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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狱卒慌乱离开后,囚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沈清弦维持着蜷缩在角落的姿势,将脸埋在膝间,散乱的长发披垂下来,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看似脆弱颤抖的表象下,每一根神经都如同拉满的弓弦,绷得极紧。耳朵竖得极高,摒除了一切杂念,全力捕捉着囚室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远处狱卒模糊的交谈、更夫遥远的梆子声、甚至是老鼠窸窣爬过草垫的声响。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那剧烈的搏动声撞击着她的耳膜,每一次收缩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冰凉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灼热的期待。她像一名孤注一掷的赌徒,押上了仅剩的性命和尊严,等待着开盅的那一刻。
她不知道那狱卒会作何反应。是立刻跑去向上峰禀报这“女犯癫狂胡言”?还是会因为恐惧涉及“宫里”、“假死”这样的字眼而选择明哲保身、暂时沉默?她那些破碎的、指向性却极强的词句,能在顾晏之那深不见底的心湖中,激起多大的波澜?或许,根本到不了他面前,就被底下的人当作疯话过滤掉了。这种不确定性,比直接的刑罚更折磨人。
时间在粘稠的黑暗和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被拉得无比漫长。囚室高窗外,天色由浓黑转为深灰,又透出一点惨淡的鱼肚白。一夜无事。没有任何额外的提审,没有预料中可能的灭口,甚至连寻常的巡查都似乎避开了这间囚室。这种异常的“平静”,反而让沈清弦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次日清晨,铁门下方送饭的小门被推开,递进来的不再是昨日那只粗糙豁口的破碗,而是一只干净的木碗,里面是照旧稀薄却不见砂砾的粥,并多了一小撮咸菜。送饭的人,也换了。不再是之前那个神情闪烁的年轻狱卒,而是一个面孔生硬、皮肤黝黑、眼神如同鹰隼般警惕的中年汉子。他将饭食放下,一双锐利的眼睛迅速扫过蜷在墙角的沈清弦,从她的发梢看到赤足,那目光不像在看人,倒像是在检查一件物品是否完好无损。整个过程,他未发一言,甚至没有像往常的狱卒那样呵斥催促,只是沉默地完成动作,然后“哐当”一声关上小门,落锁离开。
沈清弦的心沉到了谷底,指尖冰凉。失败了?那个狱卒果然没有上报?或者,上报了,但顾晏之根本不屑一顾,只当是囚犯的疯癫呓语,所以仅仅是加强了看守,换了个更牢靠的人来监视她?不安和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淹没。她开始剧烈地怀疑自己昨夜那番表演是否过于拙劣,怀疑自己对顾晏之性格和处境的判断是否完全错误,更怀疑这一步险棋是否非但没能打开生路,反而可能因为“知情”而招致更快、更隐秘的死亡。寒意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只觉得那一点点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热气和希望,正在迅速流失。
然而,到了下午,事情出现了微妙而关键的转机。
囚室的门锁被打开,来的不是送饭的狱卒,而是两个穿着普通靛蓝布衣、腰间束带、脚踩薄底快靴的男子。他们约莫三十上下,面容平凡,扔进人堆里便找不出来,但眼神却迥异于寻常衙役,锐利、沉静,行动间步履轻捷无声,气息沉稳绵长。他们进入囚室,并未多看沈清弦一眼,仿佛她只是墙角的一件摆设。一人仔细检查了囚室的四壁、地面,甚至弯腰用手指抹了抹昨夜被打翻水碗的那处潮湿地面,放到鼻尖嗅了嗅;另一人则检查了那床散发霉味的旧被褥和空空的水罐。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检查完毕,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依旧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片刻后,他们去而复返,抱来了干净但粗糙的新被褥,和一个盛满清水的陶罐。换下旧物,安置好新的,他们再次沉默离开,重新落锁。自始至终,没有对沈清弦说过一个字,没有询问,没有警告。
这种看似只是改善囚犯基本待遇的寻常举动,却让沈清弦死寂的心湖骤然泛起了涟漪。这绝非普通狱卒会做的事,也绝非例行公事。他们在检查什么?检查是否有可疑痕迹?确认她的生存状态?更换物品,是防止有人再通过这些日常之物做手脚?这分明是一种隐晦的、保护性的监控升级!是在确认她的“安全”和“可控”!是谁的命令?答案呼之欲出。
紧接着,傍晚送来的那碗汤药,气味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沈清弦自幼浸淫香料药材,鼻子远比常人灵敏。原本那药汤苦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辛麻,应是含有镇静止痛乃至轻微麻痹作用的药材。而今日这碗,苦涩依旧,但那丝辛麻气淡了,转而多了一缕极淡的甘香和清凉之意——是茯苓、远志、或许还有一点点朱砂?这是宁心安神、定惊压怯的方子!虽然仍是囚药,性质却从“压制”悄然转向了“安抚”!
