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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宝
谢十七的脚步越来越急,到最后几乎是拽着江桦往前奔去。可临到厢房门前,他却又踌躇起来,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袖。
推开木门,只见陈氏正放下药碗,闻声回首。床榻上的刘嬷嬷虽然面色苍白,但确确实实是完好无损地坐在那里。谢十七眼眶一热,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紧紧握住了嬷嬷枯瘦的双手。
江桦正要上前,陈氏却不动声色地起身,朝他递了个眼色。
母子二人悄然退出房间。廊下,陈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压低嗓音道:“府医诊过了……刘嬷嬷年事已高,天牢阴寒,虽已尽力打点……可那等地方,便是壮年男子进去也要落下病根,何况……”
江桦指节攥得发白,已然料到下文。
“寒气侵体,加上冷宫多年积下的旧疾……”陈氏别过脸去,“府医说……怕是熬不过今冬了。”
江桦沉默良久,望向屋内昏黄的灯火,隐约可见谢十七伏在刘嬷嬷膝头的轮廓。
“母亲。”他终是开口,声音沙哑,“十七他……知道吗?”
陈氏摇了摇头:“我只让府医说是风寒入体,要好生将养。桦儿,这事……得你来说。”
屋内传来谢十七带着笑意的声音:“嬷嬷尝尝这个,是江桦特意让人熬的燕窝粥……”
江桦闭了闭眼,胸口如压了块巨石。他想起冷宫里那个蜷缩在嬷嬷怀里的小小身影,想起月贵妃去后,是这双苍老的手为谢十七撑起一片天。
“再等等吧。”他轻声道,“等十七身子好些……”
陈氏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便转身离去。江桦独立廊下,只觉得满心沉郁。他太了解谢十七了,若知道刘嬷嬷时日无多,只怕……
生死之事,说来玄妙。有人说是久别,有人说是永诀。有人说不过阴阳两隔,魂灵犹在;有人道是形神俱灭,永不复见。
于谢十七而言,七岁前是月贵妃为他撑起碧落黄泉;七岁后,是刘嬷嬷接过了这副重担。若嬷嬷一去……便是他头顶青天,塌了。
“命运无常”四字太轻太薄。
轻如谢十七口中那句云淡风轻的“折辱”;
薄似宗溪心中吟诵的“至深至浅清溪”;
淡若纳兰梦笑谈间的“顺水推舟”;
更比不上秋否厌所说的“遮天蔽日”。
可江桦终究没有遮天蔽日的能耐。他只会领兵打仗,不通长生之术,救不了命数将尽的老人。此刻除了沉默,竟别无他法。
江桦在廊下又立了许久,直到夜露浸透了衣衫。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终是推门而入。
屋内,谢十七正捧着药碗,一勺一勺地喂刘嬷嬷喝药。
“世子来了。”刘嬷嬷虚弱地笑了笑,目光慈爱地在两人之间流连,“老奴这把老骨头,倒累得你们这般挂心。”
谢十七闻言,眼眶又红了几分:“嬷嬷别这么说,您一定会好起来的。”他转头看向江桦,眼中带着希冀,“对吧?江桦?”
江桦喉头滚动,缓步走到榻前。他接过谢十七手中的药碗,温声道:“嬷嬷且安心养病。十七这几日总念叨着,等您大好了,要带您去城外的避暑山庄住些时日。”
刘嬷嬷眼中泛起泪光,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谢十七的手背:“好孩子……”
待刘嬷嬷睡下,谢十七仍守在榻前不肯离去。江桦轻叹一声,将人揽入怀中:“十七,嬷嬷需要静养,你也该歇息了。”
谢十七仰起脸,眼中满是倔强:“江桦,你实话告诉我,嬷嬷的病……是不是很严重?”
江桦心头一紧,越过谢十七的肩头,见刘嬷嬷在睡梦中微微摇头。他闭了闭眼,终是柔声道:“府医说了,只要好生调养,会好的。”
会好的。
这句话,江桦分不清是在安慰谢十七,还是在欺骗自己。
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是看他将满身伤痕当作玩笑讲,自己却痛得撕心裂肺。
这一点都不好笑。
谢十七的前半生,何曾有过“好”字?
冷宫降生,亲眼目睹母妃自缢,被谢紊百般折辱,最后还要被太后强塞给素未谋面的男子。
若非江桦生就一副温润假面,若非初见时觉得这小亲王乖巧可人,若非他演得一手好戏让谢十七先动了心……
若当日赐婚给京城其他权贵,只怕谢十七早已被磋磨得形销骨立,香消玉殒。
谢十七在江桦怀中沉沉睡去,唇角犹带着安心的笑意。
“世子……”刘嬷嬷虚弱的声音忽然响起。
江桦忙俯身凑近:“嬷嬷可是要喝水?”
