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伞

　　飞鸿虽不如宛华见多识广，但对于侯府的危险，她是亲身经历过的，因而反应十分敏锐，“那侯夫人岂不是要对娘子动手了？”

　　裴雪慈握紧手掌，紧张一瞬之后，才松懈下来，“不会的。沈夫人与杜夫人不会坐视不理，而且，侯夫人此次若不一击必中，定然不会再轻易出手。倘若侯夫人轻率出手，再让我如前次逃脱，便会坏了她的大计。”

　　宛华脸色凝重，沉如黑水，“娘子莫怕，此事说来也有我们的不是。若不是中宫口谕令杜斟时明媒正娶李别驾不受宠的女儿，侯夫人也不会如此狗急跳墙。”

　　是这个道理。但是，裴雪慈心知肚明，自己一介商人女，岂敢责备母仪天下的皇后。她只是道：“眼下，侯夫人将精力放在处理此事上，倒是给了我喘息时间。蒙家的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回到小院，裴雪慈便摆开纸墨笔砚，急急写了一封信，吩咐飞鸿，“找可靠之人，将这封信送给蒙夫人。”

　　又吩咐夏阳的妹妹收拾行囊，她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蒙府我势必要去。宛华姑姑，你身上担着重担，可以不必随我去蒙府。”

　　去蒙家也不是宛华的任务。

　　宛华没有立即答应，只说：“娘子稍安勿躁。”

　　这事，她得向上请示。奈何裴雪慈急于母恨，根本不给她请示的时间。

　　蒙夫人接到信件，也火急火燎地来接裴雪慈。她的亲信钱姑姑与葵藿才出府门，便见到门房正与裴雪慈主仆两人说话。

　　钱姑姑冲在前头，粗暴恶毒抓住裴雪慈，生怕此女逃走。她与蒙夫人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决不能让此女毁掉大厦！

　　飞鸿掰开老姑子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动，简直像在搬开巨石一样困难。不禁吼道：“你再不松手，我们就报官了！”

　　钱姑姑一听报官，立即鹰视左右，厉声道：“还不把她们给绑进府里！做好了这件事，人人都重重有赏！”

　　一听她的话，众人都扑上来。

　　裴雪慈见状，赶紧将飞鸿拉到身后，高喊道：“让蒙夫人来见我，否则我留在外面的人，得知我被扣在蒙府，立时就会告到京兆府衙。”冷目看向钱姑姑，“你家夫人，还有你的秘密，可就再也瞒不住了。”

　　而后只是无声向钱姑姑吐了两个字。

　　钱姑姑见她殷红的唇作出口型，那两个字，是她和夫人毕生的噩梦。

　　当即就僵住动作，服软地去请蒙夫人。

　　蒙夫人既纳闷，又震惊，待到裴雪慈坐进她主母的正房里，才将这股惊疑镇压下。她凝目看裴雪慈，语气里充满质疑，“你知晓我的秘密，竟不逃，反倒跑上门来，你难道不怕我杀了你？”

　　裴雪慈坐在锦绣圆杌上，指尖划过母亲的手镯，“你如今的身份，杀人容易，却也不容易。你的女儿，”眼波一敛，“不，是章漫华与孟典文的女儿，你疼惜她这些年，正值诸位皇子选妃，你期望她有个庇护之人，定然不肯在这种时候犯下杀人之罪。母亲杀人，女儿岂能再入采选。”

　　蒙夫人似乎有些泄气，却仍旧张开架势，令人将房门闭紧，屋中只留她与裴雪慈，门外飞鸿和钱姑姑各自守着。

　　“你既然知晓我的目的，”蒙夫人不遮掩狠毒，“便应该知道谁阻我儿颂朱之路，谁就要死于我手。”

　　“钱雪片，我要是死在蒙府，你一定是杀人凶手。”裴雪慈不惧威胁，“递给你的信件，我写了几份，交给了不同的亲信，我若没有平安出府，你云楼花旦的身份就会传的满城皆知，不仅如此，蒙颂朱罪人之女的身份也会不胫而走。你输得起吗？”

　　已经是蒙夫人的钱雪片冷笑，“钱雪片的尸体不正是小娘子发现的吗？而且，孟典文业已身死，你不过是一个威胁蒙府索要名分与财物的外室子，谁会相信你？”

　　“施酒珠被镇国公世子周照璧生擒，”裴雪慈存心诈她，“你派去杀她的人没能成你所愿。施酒珠是你当年的义母，她不仅知道你是钱雪片，她还参与你与章漫华换身份一事，是也不是？”

　　钱雪片目光如冰，只是冷冷地盯着裴雪慈，一言不发。

　　她不信此女已经知道所有的事。

　　裴雪慈心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后退，便会落入万劫不复，“钱娘子是想让我给你说说往事吗？”

　　“呵，”钱雪片冷笑一声，整张脸挂上了讽刺的笑，“做蒙夫人十六年，我确实已经忘了往事，也想听听裴娘子编造的故事。”

