷，她那昔日纵横天下的师父笑着问道：“眉儿，你想学什么兵器？”她想了想道：“哥哥学的是刀，我也要学刀！”后来师父便给了她这两把叫做“新月”的刀，薄得像春风里的柳叶，弯弯的像她的眉。她一见之下便爱极，平日藏在袖中，却从未被人发觉。

　　温眉朝那人走过去，颤声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轻笑一声，悠然道：“不过是个修道之人。”他站起身，转过头来。

　　温眉从未见过男子有这般俊美的长相，面如冠玉，神如秋水，灯光下一派雍容闲雅。她微微飞红了脸，低声道：“原来是位道人。”

　　温唐羽不由起疑，细细打量此人，只见他一身杏黄道袍，袍角却绣着一个小小的太极图案，与灵道人那件并无二致。他心念一动，微笑道：“原来是武当山来的道兄，失敬，失敬！”

　　那道士打了个稽首，笑道：“温少侠好眼力。武当灵道人，便是在下的师兄。”

　　温唐羽笑道：“想来那个假冒了灵道人名字的，便是你了？他倒是念念不忘，逢人便提。”当时灵道人曾对他说道，自己有位师弟，生得丰仪神秀，行走江湖之时不免沾惹上了多情少女的情思，甚至有那痴情女子直追上武当山来，言明非君不嫁，竟有唤着他名字堵在山门的。师弟却是个性子淡泊之人，又极怕麻烦，此后游历江湖便直言自己乃武当灵道人，若有女子上山来，也一概由这位师兄劝说应承。久而久之，“武当派灵道人”倒是声名远扬，也不知点缀了多少江湖侠女、多情红颜的梦境。

　　灵道人当日懊恼的神情犹在眼前，温唐羽笑意更甚，容色也和缓了许多。

　　眼前的年轻道士笑道：“不敢。在下檀留。”

　　檀留。温眉垂下头，将这个名字默默念了一遍。这个男人笑起来的样子，让她想起春日里的湖水，碧意茸茸的草地，落在她刀上的一瓣绯色海棠。耳听得他道：“久闻温少侠刀法通神，果然名下无虚。只是想不到温姑娘竟也如此好武艺，委实不让须眉。”她抬眼看他，脑中却浮现出了碧落谷中的那个白衣黑琴的人。他是不会这样笑的罢……他若笑起来，又是什么样子？

　　她在心中慢慢勾画那人的面容，忽听温唐羽问道：“檀兄来扬州……可也是为了蜀僧一案？”

　　檀留道：“正是。”

　　温唐羽苦涩地笑了起来：“洛阳凤栖庄的武林大会，定然也有武当派的了？檀兄你要捉拿他，来得已是晚了，蜀僧现下不在扬州——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檀留看了他片刻，忽道：“温少侠，蜀僧去了何处，与我并不相干。你为何觉得我也是来逼迫你的？”

　　温唐羽不禁讶然：“你不是来——”他脑中电光石火地一转，猝然想到一事，急急道：“难道是灵道人？”

　　檀留正色道：“灵师兄说道杜盟主之死未必简单，其中恐怕另有隐情，因此决意追查此事，一月前已去了崆峒，温少侠也是知道的？”见温唐羽点头，他又道：“前些时候我收到师兄一封信，灵师兄说崆峒派内气氛诡异，罗掌门不见了踪影，日常事务都是周长老在主持。”

　　温唐羽道：“周鹤涯？”

　　檀留叹了口气：“论理别派之事由不得他人多加评论，只是这二人素来不睦，罗掌门对周长老十分忌惮，不知这次为何竟把大大小小的事务都交给了周长老……恐怕也是畏惧蜀僧找他复仇，因此躲了起来。”

　　温唐羽冷笑道：“当年他若没对不起蜀僧，现在又怎会心虚？”

　　檀留道：“灵师兄怕崆峒派内发生变故，乔装潜入，暗地里护着周长老。他在信中交代我来找温少侠，若是扬州无事，可去崆峒与他会合。”他轻轻咳了一声，又道：“师兄写信时，金弓门还未出事……”

　　温唐羽慢慢道：“蜀僧一走，扬州也确实无事了……我也担心起崆峒那边，不知他……”

　　檀留道：“温少侠的意思，蜀僧也许会去崆峒？”

　　温眉突然低低地“啊”了一声，温唐羽看她一眼，皱眉道：“如今武林门派纷纷出动，可我们背后还有一些人，他们躲在暗处，却似乎能够操纵局势……我甚至疑心蜀僧被下了蛊，可这于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檀留道：“要是谁擒住蜀僧，不说别的，就只蜀中杜门、霹雳堂、金弓门，这三家门派自然对他感激涕零，甘为犬马。”

　　温唐羽摇了摇头道：“只怕未必这么简单。若按白若虚所说，这种叫做噬魂蛊的，只会令人迷失本性，大开杀戒。”

　　檀留才要开口，听到白若虚的名字，脸色便有些异样。

　　忽听温眉问道：“那蜀僧……若是大开杀戒，是不是崆峒派也要倒霉了？他杀的应当都是四十年前害死他的人罢，算来都是各派的前辈长老了。”

　　温唐羽道：“若是杀了这些人，武林就要大乱了……”他心中盘算着，愈发不安，便道：“檀兄，我还是去崆峒看看，你也去么？”