老人摇摇头,浑浊的眼中闪着慈爱的光:“老奴这辈子,最放不下的就是殿下……”她颤巍巍地握住江桦的手,“如今有世子疼他,老奴就是明日闭眼,也……”
“嬷嬷!”江桦急声打断,喉头发紧,“您别说这样的话。十七他……受不住的。”
刘嬷嬷笑了,轻轻拍着江桦的手背:“傻孩子,生死有命。老奴只求世子一件事,往后岁岁年年,都要替老奴……多疼他一些,连带着娘娘的那份……”
“殿下在冷宫野惯了,不懂规矩。若是惹恼了世子……”老人眼中泛起泪光,“只消把他关在小院里,他自己能同自己玩……不会闹你。只要……别饿着他……”
“吃饱饭”——这便是从冷宫走出的谢十七,最好的结局。
一滴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江桦这才惊觉,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我答应您。”他将老人的手贴在额头,郑重起誓,“只要江桦活着一日,定护他周全。”
刘嬷嬷闻言,露出欣慰的笑容。她颤抖着从枕下摸出一个褪色的香囊,塞进江桦手中。
“这是……娘娘留下的……”她气若游丝,“殿下小时候……夜里总哭……娘娘就缝了这个……装了些安神的药材……”
江桦接过香囊,布料早已泛黄,却仍能看出当年精致的绣工。一株宁折不弯的翠竹,针脚细密,想必是月贵妃一针一线熬了无数个夜晚绣成的。
“老奴一直……替殿下收着……”刘嬷嬷的声音越来越轻,“如今……交给世子了……”
这份沉甸甸的爱,从月贵妃到刘嬷嬷,如今,终于传递到了江桦手中。
从此,江桦便是谢十七的整片天空。
刘嬷嬷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继续道:“娘娘当年……最爱唤殿下‘小宝’……后来娘娘去了……这名字就给了殿下捡的猫儿……”她艰难地喘了口气,“若殿下梦魇……世子便唤他‘小宝’……”
江桦只觉得掌心香囊重若千钧,喉间酸涩得说不出话来。他小心翼翼地将香囊收进贴身的暗袋,轻声道:“嬷嬷放心,我记下了。”
刘嬷嬷似是了却最后一桩心事,长舒一口气,缓缓合上眼睛。她枯瘦的手指仍保持着攥住江桦衣袖的姿势,却已没了力气。
江桦静立良久,直到确认嬷嬷已经安睡,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厢房。
谢十七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含糊地呓语着:“母妃……”
江桦低头凝视怀中人恬静的睡颜,指尖轻轻拂过他微蹙的眉间。他想起方才刘嬷嬷的话,柔声唤道:“小宝……”
这声呼唤仿佛有魔力般,谢十七的眉头渐渐舒展,唇角甚至扬起一丝安心的弧度。
江桦将谢十七搂得更紧了些,在他发顶落下一个轻吻。
“睡吧。”他低声呢喃,“有我在。”
屋外,更深露重;屋内,温暖如春。这一夜,有人卸下重担安然入梦,有人接过使命彻夜未眠。
翌日清晨,一缕曦光透过窗纱,温柔地抚过谢十七的睡颜。他眼睫轻颤,缓缓睁开眼时,正对上江桦凝视的目光。
“醒了?”江桦声音有些沙哑,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显然一夜未眠。
谢十七伸手抚上他的脸颊:“你守了我一夜?”
江桦低笑,偏头蹭了蹭他的掌心:“没什么,昨夜你一直在梦里骂‘江桦混蛋’,给我吵醒了。”
谢十七闻言,唇角微扬,理直气壮道:“这不是很正常?”
江桦挑眉:“怎么就很正常了?”
谢十七轻哼一声,翻身坐起,忽而想起什么,转头说道:“对了,我要在院子里放个摇椅,刘嬷嬷最爱晒太阳。”他顿了顿,又掀开被子下床,在衣柜里翻找起来,“我那件月白色的衣裳呢?刘嬷嬷现在跟咱们住一块了,我可不能马虎穿衣服,得打扮的好看点,让她老人家安心。”
江桦倚在床头,看着他忙忙碌碌的模样,眼底笑意渐深。
当谢十七终于翻出一件紫得发亮的锦袍时,江桦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那颜色艳得能晃花人眼,活像春日里开得最盛的一株紫藤,偏生还绣着金线团花,像开屏的孔雀。
“我的小祖宗啊……”江桦扶额,终于没忍住开口,“要不还是搁着让我来吧?”
谢十七举着衣裳满脸茫然:“不好看吗?嬷嬷说这颜色最是喜庆,我特意留着等好日子穿的。”
江桦叹了口气,起身接过那件紫袍,顺手挂回衣柜:“王爷啊……您连束发都是我每日伺候的,您觉得您挑衣裳的眼光能好到哪去?”
“江桦!”谢十七顿时炸毛。
“在呢。”江桦眼疾手快地接住扑过来的人,顺势将人搂进怀里,低头在他气鼓鼓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乖,让为夫给你挑。保准把我们家小王爷打扮得既端庄又俊俏,让嬷嬷看了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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