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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抄完书交了稿子,从掌柜的那里领了银钱,同宋逸游告别,陆蕴微浑浑噩噩地往林府走。
寒风吹拂着街边光秃秃的几颗树,她不断思索宋逸游的那几句话。
宋逸游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能够心甘情愿地接受遗憾。
那她呢?
她不知道。
一路想着心事,没留神直接走到了林府正门,接着被门房给拦住了,问她是什么人,干什么来的。
她是陆蕴微,是要回平安喜乐的京城的,这个答案自然无法让门房放她进正门。
她只好调头,从出来时的偏门回去。
穿过偏门往林茂郁的院子走,想到林茂郁说今天会早回来,能跟她一块看新话本子,陆蕴微潮湿迷茫的心情总算重新高涨起来,这次她带回家的话本子有好多刺激的内容,她特意挑的,就是坏心眼的想看林茂郁面红耳赤的模样。
陆蕴微揣着书兴冲冲走进院子,忽听到了林夫人的声音,脚步猛地一顿,悄悄将怀里的话本子藏在院子的角落,长辈们一直都不太支持他们的这点小小嗜好。
藏好话本戏文,陆蕴微站在屋外徘徊,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屋内谈话声忽然大了不少。
林茂郁高声道:“我不答应,我绝对不会答应,只有明媒正娶,只能是我唯一的妻子。”
陆蕴微一下子僵住了。
林夫人也稍稍提高了音量说:“让她留在林府还不够吗?日后逸游进门了,再抬她当妾室还不够吗?”
林茂郁说:“不够!远远不够!我就是要给她最好的!”
“郁儿,”林夫人疲惫不堪,“今时不同往日往日,退而求其次吧。”
“可是妾室?”林茂郁声音颤抖,“母亲,迢迢儿也是在你眼前看着长大的,你当初分明当她是你的女儿一般。”
林夫人沉默几息,又说道:“既然逸游也说了不在乎,是妻是妾,不就只剩一个名头了,你和逸游夫妻的名头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至于剩下的,你想要如何就如何,逸游不干涉,迢迢无论是什么身份,大门一关,外人看不见,和你跟夫妻也差不了多少。”
“不行,不能是差不了多少,是夫妻,里里外外,人前人后都是,迢迢儿和我本就应该是夫妻,是夫妻,母亲,是夫妻啊,同你和父亲一样,生同衾死同穴,我们两个自小相识,理应是我与她共白首,一生一世一双人,容不得别人。”
“可是郁儿,你有没有问问迢迢她的意思,万一她不在意名头只想与你厮守呢,若她愿意,你也没必要这么执拗了。”
林茂郁沉沉道:“就算她愿意也不行,我不会同意,给迢迢儿的只能是最好的。”
林夫人强硬道:“但如今,你不同意也不行。”
“母亲,”林茂郁近乎哀求,“为什么总是要这样逼我呢?”