　　裴雪慈见她如此嘴硬，也只能大胆赌一赌，清清嗓子，道：“你当年受孟典文青睐，但却被章大人提前买入府中。这是因为章大人想要复起章家，孟尧诲的儿子让他看机会，所以他买你入府，用你来吸引孟典文。孟典文竟真的上当了。”

　　钱雪片目中似有光，“还有呢？”

　　裴雪慈略作思索，“我猜章大人为了掌控孟典文，用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手段，这中间出了差错，孟典文与章漫华有了肌肤之亲。那个孩子是不该有的意外，章家与孟家永远也不能存在这个血脉联系。于是，章夫人既是为了处理这个孩子，也是为了处理掉你，借你的名义，实则是送章漫华出府。章漫华心知自己已经成为章府弃子，生了死志，但是你因为她怀的是孟典文血脉，加上孟家满门抄斩，你绝不允许孟典文无后。所以你哄住章漫华，带她一起逃走。正巧施酒珠暗中钦慕孟尧诲，她帮助你办成这件事，章漫华生下孩子，你手握章大人的秘密，在章大人的掩护下成了章漫华——”

　　“不对。”钱雪片整个人都冷透了，肤发仿佛冒着冷气，枯死的老树一般开口，“你猜对了很多事情。”

　　钱雪片站起身，不愿面对这个窥破自己秘密少女。她背对裴雪慈，面朝床幔，那张锦布笼住她半生。她缓缓道：“并不是什么阴差阳错。”

　　“章溢华这个畜生，冒充孟家人给我赎身。你知道吗？孟郎君早已将我赎身的银钱给了云楼掌事，只是他还不能离开玉京。他安排我独自离开玉京，是我不肯走。章溢华就是钻这个空子，等我发现的时候，我已经被锁在章府。”

　　“章溢华骗来孟郎君，强迫我给孟郎君服下能令人成瘾升仙散。我不愿，便触柱寻死。没有死成，但也无法成事了。章溢华无奈之下，发觉他的胞妹与我有几分相似，矫妆之后更加像我了。他以为他能欺骗得了孟郎君，其实不然。但是他为了给我留条活路，还是从了章溢华的毒计。”

　　活路……裴雪慈明白过来。活路指的便是颂朱这个孩子，只要她在，章溢华的把柄就会一直握在钱雪片手上。

　　只是章漫华实在无辜。

　　钱雪片泪流满面，回首望向裴雪慈，“你是觉得章漫华可怜吗？”

　　裴雪慈敛起情绪，不敢轻易作答这个已经有些疯癫妇人。

　　“章溢华伪造一堆证据指证孟侍郎谋逆，”钱雪片怒道，“带着官府兵马踏破孟府，将孟府满门围杀，片甲不留！只是因为他父亲贪墨，被孟大人秉公拿下而已！是他亲手将章漫华害死！颂朱当年也险些死于他手！”

　　合上眼，她就能回到那个逃亡的深夜，“章漫华心知兄长狠辣，知道自己逃不走，加上胎动，根本无法动弹。正时那个时候，施酒珠来了。她——帮我们把孩子从章漫华腹中剖出。”

　　裴雪慈惊得握紧衣袖，这其中内情远比她想象的残忍。这个血腥故事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无辜的。她终于明白钱雪片为什么这么重视颂朱这个女儿。钱雪片恨章家，却无法恨章漫华，更无法利用颂朱。所以这些年来，她能在玉京立足，是因为她不屈服命运，她不肯看着章复起，而这些无辜之人只能深埋泉下。

　　只是可惜，她选错了蒙敬。

　　“我不觉得章漫华可怜，可是我也恨不起她。”钱雪片缓声中带着复杂情绪，纠葛厮缠，那是旁人一生都无法感同身受的情愫。

　　“真正在乎孟家有没有后人的是施酒珠。我本不允这是，但是，章漫华说孩子无辜，她趁着我出去为她买药的时候，让施酒珠与一个粗使婆子动的手。我回来看着……”

　　钱雪片哽咽，“我知道这个孩子不能落在施酒珠手中，只能带着孩子连夜出逃，走投无路。我又带着孩子回到孟府。也许是上苍不忍，朝廷的清|洗开始，大长公主肃清朝野，章家生怕复起又覆灭，竟主动寻到我，极力奉养我们，以免大长公主抓到马脚。就这样，我与孩子竟然活了下来。可是我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急促间，我只能挑选一个四处投机小吏下嫁。这个小吏也有秘密，可是我不在乎他在故乡有什么妻室，我只知道这样我就有机会让颂朱光明正大做一个官家女儿。”

　　裴雪慈听完她倾诉，心中不妙之感强烈起来。她知道人一旦道出自己所有的秘密，倾听秘密的人死期也就不远了。

　　她站起身，面对钱雪片。果不其然，钱雪片挡住去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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