送药的人依旧是那个沉默的中年狱卒。他端着药碗进来,看着沈清弦。沈清弦垂着头,伸出颤抖的手去接。就在她指尖即将碰到碗沿时,那狱卒忽然几不可闻地、极快地说了一句:“娘子宽心,按时服药。大人……自有主张。”
声音低哑,几乎湮没在囚室的寂静里,但沈清弦听得清清楚楚!
“大人自有主张!”
这句话,如同划破厚重乌云的一道凛冽闪电,瞬间将沈清弦灰暗的心境照得雪亮!又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她濒临绝望的躯壳!顾晏之知道了!他不仅知道了,而且有了明确反应!他派人检查、更换物品、调整药方,这是在为她消除潜在威胁,是在稳住她的状态!而狱卒那句暗示,更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稍安勿躁,听候安排!
他听进去了!她那番以命为注的疯狂试探和破碎的线索,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触动了他!她赌对了!绝处,果然逢生!
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恐惧和绝望,让她几乎想要放声呐喊。然而,这股喜悦仅仅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更深的警惕和算计所取代。狂喜是毒药,尤其在顾晏之这样的人面前。他为何如此反应?是出于对真相的执着,还是因为她的话触及了他的某处要害或利益?他的“自有主张”,究竟是保护,还是另一种更严密的控制,乃至……利用?他下一步会怎么做?是来审问她,还是……
答案在深沉如墨的深夜揭晓。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连狱中惯常的呻吟哀泣声都似乎消失了。白日里那一点微弱的月光也被乌云吞噬,囚室内伸手不见五指。就在这极致的寂静中,囚室的门锁,传来了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金属摩擦和开启声。那声音如此之轻,若非沈清弦一直保持着最高度的警觉,几乎会以为是错觉。
沈清弦瞬间从半昏半醒的浅眠中惊醒,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疯狂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她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绷紧,眼睛在黑暗中努力睁大,死死望向门口。
“吱呀——”一声轻响,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披着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墨色斗篷,如同暗夜中悄然凝聚的魅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反手轻轻合上了门,将那最后一丝外界的气息也隔绝在外。来人没有点灯,也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一丝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他冷硬如石刻的下颌线条和宽阔的肩膀轮廓。
是顾晏之!他来了!在这个最隐秘的时刻,独自一人,深夜前来!
沈清弦猛地从简陋的床铺上坐起身,下意识地扯过那床新换的、依旧单薄的被子裹紧自己。寒冷和紧张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牙齿轻轻磕碰,但在黑暗的掩护下,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紧紧锁住那道身影。
顾晏之在门口略站了站,似乎是在让眼睛适应室内的黑暗,也像是在无声地宣告他的存在和掌控。然后,他才迈步,走到床前不远处,停下。他抬手,解开了斗篷的系带,墨色的厚重织物滑落,被他随意搭在一旁,露出里面同色的、质地精良的窄袖常服,腰束革带,更显肩宽腿长。他就这样站在离床几步远的黑暗中,静静地、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床上蜷缩的沈清弦。尽管光线昏暗,沈清弦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两道目光,锐利、冰冷、充满审视,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和穿透力,能轻易剥开她层层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囚室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寸都充满了无形的张力。沈清弦能听到自己过于急促的心跳和呼吸,也能听到顾晏之那平稳得近乎可怕的、绵长的呼吸声。
时间在沉默的对峙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沈清弦的后背沁出冷汗,湿透了单薄的囚衣,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猜测着他的来意,准备着应对。
良久,仿佛过了一辈子,顾晏之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冰冷威严,在这狭小囚室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你昨夜,跟狱卒说了什么?”
