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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娘
宋茜茸被金家人请过去时,金阿奶已瘫倒在床上,半边身子全然不能动弹,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呜”声。
林月明背着药箱站在一旁,跟着仔细观察,只见金阿奶面白如纸,口角明显向左侧歪斜,涎水外溢。她左手用力捶打炕床,目光里含着愤怒。
宋茜茸全然没有理会她的不忿,平静地说:“舌质黯淡,舌苔薄白,右半身不遂,手足虚浮肿胀。言语蹇涩,呼吸气短。”
林月明知晓这是在教她,认真对照,一一记下。
孙四娘陪在一旁,神色凄惶,闻言便问:“宋娘子,这是什么病症?”
宋茜茸问:“金阿奶近日可是感觉周身乏力?”
孙四娘忙点头:“是,这几日家中事多,阿娘吃不下睡不着,今早还说累得很。”
宋茜茸手指搭上金阿奶腕脉,只觉脉象细如丝线,却又带有弦紧之象,是气血大虚兼有脉络不畅之兆。
她收回手,对孙四娘说:“金阿奶这是中风,因着过度悲伤,消耗了体内正气。气虚则血行迟缓,停滞在经络之中,便成了淤血,阻塞通路,故而导致如今的症状。”
孙四娘紧张地问:“宋娘子,可有办法治?”
宋茜茸点头:“可治,只是须得长期服药。”
她走向桌案,写下药方,递给林月明。之后如何煎服,都要林月明与家属说清楚。
见药方上写着“生黄芪四两,当归尾二钱,赤芍一钱半,地龙一钱,川芎一钱,桃仁一钱,红花一钱”,林月明不由问:“阿茸,为何生黄芪分量这般大?”
宋茜茸耐心解释:“此药专补脾肺之气,气足则能鼓舞血行。只有充沛的动力,才能冲开淤塞。”
孙四娘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却见林月明若有所思:“那我懂了。”
宋茜茸对孙四娘说:“此病须得慢慢治,切不可因三五日未见效便弃药。治疗得当,或可逐渐改善,做到生活自理。但若要全然恢复如初,恐难如愿。”
孙四娘木木地点头。
宋茜茸教了孙四娘如何给金阿奶按摩后,看她形销骨立,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忍不住叹口气:“孙阿婶,你面色不大好,我给你把把脉。”
孙四娘愣了愣,局促地握着自己的手腕,支吾着说:“我……我就不必了吧。”
“无妨,不收你的诊费。”宋茜茸微笑着,拉着她的手腕放到脉枕上,凝神听脉,片刻后问:“阿婶月事还顺吗?”
孙四娘脸“刷”的红了,不由瞥了眼金阿奶,嗫嚅着说:“早…早没了。”
宋茜茸眉头不由蹙紧:“您还不到四十吧?”
“二十有八。”
还这么年轻!宋茜茸不由暗暗打量她,头发干枯,皮肤蜡黄,唇色淡白,再加上佝偻着腰,怎么看都不像只有二十八岁的样子。
宋茜茸继续问:“您平日里可觉得心慌气短、头晕眼花?睡眠是不是也不大好,多梦易醒?手脚经常冰凉吗?心里烦闷,不大想说话。有没有这些感觉?”
孙四娘愕然抬头:“宋娘子,你……你怎知晓的?”
宋茜茸说:“从您的脉象中推测出的,这是长期饥劳,加上情志抑郁,以及生育损耗所致。”
“很……很严重吗?”
“须得慢慢调理,”宋茜茸沉吟片刻,金家刚卖了田地,家里还有俩病人,日子必然不宽裕 ,贵价药方是用不起的,便说,“暂时不必服药,先从饮食上温养脾胃吧。”
屋外的哭声呜呜咽咽,炕上的金阿奶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宋茜茸清凌凌的嗓音在这杂乱声里平静无波,细细讲起几个食疗方子。
比如每日晨起用粟米熬粥,撇出上层粥油,晾至温热时服下。量不在多,一日能喝下两三碗,便能慢慢将胃气养回来。
本地都是粟麦轮作,虽多数人家新收了粟谷都会卖掉,换回更便宜的糙米杂粮。但若真为身体着想,留一部分自家吃,也并非做不到。
“另外,多饮用生姜红枣水。”宋茜茸提醒,“挖些山药回来,煮粥炖汤都可。”
生姜、红枣、山药,这些在山里都能找到,不花钱,只是费些工夫和力气。
宋茜茸把能说的都交代清楚,能不能做到,全看孙四娘自己。底层女性的艰难处境,是时代与个人命运交织的结果。
孙四娘能不能真正改善自己的身体状况,宋茜茸不确定。
方才,面对半身偏瘫的金阿奶,孙四娘依然遵循从前的习惯,跪在床边喂水。因着口舌不灵便,金阿奶几次吞咽不及,险些呛着,竟颤巍巍地抬手甩了孙四娘一巴掌。
而明明有能力制住老人的孙四娘,却只惶恐地跪在床边求饶。长期被灌输的尊卑观念早已深植于心,一时半会根本改变不了。
这个时代的女性都习惯了燃烧自己,奉献家庭。婆母再如何刁难,也只会安慰自己:熬吧,等媳妇熬成婆,也就出头了。
可这“熬”,又何尝不是一场代代相传的压迫?
