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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层佛塔(28)
春杏第一次见于堇禾身上涌现这么多情绪,特别是最后那句追问,让他整个人都透出一种易碎的脆弱感。“没有哦,”她轻声安抚,“他替你包扎时,你维持的还是人形。”
于堇禾似乎被这话抚平了些许不安,瞥了春杏一眼,却敏锐地捉住她用的那个词——“维持”。“你何时知道我是妖的?”
“大约……是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春杏从抽屉里取出早备好的药物,低头替他清理伤口,“毕竟很少有人长着一双竖瞳。”
“你在嘲笑我化形不精?”于堇禾又用那双竖瞳紧盯着她。春杏连忙摇头:“绝无此意。”
“况且,你是为了救我和澹仙师才伤成这样的,”她一边包扎一边说,“就算立个牌位将您供起来,也是应当的。”于堇禾垂眸,正能看见她根根分明的睫毛。他本想出言讥讽,伤口处却忽然传来一阵轻柔的凉意——春杏正低头朝那处轻轻吹气。他指尖微微一颤,抬眼看向她,目光里带着些许迷茫。
春杏见他发愣,知道是让人误会了,忙解释道:“这是我阿娘教我的。她说疼的时候吹一吹,把痛痛吹走,便不疼了。”
于堇禾回过神,别开脸:“骗小孩子的把戏,也就你会信。”
春杏见他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心里蹭起一股火,又默默念了三遍“他是病人”,才把脾气按捺下去。
她绷着脸处理完所有伤口,瞥见地上打翻的饭菜,没好气道:“我看你精神好得很,反正饭也撒了,今天饿一顿也无妨。”
于堇禾挑眉:“不是说要立牌位供着我吗?如今连一顿饭都舍不得给了?”
“一顿饭当然舍得。”春杏意有所指地看向满地狼藉。于堇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声音弱了几分:“……那是你没拿稳。”
“那你先说说,为什么没拿稳?”春杏反问。
于堇禾把头转向床榻内侧:“谁知道呢。”
春杏气极反笑:“那就饿着吧。”
话虽如此,过了半晌,她还是重新备了一份吃食,端进了于堇禾的房间。
常观玉讲到此处,沈觉浅觉得有趣,插话道:“可别告诉我,这两人日久生情了?”
“是,也不是。”常观玉摇头,“春杏是带着目的接近主人的,而主人心里装的……也不是春杏。”
“那‘是’从何来?”沈觉浅语气轻巧,笑意却未达眼底,“让我猜猜——这场婚事,新郎新娘确实是于堇禾与春杏。”
“他俩因着某种打算,一拍即合,演了场假成亲的戏。”
“为何是假成亲?”姬如是不解。
沈觉浅神色淡淡,像是想起了某些记忆残片,缓缓道:“或许因为……于堇禾心里的人是澹观漪。”
这话一出,众人皆诧异地望向他,暗叹这莫非就是同道之间的心照不宣?
沈觉浅没理会那些目光,只看向常观玉。常观玉与他对视片刻,迟疑着点了点头:“主人确实……属意澹观漪。”
剑与剑主心意相通,无相劫能清晰感知到于堇禾对澹观漪的不同。常观玉剑身低鸣,声音里透着悔意:“当年的我未能看透……若早知如此,主人他们或许就不会走上那条不归路。”
叹息落下,他又缓缓讲了下去。
“放开——”澹观漪冷声斥道。于堇禾单手将他双手反剪抵在头顶,俯身逼近,鼻尖几乎相触。那双竖瞳直勾勾地盯着他,另一只手却往他衣襟里探:“怎么?现在倒让我放开了?之前在榻上你可是……”
“住口!”澹观漪猛地挣开钳制,反手将于堇禾推倒在地。回过神来,却见于堇禾肩上烧伤处又裂开了一道口子,血丝缓缓渗出。他语气不由软了下来,伸手想去搀扶:“你……没事吧?”
于堇禾“啪”地一声挥开他的手,抬眼望来,嘴角似笑非笑:“师兄,你在可怜我?”
“不是。”澹观漪立刻否认,“我从未那样想过。”
“是吗?”于堇禾眼神晦暗,辨不出信了几分,“师尊召你回去,所为何事?”
澹观漪没料到他突然问起这个,怔了一瞬:“先前那几个村子……出了些事。”
“师尊亲自去了?”于堇禾算了算时日,又问。澹观漪点了点头。
“所以你趁师尊不在,私自取了你的伴生荷叶?”
澹观漪瞳孔微缩,眼底掠过一丝惊诧。于堇禾将他神情尽收眼底:“师尊这个人,既受我一声‘师尊’,便不会见死不救。”
“你赶回宗门时,师尊已不在殿中了吧?”于堇禾以蛇尾缓缓撑起身子,“救治我时,你发现丹药术法皆无效,耗时三月……便想到了这个法子?”
他忽然贴近,生着鳞片的手探向澹观漪心口,却被对方一把按住。于堇禾半蛇之身,即便微俯着,仍比澹观漪高出许多。他垂眸看着眼前人,未再往前,低声问:“就想到了取心口血这一招?”