他果然知道了!而且如此直接,单刀直入,没有任何迂回试探,直接问了出来!这反而让沈清弦稍微定了定神。越是直接,越说明他对此事的重视,也越说明他可能没有太多耐心周旋。
沈清弦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般。她知道,决定生死、决定这脆弱同盟能否建立的关键时刻到了。她不能承认是故意设计透露,必须维持“精神受刺激后胡言乱语”的伪装,这是她此刻最好的保护色。
她低下头,让长发更多地披散下来遮住脸颊,肩膀配合地微微颤抖,声音刻意压低,带着惊魂未定的哭腔和浓重的恐惧,断断续续道:“大人……我……我昨夜魇着了,做了很可怕的噩梦……吓坏了,浑身发冷,说了什么胡话,自己真的记不清了……是不是……是不是冲撞了哪位差爷,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混账话?大人恕罪!清弦真的不是有意的……” 她以退为进,将责任完全推给“噩梦”和“恐惧引起的癔症”,言辞恳切,姿态卑微。
顾晏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在寂静中却异常清晰,那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洞悉一切的冰冷:“噩梦?胡言乱语?‘宫里的香’、‘假死’、‘真死’……这些词,也是寻常噩梦能编造出来的?”
他的话语精准地抓住了她昨夜透露的核心字眼,如同冰冷的钢针,一根根刺入沈清弦的耳膜,让她瞬间如坠冰窟。他果然抓住了重点,并且根本不信她那套说辞!
“我……我不知道……”沈清弦继续装傻,声音更加惶恐,甚至带上了呜咽,“可能是……可能是日间思虑过甚,夜有所梦……苏小姐死得那般蹊跷,我、我总忍不住胡思乱想……梦里光怪陆离,自己说了什么,真的半点印象也无了……” 她将线索往苏晚晴案子上引,暗示自己是因卷入此案精神压力过大。
“胡思乱想?”顾晏之忽然动了。他上前一步,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猛兽捕食前的压迫感。紧接着,一只冰冷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伸过来,精准地捏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与他在近乎咫尺的黑暗中对视。他的指尖冰凉,触感粗糙,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厚茧,捏得她下颌骨生疼,眼泪瞬间生理性地涌了上来。
“沈清弦,”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气音,却带着骇人的戾气和一种看穿一切的森然,“收起你这套把戏!在本官面前装疯卖傻,你还嫩了点!”
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如同暗夜中最寒冷的星辰,闪烁着无机质般的冷光,牢牢锁住她。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下,几乎让她窒息。沈清弦毫不怀疑,只要他手指再用力一分,自己的下颌骨就会碎裂。
不能再装下去了!顾晏之显然已经认定她知道些什么,再继续扮演无知恐惧的弱女子,只会彻底激怒他,让他失去最后的耐心,那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电光石火间,沈清弦把心一横,骤然改变了策略。她不再试图挣脱他钳制的手,反而迎上他冰冷刺骨的视线。眼中蓄积的泪水在这一刻滚滚而落,却不是伪装出来的恐惧之泪,而是混杂了长久以来压抑的冤屈、愤怒、绝望以及此刻孤注一掷的决绝,那情绪如此真实而猛烈,瞬间冲破了刻意维持的柔弱表象:
“大人既然不信,清弦无话可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颤音,却不再是怯懦,而是充满了悲愤和破罐破摔的激烈,“反正清弦已是将死之人,一条残命悬于大人之手!说什么都是错,猜什么都是罪!不错,我是猜的!苏小姐‘病逝’三年,尸骨早寒,突然‘死而复生’现身人前,本就匪夷所思!如今又离奇被杀于客栈,凶手还能动用宫廷秘药嫁祸于我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这背后若没有通天的势力、没有一只遮天的手在操控一切,如何能做到?!”
