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夫曰

　　晚上七八点钟，苏牧手里提着几个油纸包，踏着轻快的步子走进玄关，纸袋里散发出糖炒栗子的焦香和冰糖葫芦的甜腻气息。客厅里空无一人，只亮着几盏暖黄的壁灯。他侧耳听了听，听到餐厅方向传来低低的谈话声，便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餐厅明亮的灯光下，管家丘德和刘英正站在长桌旁，对着摊开的平板电脑低声讨论着下周的菜单。

　　“德叔，英姐。”苏牧笑着招呼。

　　丘德闻声抬头，微微颔首，姿态一如既往地严谨而不失礼貌：“苏先生，晚上好。”

　　刘英也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苏先生回来了。”

　　“哎，我给你们带了点小吃，”苏牧走上前，将手里的油纸包递过去，“糖葫芦和糖炒栗子，古镇买的，味道挺地道的，你们尝尝看。”

　　丘德双手接过：“谢谢苏先生，您太客气了。”

　　“不客气，小东西而已。那我先上去了。”苏牧笑了笑，自己留了一串最红亮的糖葫芦，朝他们挥挥手。

　　“好的，苏先生晚安。”两人齐声道。

　　“晚安。”苏牧转身，脚步轻快地踏上了铺着柔软地毯的楼梯。

　　他径直上了三楼。书房的门虚掩着，一道光线从门缝里流淌出来。苏牧放轻脚步走到门口，透过门缝看到狄宸正坐在宽大的书桌后，对着电脑屏幕，他抬手，用指节轻轻叩了叩门板。

　　狄宸闻声抬起头，看到是他，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浅浅的笑意，融化了他眉宇间惯有的清冷：“回来了？去哪儿玩了，这么高兴？”

　　苏牧像只献宝的小动物，几步走到书桌前，眼睛亮着光的，将糖葫芦递过去：“去了趟附近的古镇。给，尝尝这个，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给我的？”狄宸眉梢微挑。

　　“嗯！专门给你买的！”苏牧笑得眉眼弯弯，“尝尝嘛，味道很特别的。”他在狄宸面前越来越放松，甚至带着点有恃无恐的娇纵，心底隐秘地笃定着，狄宸对他，总归是有些不一样的纵容或者是一点点的喜欢。

　　狄宸接过那串裹着透明糖衣的红果，饶有兴致地端详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捏着木签，作势要撕掉外面那层薄薄的糯米纸包装。

　　“哎，别撕！”苏牧急忙阻止，“这个可以直接吃的！”

　　“这个……可以吃？”狄宸动作顿住，脸上露出罕见的困惑的神情，像是对某种未知领域产生了好奇。

　　苏牧还是第一次在狄宸脸上看到这种近乎“天真”的疑惑，一下子被逗乐了：“是啊！这个叫糯米纸，就是用糯米做的，能吃的，就是没什么味道。”他边说，边为了证明，自己伸手从糖葫芦顶端小心地撕了一小片糯米纸，示范性地放进嘴里，然后张开嘴，伸出一点点舌尖，含糊地说：“你看，含一下就化了。”

　　狄宸看着他孩子气的动作，眼神柔和了下来。他也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撕下一小角糯米纸，放入口中。那层薄膜果然迅速在舌尖温润地融化，消失无踪。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奇，唇角微微上扬：“嗯，还真是。”

　　“快尝尝果子！”苏牧迫不及待地催促，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几乎要趴到书桌上，眼神灼灼地盯着他，“我挑了最大最红的一串！”

　　狄宸在他的注视下，低头咬了一口。酥脆的糖壳在齿间碎裂，发出轻微的“咔嚓”声。他微微蹙了下眉：“嗯……好甜。”甜得有些发腻，是他平日饮食中极少接触的浓烈直白的甜。

　　“你咬到糖壳啦！再咬一口，咬到里面的山楂，酸酸的味道就出来了！”

　　他含着那块糖壳，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下咽，表情难得地显出一丝无措。

　　苏牧看着狄宸这副与平日沉稳形象反差极大的模样，觉得又新奇又心动，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擂鼓。一个大胆的念头窜了上来。他几乎没经过思考，身体先于意识行动了——他忽然倾身过去，飞快地在狄宸因含着食物而微张的唇上轻啄了一下，舌尖甚至无意间擦过了那微凉的唇瓣，然后用牙齿轻轻叼走了他嘴里一小块融化的糖片。