澹观漪按着他手腕的力道,在听见这句话时松了几分。他看向于堇禾的眼神里有茫然,有不解,还有一丝“他怎会知晓”的困惑,唯独没有后悔,亦无半分邀功之意。
于堇禾一直清楚——澹观漪尽得师尊真传,是仙门正道,惩奸除恶,心怀悲悯。可他也同师尊一样对这世道太过单纯。于堇禾无声叹息:“能伤及玄蛇一族的,唯有九幽离火。而九幽离火乃天火,只生于万里之外的九幽山。你就从未想过,它为何会出现在这偏远村落?”
“我们先是接获天盟令,称杏花村一带有七阶狼妖作乱。可擒住的,不过是一只狼妖幼崽,附近亦无其母踪迹。”
“那幼崽,怕是有人专程捉来,诱你我入局的饵。”
“又恰巧遇上为未出世孩儿求仙缘、被妖邪所惑误入歧途的李溏,逼得你我不得不出手。紧接着我被九幽离火所伤,世间能解此火的唯有师尊——而师尊偏偏此时外出除妖。”
“师兄,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吗?”于堇禾指尖轻轻触上澹观漪心口那道尚未长好、凹凸不平的疤痕。他记得,这里原本光滑平整。他曾调笑说,世间人妖仙追捧、价值连城的香妃纱,也不及这身肌骨半分细腻,惹得澹观漪浑身泛粉,如初绽菡萏,娇艳欲滴。
“巧到他们算准了师尊不在,你必定会取伴生荷叶、剜心取血。”于堇禾竖瞳之中泛起嗜血杀意——幕后之人,是冲他来的。
而澹观漪并非未曾察觉蹊跷,却仍选择了这么做。这正是于堇禾愤懑、无奈,又深自责备之处。
“春杏有异。”于堇禾提醒道。见澹观漪并无意外之色,他断言:“你早知道了。”
“她……算不得坏人。”澹观漪低声解释,仍是那句旧话。于堇禾嗤笑一声,似是对他这般仁慈感到无力:“可她也不清白。”
“你和师尊,当真是一对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于堇禾语带讥诮,手从澹观漪心口收回,替他拢好衣襟,余光却瞥向门外。
门外,端着饭菜与药物的春杏指节泛白。
他们竟早已疑心她了?自己演技就这般拙劣?她定了定神,还是叩门而入。屋内二人见她,并无讶色。
澹观漪接过她手中的托盘,温声道:“这些时日,有劳春杏姑娘。”
“求两位仙师帮我。”春杏忽然跪倒在地,语带恳切。她已走投无路。
“帮你什么?”于堇禾竖瞳微眯。澹观漪则上前扶她:“春杏姑娘若有难处,但说无妨。”
春杏抬眼望向澹观漪,泪光盈睫:“我想回家。”
这话让二人都是一怔。“姑娘是被人绑来此地的?”澹观漪问。可看她模样,又不似受村人所迫。
春杏点头:“我的家不在这里。我脑中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只要解决杏花村的邪祟,就送我回去。”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决堤。自异世来到杏花村,她终日惶惶——这世道有妖有邪,她不敢将真相告知任何人,生怕被当作妖孽活活烧死。如今说出口,卡在喉头那口不上不下的气,终于呼了出来。
“杏花村的邪祟?”于堇禾追问。
春杏接过澹观漪递来的手帕,心中某处又软了几分:“多谢。”她拭了拭泪,继续道:“是。我来此后发现一桩怪事——杏花村每年都会莫名其妙死人,且多是老者。起初我以为只是病故,后来才察觉,死人是有规律的,每年都在固定时节。村里人也称之为‘邪祟’,凑钱求县太爷向天盟请过许多仙师……可来的人皆眼高于顶,挥霍完村中钱财,随便留几张符纸贴在村口便扬长而去。该死人的时候,照样在死。”
于堇禾听至此,下意识看了澹观漪一眼。后者面色沉凝:“姑娘可记得那些修士名姓?”
春杏知他是要替村民讨个公道,肃清天盟蛀虫,却摇摇头:“不必了,澹仙师。他们临走时……也未讨到好。我在他们饭菜里下了泻药。”
澹观漪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终是未再多言。
“接着说。”于堇禾示意。
“有一回,我同阿闲去镇上赶集,见官府告示写着各村皆有人口补贴。可这笔银子,杏花村从未收到过。我便对李溏起了疑心。”
“暗中查探时,我发现村里死人那邪祟……与李溏有关。原以为他是图财,便想了法子,让一只黄皮子假扮仙师,给村民些能让杏树多结果的‘化肥’。”
“可当我将钱财摆在他面前时,才知我想错了——他要的是仙缘。他还擒住了那黄皮子,说村里一切,他背后之人都清楚。我便明白,单凭我一人,绝无可能解决此事。”
“所以你半推半就让我们住下,也是为试探我们是否与李溏背后之人有关?”于堇禾神情微妙,喜怒难辨。
春杏坦然点头:“后来之事……两位都知道了。”
“可李溏已死,杏花村的邪祟……并未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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