她豁出去了,不再扮演柔弱,而是将积压已久的冤屈、对家族灭门惨案官府草草了结的愤懑、以及此次蒙受不白之冤的绝望,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出来!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掷向面前的权臣,也掷向这漆黑如墨的命运!
“我沈家满门,安分守己经营香铺,一夜之间惨遭屠戮,大火焚尽一切!官府查了不足半月,便以‘流匪劫财杀人’草草结案!如今天降横祸,我又蒙此奇冤,身陷囹圄,百口莫辩!这桩桩件件,环环相扣,难道都是巧合吗?!大人!” 她泪水汹涌,目光却亮得骇人,死死盯着顾晏之,“您身为枢密副使,刑部侍郎,执掌律法刑名,洞察秋毫,难道就真的看不出这其中盘根错节的猫腻,嗅不到那弥漫的血腥和阴谋的味道吗?!”
她在赌,用全部的生命和意志在赌!赌顾晏之身为刑官对真相和谜题本身具有的执着,赌他并非那“通天势力”的一员,甚至可能与那势力存在某种罅隙或对峙!赌他需要线索,需要突破口,而她,或许能成为一个意外的、危险的,但有用的“线头”!
顾晏之捏着她下巴的手,力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黑暗中,他那双始终冰封般的眼眸,瞳孔骤然收缩,随即深处似乎有复杂的光芒剧烈地闪烁、碰撞了一下。沈清弦这突如其来、情绪激烈的爆发,这直指核心、几乎撕开一切伪装的尖锐质问,显然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料。他或许预料过她的恐惧、狡辩、求饶,甚至沉默,却没料到是这般激烈而直接的、带着血泪的控诉和反击。
囚室内,陷入了另一种更为紧绷的寂静。只剩下沈清弦压抑不住的、急促的喘息和细微的抽泣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片刻令人窒息的死寂后,顾晏之缓缓地、一点一点松开了钳制着她下巴的手。他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可以被称之为“动容”的表情,只是后退了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他转过身,负手立于那扇透进微弱天光的高窗下,背对着沈清弦,望着窗外沉沉迷茫的夜色。他挺拔的背影依旧透着惯常的冷硬和权威,但在此刻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又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
“通天势力……”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飘忽,语气莫测高深,听不出具体的情绪,“你可知,就凭你刚才这番话,足以让你死上一百次。祸从口出,何况是此等诛心之论。”
沈清弦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无底深渊。他还是要杀她灭口吗?因为她的“妄言”?
然而,就在绝望即将彻底吞噬她之际,顾晏之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过,”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依旧冰冷平稳,但其中那凛冽的杀意,似乎悄然消散了几分,“你猜的,倒也不全错。”
他……承认了?他承认这背后有“通天势力”?他承认她的猜测“不全错”?沈清弦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泪水还挂在睫毛上,愣愣地看着他那隐在昏暗中的背影,狂喜的苗头混杂着更深的惊疑,再次窜起。
顾晏之缓缓转过身。月光不知何时微微透出云层,一缕极其暗淡的微光恰好落在他的侧脸上,照亮了他紧抿的唇线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那目光深邃如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沈清弦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凝重,有审视,有一丝被冒犯的不悦,有对麻烦的厌烦,但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近乎对胆识的欣赏,以及一种在权衡利弊后、近乎达成临时同盟的微妙意味?
“苏晚晴的死,没那么简单。”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嫁祸于你,也非偶然。有人希望你闭嘴,或者,希望将水搅得更浑。”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刃般刮过沈清弦苍白的脸,“你所处的这个漩涡,远比你想象的要深,也要危险得多。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承认了案情的复杂性,承认了她是被刻意卷入的棋子,甚至……隐晦地承认了背后势力的存在和危险性!沈清弦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她强压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和激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和仪态,颤声问:“那……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清弦?是将我就此定罪,了结此案,还是……”
顾晏之盯着她,看了许久。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在她脸上剜出个洞来,看清她皮囊之下真实的想法和所有的秘密。良久,他才一字一顿,清晰地、缓慢地说道,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
“本官可以给你一条生路。”
沈清弦的呼吸骤然停止。
“但前提是,”顾晏之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浓重的压迫感,“你需如实告知本官,关于此案,关于‘宫里的香’,关于苏晚晴的‘死而复生’……你还知道什么?以及——”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如鹰隼般攫住她,“你为何会知道这些?一个香料商之女,从何得知宫廷秘药之事?你父亲,还告诉过你什么?”