　　做完这一切，苏牧猛地弹开，脸颊瞬间红得像他手里的山楂。他猛地想起狄宸似乎从不与人接吻的禁忌，心里顿时慌了神，眼神躲闪，语无伦次地找补：“那个……我、我喜欢吃糖！你、你吃山楂就好！”

　　狄宸完全没料到这个突袭，整个人愣住了，保持着微张着嘴的姿势，几秒后，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看着苏牧红透的耳根和慌乱的眼神，他突然低低地笑出了声，胸腔震动。

　　“你……你笑什么！”苏牧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梗着脖子强装镇定，耳根却红得滴血。

　　狄宸没有回答，只是止住了笑，眼底却依旧残留着愉悦的涟漪。他顺从地咬下那颗去了部分糖衣的山楂，慢慢咀嚼，酸意弥漫开来，让他不自觉地微微眯了下眼，然后看着苏牧，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嗯，这下……是酸的。”

　　窗外的夜色浓重，书房里灯光温暖，空气中漂浮着糖的甜香和一丝暧昧的气息。苏牧的心跳依旧快得不成样子，但看着狄宸并未恼怒反而带着笑意的眼睛，那份慌张渐渐被一种隐秘的喜悦所取代。

　　另一边，明麒站在李演家门口，手里紧紧攥着装着糖炒栗子和冰糖葫芦的纸袋，抬手按响了门铃。

　　“叮咚”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没过多久，门从里面被推开。李演出现在门口，身上穿着家居服，脸上带着些许疑惑。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明显愣住了：“明麒？……你怎么来了？”他以为经过那晚尴尬的一幕后，两人之间会维持一种心照不宣的疏远。他甚至看到了群里的消息，也刻意选择了沉默。

　　“演哥，”明麒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看似轻松的笑容，将手里的纸袋往前递了递，“去古镇转了转，给你带了点糖炒栗子和冰糖葫芦，还是热的。”

　　李演看着递到面前的纸袋，又看了看明麒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紧张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侧了侧身：“先进来吧。”

　　“不了，演哥，”明麒却摇了摇头，脚步钉在原地，“太晚了，我就不进去了。”

　　李演下意识地接住了那份还带着余温的“礼物”，纸袋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演哥，”明麒收回手，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认真地望进李演有些闪烁的眼睛里，“有几句话，我想了很久，觉得必须当面跟你说清楚。”

　　李演预感到什么，喉结滚动了一下，想开口打断，却被明麒眼神里的决绝堵了回去。

　　“我喜欢你，演哥。是很认真、很喜欢的那种喜欢。我不知道你和陆人杰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你们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喜欢你，这件事不会改变。只要……只要你现在没有正式的、彼此确认的男朋友，我就会正式地、光明正大地追求你。我想和你在一起，这句话，我是认真的，也是真心的。”

　　“明麒，你……”李演终于找到空隙，声音干涩地想说什么。

　　“你先听我说完！我不是一时冲动。从我发现自己对你的感觉开始，我想了很久。从第一次撞见你和陆人杰在楼下……再到后来，我在酒店，亲眼看到你和别人一起上了楼……”

　　“！”李演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去，拿着纸袋的手都颤抖了一下。他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别开脸，无法再与明麒那双眼睛对视。

　　明麒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里像被刀扎一样的痛，但他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但是，那些都不重要了。那是你的过去，我无权评判，也……不想再用那些来折磨自己。我喜欢的是现在的你。所以，我还是会认真追求你。演哥，你很好，你真的很好。我不知道你究竟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里，但我愿意，也想要承担你以后的所有。”

　　“我现在的能力可能还不如你，但我会拼尽全力去努力。我不求你立刻接受我，只希望你不要现在就否定我，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证明我值得你信任的机会。”

　　说到这里，明麒停顿了一下，像是下了更大的决心，目光重新聚焦在李演苍白的侧脸上：“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向你坦白。我……找人打听了一下陆人杰。今天下午，我在马场……看到他了，也看到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李演猛地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明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他一直以来拼命隐藏的、最不堪最狼狈的真相，他为自己构建的脆弱壁垒，就在这个夜晚，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彻底击碎了。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站在寒风里，无所遁形。

　　明麒看着他剧烈动摇的眼神，心里充满了不忍和酸楚，却依旧没有退缩：“喜欢一个人，可能真的没什么道理可言。无论对方是不是单身……就像我明明知道这一切，却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着你一样。”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切的悲哀和理解，“我能轻易查到的信息，演哥你怎么会不知道？可你还是……就像我明知道前方可能是深渊，却还是控制不住要走向你。”