　　檀留正自低头沉思，闻言抬头道：“灵师兄交代我件事，恐怕一时躲不开身。”他清了清嗓子，声音竟有些不稳：“温少侠，你与那——白若虚，很熟么？”

　　温唐羽一颗心渐渐沉下去，半晌道：“只见过两面而已。檀兄对他有什么看法？”

　　檀留微微一笑：“我与他也仅有一面之缘。只是师兄在信中交代，此人面热心冷，城府颇深，千万要小心应对。他身边还有个心腹高手，却是不可小觑。”

　　温唐羽道：“韩紫林？他这次却不在扬州。白若虚未让他跟来，定然有极重要的事要他去办。”

　　檀留眼神飘了飘，笑道：“有什么事比跟着他主人更重要？听说白若虚的衣食起居，全由韩紫林照顾，说是手下，倒更似贴身仆人。白若虚来扬州追查蜀僧又是件大事，这当儿怎会去了别处？”他话锋一转，又道：“温少侠可知韩紫林用何兵刃？”

　　温唐羽想起灵道人曾问韩紫林的身世，便道：“据说韩紫林出身天山派，自然是用剑的。”

　　檀留点头道：“是！天山派剑法绝妙，韩紫林一手‘游丝剑法’尽得裘老人真传，已可算是当今武林新秀中数一数二的剑法名家。”

　　温眉听得入神，不禁问道：“为什么叫‘游丝剑法’？”

　　温唐羽笑道：“天山派裘老人一脉擅使软剑，剑法空灵夭矫，犬宛转若游丝’之意，故而叫做‘游丝剑法’。”

　　檀留道：“温少侠知其一不知其二，韩紫林所用软剑并非普通之剑。我曾……暗中窥探过一次，那柄剑圆如春韭，看似无锋，却能削铁如泥。还有，那剑似乎是中空的，我见他从剑柄里抽出了一根极长的钢丝——”他微现踌躇之色，慢慢道：“我怀疑那是‘游丝剑’！”

　　“裘老人的‘游丝剑’？”温唐羽看向檀留，黄衣道人缓缓点了点头。

　　“‘游空百尺丝，春风伤别离’的‘游丝剑’！裘老人爱若性命，定然不会轻易给人的，纵然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温眉疑道：“那韩紫林的剑是怎么来的？难道是偷的？抢的？”

　　檀留笑了笑道：“我也不过是猜测而已。若真是‘游丝剑’，只怕韩紫林离开天山派并不简单，起码不是‘奉师命下山’。”

　　“那他盗了游丝剑，又偷偷跑下山，是为了什么事？依他的武功，如今只当个白若虚的随从，也太委屈了罢。”

　　温唐羽沉吟道：“他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外人也说不得什么。只是若他带着游丝剑私自下山，天山派再没追究，却也是件奇事。”

　　“此中情由，只怕只有白若虚知道了。”檀留白玉般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慢慢道：“铁千箫最好的朋友，江湖上人人景仰的神医，好一个‘玉手书生’！”

　　温唐羽听他似乎对白若虚颇有敌意，愣了一愣，禁不住道：“怎么？”

　　檀留叹了口气道：“灵师兄去崆峒前，叮嘱我查探一下白若虚主仆二人。我费了不少心力才得接近韩紫林，窥探过他练剑……的确是天山派的游丝剑法。不过此人轻功既高，耳目极灵，我也只暗中见过一次，险些被他发觉。至于白若虚，我却查不出他的来历，似乎十年前突然出现在中原武林，而且……而且还是铁盟主带回来的。”

　　“铁盟主收留了白若虚，白若虚又收留了韩紫林？”温眉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那日在彭州城内，灵道人叹了口气道：“但愿是贫道多心。”他从先前便开始怀疑这白若虚与韩紫林了？

　　温唐羽喃喃道：“你师兄果然疑心他二人？”他低头沉思片刻，忽而抬起头来，眼神发亮：“是了，韩紫林用的也是钢丝——”

　　“会不会那些人是韩紫林杀的？”温眉急急问道，说不清为什么，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得那么快促。

　　檀留笑得饶有兴味：“温姑娘希望凶手是谁？”

　　温眉脸色又是一红，眸子却亮得像“新月”的刀光。她看了哥哥一眼，垂首道：“我……也不知道。可是……若凶手是韩紫林，他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温唐羽叹道：“不是‘这些人’……杜盟主和雷烈确实是蜀僧所伤，他已经承认了。”洛轻跟他讲过玉海棠的故事，可是玉海棠终究是沧溟教的人……蜀僧为她报仇，传至江湖人口中，也免不了安上一个勾结魔教的罪名罢？他只觉一颗心渐渐地凉了，化作飞灰化作暮云，空茫茫不知往何处去。他鼻中一酸，轻声道：“眉儿，你莫管这些江湖事了，回家去罢。”

　　温眉心中不忍，轻轻叫了声：“大哥！”

　　温唐羽似乎没听到她的声音，犹自怔怔出神。

　　天窗透过来的昏黄日色已淡，暮云如水中墨痕般晕染开来，阁内突然没了任何声响，静默犹如将临的夜。

　　檀留的目光在温氏兄妹身上转了一转，忽道：“温少侠、温姑娘，在下告辞了。两位……善自珍重。”

　　温唐羽微一点头，檀留长袖飘拂，施施然走了出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