他终于……松口了!他提出了交易!用她所知的线索,换取生存的机会!
沈清弦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她必须给出足够分量的、能让顾晏之感兴趣的筹码,但又绝不能暴露陆九的存在——那是她最后的底牌,也是她与顾晏之这脆弱同盟中,她必须死死守住的、属于自己的秘密和主动权。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沸腾的血液和混乱的思绪稍微冷静下来。她迎上顾晏之审视的目光,努力让眼神显得坦诚而恳切,又带着孤女的无助和知无不言的配合:
“不敢欺瞒大人,清弦所知确实有限,大多源于……家父生前偶尔提及的零星旧事,以及清弦自己的一些胡乱猜测。” 她将信息源头推给已故的父亲和自己的“猜测”,这是最合理、也最难查证的解释。
“家父经营香铺数十年,铺子虽小,但因有些祖传的合香手艺,也曾与宫中负责采办的内侍或宫女有些微薄的往来,耳闻过一些关于宫廷秘香、奇药乃至……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诡秘传闻。” 她观察着顾晏之的神色,见他并无打断之意,只是眼神更专注了些,便继续小心说道,“尤其……家父曾提过,西域曾进贡过一种极为罕见的奇香,名为‘梦陀罗’。此香并非寻常怡情养性之物,据说香气诡谲,能惑人心智,引人入幻,用量精准时甚至可令人呈现出特定的、宛如真实的病症或……死状,事后极难查验,多被记载于前朝宫廷禁档之中……”
她抛出了“梦陀罗”这个名字!这是她从陆九那里听来的关键信息,也是她此刻能拿出的、最具分量的筹码之一!她半真半假,将陆九所言转化为“父亲听闻的旧闻”,既解释了信息来源,又增强了可信度。
果然,听到“梦陀罗”三个字,顾晏之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虽然他面色依旧沉静,但沈清弦捕捉到了他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他显然知道此物,甚至可能正在追查与此相关的线索!
“梦陀罗……”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语气听不出喜怒,但眼神却变得愈发深邃锐利,如同盯上猎物的猛兽,“你还知道关于此香的什么?谁可能持有?如何使用?”
“清弦不知。”沈清弦缓缓摇头,面露苦涩,“家父也只是酒后只言片语提及,说此物罕有,调制使用之法更是秘中之秘,非寻常人可得知。他只说,前朝后宫曾因此香出过一桩讳莫如深的宫闱秘案,牵连甚广,自此此香便被列为禁物,记载也大多销毁……清弦也是因苏小姐身上异香,以及她三年前‘病逝’、三年后‘复生’又离奇死亡的蹊跷,才……才大胆联想到此物。” 她将线索与案件自然连接,解释了自己“猜测”的合理性。
顾晏之沉默着,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
沈清弦知道,仅靠“梦陀罗”一个名字,分量或许还不够。她心一横,决定再抛出一个模糊的线索,增加筹码,也引导调查方向。
“此外,”她微微蹙眉,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清弦似乎……似乎还曾听家父偶然感叹,说太医院中早年曾有一位姓孙的老太医,据说医术诡奇,尤精各类金石香料之性,于药理毒理乃至一些偏门方术都有涉猎,先帝在时颇受看重。但后来似乎因牵扯进什么麻烦,被贬斥出宫,不知所踪……此事过去久远,清弦也是幼时模糊听闻,不知真假,更不知与当下之事有无关联……” 她将“孙鬼手”的线索也抛了出去,但说得极其模糊,只说是“幼时模糊听闻”、“不知真假”,将“道听途说”的姿态做足。
顾晏之的呼吸,在黑暗中几不可闻地沉重了一丝。他背在身后的手,手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沈清弦提供的关于“梦陀罗”和“孙老太医”的线索,显然与他正在暗中调查的方向产生了某种重叠或印证,甚至可能为他拨开了一些迷雾。这无疑大大增加了她所言的可信度和她自身的“价值”。
囚室内的寂静持续了更长时间,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交错。沈清弦能感觉到顾晏之的视线如同有实质的重量,在她身上来回扫视、衡量、评估。
良久,仿佛经过了一番激烈的内心权衡,顾晏之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下定了某种决心后的冷冽和决断,同时也有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
“好。” 他吐出一个字,清晰有力,“本官姑且信你一次。”
悬在心头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了一半!沈清弦几乎要瘫软下去,全靠意志力强撑着坐直身体。