　　他向前微微踏了半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目光灼灼：“演哥，我可能一辈子也达不到陆人杰那样的地位和成就。我唯一能给你的，也许就是一段能够站在阳光下的、光明正大的关系，和我这颗……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喜欢着你的心。”

　　楼道里的声控灯悄然熄灭，只有门内溢出的光线，勾勒出明麒孤勇的轮廓，和李演那张写满了震惊、慌乱、羞耻以及对明麒话里动容的脸。

　　李演没有动，也没有去触发灯光。他就这样站在昏暗的光线边缘，背对着屋内温暖的灯光。明麒也没有动，他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呼吸轻缓。

　　良久，李演极其缓慢地转回身，面向明麒。灯光重新亮起，照亮了他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失去了往日温和、只剩下空洞的眼睛。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一种破碎嘶哑的声音：“你……都知道了……”

　　“嗯。”明麒的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没有厌恶，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深切到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心疼，“我都知道了。”

　　李演踉跄了一下，后背重重靠在冰凉的门框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此刻汹涌的情绪。羞耻、难堪、被看穿的无地自容，还有一种解脱感。原来，一直背负着秘密活着，是这么累。

　　“对不起……”李演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鼻音，“让你……看到这么难堪的我。”

　　“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明麒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的愤怒和痛心，但他很快克制住自己，语气重新变得温柔，“演哥，你没有任何错。错的是那些利用你、伤害你的人。你很好，你真的很好，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包括一份干干净净、堂堂正正的感情。”

　　李演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水光，但他强忍着没有让它们落下。他看着明麒，这个年轻、真诚、眼神炽热得像团火的男孩，他何德何能，能得到这样一份不顾一切的感情？

　　“明麒……谢谢你……谢谢你能对我说这些。谢谢你知道这一切后，还……还愿意说喜欢我。”他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但是……我不配。我的心……太乱了，里面装着太多不干净的东西，也……也还装着别人。”

　　他终于说出了口。承认自己心里还有着陆人杰。那个给他资源、给他庇护，却也将他拖入泥沼，让他变得连自己都厌恶的男人。那种感情复杂又扭曲，有着依赖、畏惧、习惯，或许还有一丝早已变质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这种牵扯，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斩断的。

　　“我知道。”明麒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平静，他向前走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李演湿润的眼睛，“我知道你心里现在还有他。我没指望你立刻就能把他忘掉，立刻就能接受我。那不现实。”

　　他顿了顿，眼神里充满了坚定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我说要追求你，是认真的。我愿意等。等你整理好心情，等你慢慢看清，谁才是真正值得你托付的人。我不在乎等多久，一个月，一年，或者更久。我只希望，在你觉得疲惫的时候，在你想要挣脱那个泥潭的时候，能回头看看我。我就在这里，我会努力变得更好，足够好，好到能成为你的依靠。”

　　说到这里，明麒的嘴角努力向上扬起，试图绽开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却像浸了黄莲，充满了苦涩的味道，眼底是清晰可见的心痛。等待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人，其中的酸楚和不确定性，他心知肚明。但他不后悔。

　　“所以，演哥，别急着推开我，也别急着否定自己。你就当……多了一个选项。一个可能不那么好，但绝对安全、绝对真心的选项。”

　　李演怔怔地看着他，看着明麒脸上那个比哭还令人心碎的苦涩笑容，看着他眼中的爱意。一股陌生的感觉混合着的酸楚，猛地冲撞着他的心脏。多久了？多久没有被人这样毫无保留地、坚定地选择过了？甚至在他自己都放弃自己的时候，还有人愿意捡起他，说“你值得”。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被更汹涌的情绪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红着眼圈，深深地看着明麒，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心里。

　　明麒读懂了他眼中的情绪，他不再逼迫，只是轻轻地将李演手里那个被捏得有些变形的纸袋扶正，低声说：“糖炒栗子要趁热吃，糖葫芦放久了就不脆了。早点休息，演哥。”

　　说完，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李演一眼，然后毅然转过身，步入了楼道昏暗的光线中。他的背影挺直，却透着落寞。

　　李演站在原地，直到明麒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都没有动弹。楼道灯再次熄灭，将他彻底笼罩在黑暗中。他靠着门框，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手里，那包糖炒栗子的温度，透过纸袋，一点点熨帖着他冰凉的手心，也一点点，敲打着他紧闭的心门。

　　夜，还很长。而有些决心，需要在最深的黑暗里，才能悄然滋生。明麒种下了一颗苦涩却充满希望的种子，而李演的心田，是否还有让它破土而出的养分？这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但至少，这个夜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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