林夫人语气渐渐激烈:“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执拗,强求不得就是强求不得,人生在世,本就是事事不如意。”
“怎么就强求不得了?母亲,我……”
林茂郁话没说完,林夫人一阵激烈的咳嗽,上气不接下气,接着是林茂郁慌乱叫人递茶的动静。
屋里安静了片刻。再开口时,林夫人声音沙哑了许多。
“茂郁。”她哀哀切切叹了口气,“别让我为难了。”
“母亲。”林茂郁也痛苦不堪。
陆蕴微也不知道她在屋门口站了多久,太阳西斜,寒风阵阵,吹得人手冷脚冷。
陆蕴微记忆中林夫人带她极好,幼时她甚至一度埋怨人为什么不能有两个母亲。
陆蕴微出狱,无家可归之际,第一个想到就是林府,林府不光有林茂郁,还有林夫人。林夫人温柔馨香的怀抱,还有她唤她乳名“迢迢”的亲昵语气,都与陆母没有半分差别。
陆蕴微几乎也当她是自己的母亲了。
尽管离京时就知道她在急着给林茂郁张罗新的妻子,尽管回京后,她对自己置之不理,但“吱呀”一声,屋门打开,她走出来的那一刻,陆蕴微心头还是涌出了无数委屈,想扑进她怀里诉说。
林夫人与陆蕴微迎面撞上,怔了一下,没理会,当没看见,绕过陆蕴微,继续往前。
陆蕴微惊讶而恓惶地发现她衰老了很多,不过一年多的时间,瘦了不少,脸颊处微微凹陷,眼角细纹纵横,脸上尽显疲态,头发白了许多,周遭雍容华贵的气度消散,只剩一个被绫罗绸缎缠绕着的,疲惫不堪的老妇人。
林夫人近来过得大概不好。
陆蕴微心底幽怨她如今一直不肯见自己,但又念着她过去待自己极好,疼惜她的白发和皱纹,低低唤了一声“太太”,怯生生的。
林夫人太熟悉这个声音了,有那么瞬间的恍惚,些许动容,寒冰般的态度松弛了,脚步停住了。
“太太要保重身体呀,好久没见太太,太太瘦了好多,还有,长了好多白头发……”说到最后陆蕴微有点哽咽。
林夫人鼻头猛地一酸,又一次憾恨自己只有儿子,没有女儿。
她的三个儿子,林茂郁最不让她放心,其余两个虽然温顺,对她称得上也孝顺关怀,但他们似乎跟父亲林老爷更合得来,更爱谈些朝堂政事,跟她似乎总差点意思,更多的是吩咐两个儿媳侍奉她,可两个儿媳敬重有余,亲昵不足,好像也差点意思。
只有陆蕴微会注意她鬓边白发,只有她敢直接点出来,也只有她会因此哽咽。
林夫人回过头去,陆蕴微薄薄的眼眶里含着一层泪,林夫人心尖忽而一软,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直接走了。
“迢迢儿。”林茂郁从屋里出来,拉住她的手,等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坐在屋内的火炉旁了。
“你在屋外都听见了?”林茂郁握着她两只冰凉的手,轻轻哈气,替她搓热手心,认真道,“迢迢儿,你放心,我会想办法,不要在意太太的话,那些话忘了就行,我不会让它们成真的。”
林茂郁千方百计地承诺,同时小心地注视着陆蕴微的神色,陆蕴微垂着眼帘,神情晦暗,低声说:“太太憔悴了好多,身体看着大不如前了。”
林茂郁沉默了:“我会想办法的,近来圣上对我青睐有加,再等一段时间,再等一段时间就好了,过段时间如果兵部尚书有戎大人有意举荐的话,我就能升官——”
林茂郁那双浅开扇秀气双眼皮底下的眸子迸发出怪异的狂热神采。
孜孜汲汲,鬼迷心窍,与他这人隽秀风度很不相当。
陆蕴微捏了捏他的手背,低声问:“很辛苦吧?”