“从今日起,”顾晏之朝她走近两步,停在床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他的目光如炬,带着上位者发号施令时惯有的威严和不容置疑,“你安心在此待着。外面的一切,自有本官处置。没有本官的明确允许,不得对任何人——无论是狱卒、差役,还是将来可能出现的任何人——再提及今日之言,包括你那些‘猜测’、‘梦陀罗’,乃至任何相关字眼!” 他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森森寒意,“否则,无论你知道了什么,本官都会让你立刻‘病逝’狱中,你沈家的冤屈,也将永沉海底。明白吗?”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也是划定界限。他给予保护(或者说控制),她则必须保持绝对的沉默和服从。
“清弦明白!绝不敢妄言!谢大人……谢大人给清弦机会!” 沈清弦连忙应下,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哽咽,深深地低下头。心中那股强烈的、几乎让她晕厥的虚脱感再次涌上,但这一次,混合着绝处逢生的庆幸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同盟!一个建立在相互需要、相互算计、极度脆弱和不平等基础上的临时同盟,终于在这一刻,于这阴暗污秽的囚室中,以威胁和交换的方式,悄然达成了!她为自己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争取到了一线生机,也为自己赢得了在接下来这场腥风血雨中,一个虽然危险、但至少不再是全然被动的位置!
顾晏之又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极其复杂,有审视,有估量,有对她胆识和价值的重新评估,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她身世和处境的复杂情绪。最终,所有这些都化为一句冰冷彻骨、却又似乎别有深意的警告:
“记住你现在的身份。活下来,你或许还有用。死了,便一文不值。”
说完,他不再多言,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这囚室的晦气。他利落地转身,拾起地上的墨色斗篷,重新披上,系好系带。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流畅自然。然后,如同他来时一样,如同一个真正的暗夜魅影,悄无声息地拉开囚室的门,侧身滑入外面更深的黑暗中,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落下,将内外重新隔绝成两个世界。
沈清弦保持着僵直的坐姿,又在黑暗中静坐了很久,直到确认外面再无任何声息,顾晏之确实已经离开,她才仿佛全身力气被瞬间抽空,重重地瘫倒在冰冷坚硬的床铺上,浑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被冷汗浸透,单薄的囚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眼泪终于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想放声大笑,笑这绝境中的一线生机;更想嚎啕大哭,哭这步步惊心、生死一线的挣扎与恐惧。最终,所有的声音都被她死死压抑在喉间,化作无声的颤抖和滚滚热泪。
她知道,危机远未解除。顾晏之的“同盟”充满变数,他随时可能因为利益而舍弃她。背后的黑手仍然隐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再次袭来。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凶险万分。
但至少,她不再是那枚完全被动、任人摆布、随时可能被舍弃的棋子。从今夜起,从顾晏之转身离开的那一刻起,她成了执棋人手中,一把需要小心使用、可能伤己也可能伤敌的、双刃的利器!虽然身份依旧卑微,生死依然悬于一线,但棋局,已然发生了微妙的偏移。
她躺在冰冷的床铺上,望着囚室高窗外那片被栅栏切割的、沉郁的夜空。夜色正浓,漆黑如墨,仿佛要将一切吞噬。
但她的眼底,却燃起了一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光。
黎明,似乎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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