走出金家时,宋茜茸回头望了一眼,满院挂白,在寒风中尤显悲怆。乱哄哄的堂屋里,大牛和小牛穿着麻衣孝服跪在灵前。
两个孩子身形单薄,脸色青白,鼻子下挂着两条鼻涕。在周围或真或假的哭声里,神色麻木地往火盆里放纸钱。
这个家,老的老,弱的弱,未来会怎样呢?宋茜茸呼了口气,想将心里那团郁气尽数吐出。
从金家到林家要穿过整个村子。路上,林月明问起山药种植的门道:“阿爹看你山地打理得好,也想学一学。家里有十亩山地,我看土质和你那山差不多,想着是否也能多种些山药。”
她没说的是,这是她向爹娘建议的。今年帮宋茜茸采挖山药时,林月明才知道这东西不仅可以入药,还能当做口粮,便起了心思。
谁家会嫌粮食多呢?何况林福荣一家人口多,田地虽不少,但交了税,卖掉一部分后,留给自家人吃的也不算充裕。
十亩山地,少说也能收几百斤山药,这对农家人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
宋茜茸对林月明和张瑶一向耐心,无论她们问的问题有多简单,都会细致解答,并引导她们去思考和实践。
她说:“大伯和伯娘都是种地老手,山药也不多难种,自是不会有问题。开春后,你们选一处向阳的坡地,土要松软,排水也要好。”
林月明点头,又问了些浇水、施肥等细节。正说着,旁边院子里忽然传来吵闹声,夹杂着几声尖叫。竟是王有田家。
左邻右舍听到了,都好奇地走出家门,朝王家院里张望。可惜王家院门紧闭,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你也不想想自己多大了,难道要一直住娘家,让我和你阿娘养着你吗?族里还有那么多妹妹都没出嫁,你想把她们一道耽误了吗?虽你情况特殊,官府准许休养一年,可一年之后,即便你不愿嫁人,官府也会强行婚配,到时还不知是什么人品性情,总不会比爹娘给你挑的好。”王有田在怒吼。
王三凤回道:“我不要你们养,等我好了就能干活,我自己养活自己。你非要逼我,那嫁过去的只会是一具尸体。”
姜秋菊哭着劝:“阿凤呐,你就别倔了,爹娘不会害你,你就听话吧。阿娘也舍不得,但那人家离得不远,你想回娘家随时都能回。”
宋茜茸与林月明对视一眼,没再说话,匆匆回家了。两人都有预感,王家这事儿,日后还有得闹。
待金元百葬礼正式结束,宋茜茸就回了山。再过一天就是腊月二十,她打算出今年最后一次摊。
许是到了年底,望津河畔的大集格外热闹,宋茜茸的摊位前围了不少人。幸好有林月明帮忙,不然她一个人还忙不过来。
简书一手提着青釉刻花执壶,一手拎着食盒,笑嘻嘻地说:“宋娘子,你家的金银花冻是真好。我家郎主爱吃锅子,往年总上火,今年配了这金银花冻后,竟舒坦许多。”
宋茜茸眉眼弯弯,给他多装了一块:“得谢员外赏识,是小摊的福气。简书,也辛苦你一直跑,这一块特意送你,快好年了,也甜甜嘴。”
简书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这是小的分内之事,怎好受娘子的谢?”
阿香在一旁打趣道:“宋娘子,那你送我不送啊?”
自从于娘子怀孕后,每回宋茜茸摆摊,都是阿香来买。
宋茜茸笑着说:“送,自然要送。不过你回去可得和于娘子说好,她眼下吃不得金银花冻,大枣饮子倒是可以尝尝。”
阿香立刻说:“那就来一壶大枣饮子,金银花冻也要,我家郎主和小郎君爱吃得紧呢。”
这时,一位青衫书生过来,朝宋茜茸微微颔首,声音温润:“宋娘子,烦与某来两份麦门冬熟水。”
宋茜茸忙应道:“好的,您稍等。”
书生端详着小餐车上的广告画,含笑赞道:“宋娘子真是好巧思,某每回过来,这车上的画儿都不重样。”
腊八后,宋茜茸餐车上的画就换成了过年主题,什么年画娃娃、全家围坐吃锅子喝饮子之类的,喜庆热闹得很。
她自知画技算不得好,便笑着应道:“胡乱涂鸦,凑个趣罢了。”
熟客接连而来,不到巳时,东西便已卖空。要过年了,大家果然更舍得花钱了。
外边天寒,但炉火一直燃着,宋茜茸倒也不觉得冷。她和林月明麻利地收拾东西,推着小车往家走。
林月明笑着说:“你这半年倒攒下不少熟客,真希望往后生意都能这般红火”
宋茜茸心中对这个大集确实充满感激,正是它,帮她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当然,晚上坐在炕上,盘点这一年所得时,她心情就更好了。
木盒里已经有五十二两银子。除去林青禾给的那十两聘礼,其余四十二两,全是她自己挣的。
宋茜茸拿过账本再次核对,确认无误了。最大一笔进项,是将方子卖给陆家从食店所得的二十两,其次是向萧家商队出售连翘茶与药材的进账。余下的,则来自平日看诊以及摆摊。
这一年的辛苦很值。她不仅在这陌生的时代站稳了脚跟,还有了立身之本。
窗外夜色渐沉,一年将尽。
又是一年新岁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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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关于治疗中风的药方叫做补阳还五汤,出自清代名医王清任的《医林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