“嗯?”林茂郁愣了一下。
近来林茂郁一直很忙,而陆蕴微也渐渐发现林茂郁身上的梅花香气淡了,甚至其间总是夹杂着一股酒气。
陆蕴微也会喝酒,兴致来了也会小酌几杯,但她不喜欢林茂郁身上这种酒味,酒气里其中掺杂着官场的推杯换盏和虚与委蛇,几乎可以想象到觥筹交错间,一众人油光满面,脸上挂着习惯性的假笑,说着不走心的客套话,惺惺作态。
这些人里包括林茂郁。
陆蕴微觉得不应如此。
她比谁都清楚,林茂郁根本不是一个热衷于争权夺利的人,但为了达成他的心愿,他可以忍耐,学会了钻营迎合,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大染缸里。
仔细想想也觉得很奇怪,他们相爱没有错,他们渴望一个美好的结局也没错,但是正确的道路总通向错误的结局,正确的结局却需要依靠错误的途径,而他们在难辨对错的扭曲道路上,渐渐变得越来越不像他们自己。
她抱住林茂郁,闷闷道:“我说,你这些天很累吧。”
“……没什么的,比起你从京城走到西域边境来说轻松多了,只是喝喝酒,说说话而已,”林茂郁也揽住她,“别为我担心啦,你担心我也会跟着挂念,我不在家的这些天你也很孤单吧……”
“不孤单,”陆蕴微小声说,“等你的时候不会孤独,因为知道你会回来。”
林茂郁心口像是被敲了一下,身体僵硬了一霎,随即托住陆蕴微的后脑,降下一层细细密密的吻,小口小口地吮吸她的唇舌。
怀抱越收越紧,几乎将陆蕴微吞噬在胸腔之中。
亲吻也越发绵长,最终双唇红肿,喘息微微。炉火越烧越热,两人身上都出了一层薄汗,燥动不安。
林茂郁一手搭在陆蕴微腿弯,一手揽住她的后腰,大步走进卧室,极力压抑,将人轻轻放在那张雕着鸳鸯戏水花开富贵纹样的大床上。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这张床本就应该属于他们的,任由他们遨游。
“迢迢儿。”他克制着喘息,野火烧遍了全身。
他控制不住地长出獠牙利爪,将陆蕴微笼罩身下,却又小心翼翼的,抚摸她的前胸,使其染上绯色,而后像拆礼物一样小心剥开她本就柔软的外壳,亲吻,流连,无法控制地战栗,呼喊。
林茂郁不太喜欢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因为彻底失控时往往没那么好看,而迢迢儿喜欢他好看的样子,所以他总是会竭力克制,忍耐,却又总是尽力让对方涣散成一团湿润的散沙。
他喜欢她面上开满桃花,喜欢她轻声漫语吟哦不止。
陆蕴微其实也喜欢。
但这次没有。
没有任何感觉。
或许是床太宽阔以至于人如水上浮萍,毫无着力点,也或许是床头的鸳鸯眼珠雕得太过逼真,一点烛光打在上面,好像在冷眼注视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迢迢儿?”林茂郁抹去挡在陆蕴微脸前的碎发。
“嗯?”陆蕴微望着他。
林茂郁一阵不安,愈发卖力,往常这时候她听不见他的呼唤,更没有精力将眼神聚焦到一点。
但这次,不管他如何,陆蕴微只是抱住了他,他紧紧贴在她身上,没有感受到她身上应有地颤抖,只感受到身下是一具温热、平静的肉,体。
“迢迢儿?”林茂郁很是不安,又试了几回,额角汗珠滚落。
陆蕴微察觉到了林茂郁的失意与努力,佯装配合,战栗,吟咏,眼角也流出涓涓细流。
但林茂郁如同总能察觉到她撒谎一般察觉到了她的作假,他停下,吻了吻她的脸颊,控制着退出,哑着嗓子问她:“不好吗?”
“……茂郁,我们好像被困住了。”陆蕴微眼角不断滑落清泪,她仰面躺在床上,凝望上方,藻井金碧辉煌,华丽精致,格局森严,劈头盖脸笼罩下来,笼住床榻上的他们。
陆蕴微说:“我们被困在屋檐下了。”
“可是屋檐下不好吗?风吹不到,雨也淋不到。”林茂郁吻陆蕴微的泪痕。
陆蕴微说:“不好。”
“哪里不好?迢迢儿,告诉我,我可以改的。”
林茂郁注视陆蕴微的眼睛,那双他吻过无数次的浅浅眼眸在滴泪,空洞茫然,像是烧尽的蜡烛。
“迢迢儿……”林茂郁眼圈渐渐泛红,陆蕴微脸上湿漉漉的,最后分不清究竟是谁的泪水。
陆蕴微想了好久,什么也没想出来,喃喃自语:“是啊,风吹不到,雨打不到,好像没什么不好的。”
没什么不好的。
京城就是这样呀,只是与记忆中大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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