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无尽时

　　戚念远第一次见戚小九，是在北疆女将军戚彦楚奉安定侯之命，到离北疆最近的州郡凉州主城收粮草扩充军库时。

　　凉州戚氏身为本家的旁支，成功在本家的支持下踏上郡守之位，戚彦楚一行人回来自然是要住进郡守府内。故而一大清早，郡守府的主子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候在了大厅。

　　刚考过会试，获得优异成绩的戚念远从手中书页上抬起眼睛，盯住一直在大堂晃来晃去的爹，觉得眼花：“爹，你能别晃了么？你再急，彦楚将军没到就是没到。”

　　“你小子懂什么，”戚郡守两眼一鼓，瞪自己的小儿子一眼，“我是担心你哥这次有没有跟着回来。”

　　戚念远愣了一下，觉得他爹的担忧异常多余：“哦，何必多想，彦楚将军不至于这么不近人情，都回凉州来了，还不带上我哥么？”

　　戚郡守抬手指他一下，吹胡子瞪眼：“当初要不是你偷偷放你哥走，我能准许你哥去那等凶险地界？”

　　戚念远之兄戚念归，从小就是凉州有名的混世魔王，偷鸡摸狗上房掀瓦，除却读书无所不能，气得戚郡守和夫人李氏三天两头就要伺候戚念归一顿竹笋炒肉，直到戚念远在读书上展现出远超戚念归的天赋。

　　深觉戚念归成材可能不大，郡守夫妇俩开始多把目光放在戚念远身上，只要戚念归不犯大错，都疏于搭理他。结果混着混着，戚念远十五岁，一句我要去北疆建功立业报效家国，差点把夫妇俩心脏病给吓出来。

　　北疆那等虎狼之地，有命去没命回的，是敢轻易让儿子去的地儿么！？

　　戚念归不出所料，被戚郡守一声令下，关进了柴房。

　　戚念远被勒令好好读书，不许去探视戚念归。

　　但是兄弟两人，怎么可能有一个一点不叛逆？一向对父母之言唯命是从的戚念远头一回叛逆，摸黑偷偷去见了戚念归。

　　“哥，”仅有十二岁的戚念远缩在墙角，仰起小脸，与同样稚气未脱的戚念归隔着栅栏窗户对望，“你一定要去北疆吗？娘说那边天天打仗，险象丛生，命再硬都抵不住。”

　　戚念归却问他：“念远，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日日被夫子问这个问题，戚念远条件反射便答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说得好！”戚念归踌躇满志道，“哥与你不同，不会读书，自然做不到为为往圣继绝学，但是哥有一身武艺啊，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同样想要为万世开太平，北疆战乱，不正是我报销家国、平反治乱、开太平盛世之时？”

　　“弟弟，这以后啊，你在京都，以文报国，我在北疆，以武戍边，兄弟俩皆为家国建功立业，岂不为天下美谈？”他带着戚念远畅想。

　　戚念远顺着胞兄的话想了想，发现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但心中还是存留疑虑：“可是哥，城南边李大娘的儿子就去北疆参军了，至今未归，你万一……也学他不回家怎么办？”

　　“我叫啥？”戚念归问。

　　“你叫戚念归呀。”戚念远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

　　“对咯，我名字里都有归字，你还害怕你哥我回不来？”戚念远笑着向戚念远眨眼，“你放心，我一定活着回来看你娶媳妇儿！”

　　媳妇二字让年幼且满腹圣贤书，完全不懂男女之情的戚念远羞红脸，臊道：“哥你瞎说什么呀！”

　　戚念归被不禁逗的戚念远惹得哈哈大笑。

　　两兄弟就这么嘻嘻哈哈地畅想未来一整晚，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被戚念远悄然释放的戚念归便背着行囊，踏上前往北疆的征途。

　　“我哥的战功传回来的时候，你不也是家中最高兴的那位？”戚念远撇嘴。

　　戚郡守嘴硬，死不承认：“我哪里高兴过？明明是你娘最高兴。”

　　郡守夫人一心只想候大儿子归家，不愿搭理拌嘴的父子俩，随口应两声“嗯，高兴高兴”敷衍完，忍不住站起来向外张望，挥手招来自己的贴身侍女，吩咐：“你去看看，来了嘛？”

　　侍女连声应：“哎，夫人，我这就去。”

　　不过尚未等侍女跨下厅阶，被戚念远安排在外面接客的书童便兴高采烈地跑进来：“回来了回来了！大少爷跟着彦楚将军回来啦！”

　　“好啊好啊！”

　　刚还在与戚念远吵嚷的戚郡守一下将什么嘴硬都抛之脑后，急切地飞奔出去，笑意满面迎上去：“见过彦楚将军！”

　　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戚彦楚身披银甲，飒爽地跃下骏马，向戚郡守抱拳：“戚郡守，这些日子便多有叨扰了。戚念归，进城的时候这么急，怎么如今到了反倒不过来？”

　　“哈哈哈，这不是近乡情更怯嘛！”

　　担任本次收粮副手的戚念归跃下马，上去扶住抹眼泪的郡守夫人，“娘你哭什么，我这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吗？”

　　郡守夫人边拭泪边锤戚念归肩膀：“你还知道回来！”

　　戚念归不痛不痒，笑着向一旁欲言又止的戚念远致意：“小子，听说现在是秀才了？”

　　“嗯，你不也是副使了么？”已是贡士的戚念远并未特意点出称呼缺漏，仅是微微一笑应回去。

　　戚念归爽朗道：“可离咱俩当年的愿景又近一步！”

　　远征数年再得相聚，温馨的场面叫在场之人无不动容，好一番拉扯问候之后，还是戚郡守先反应过来，担心让一旁正看着戚氏一家团圆而笑眯眯的戚彦楚觉得他们忽视，忙道：“来来，将军一路奔波劳苦，咱们里边去坐着说话。”

　　戚念归也顺势道：“我爹说得对，走将军，咱们进屋聊，然后好好休息一下，下午可谈谈收粮之事。”

　　“可，走吧。”戚彦楚热闹看够了，慵懒地颔首，依着戚郡守的指引手势向府内去。

　　一众人随行而动，戚念远坠在后头，未料到刚走两步，却被一道难辨男女的声音喊住：

　　“秀才！”

　　二少爷的称谓听惯了，直呼秀才倒是少有，名正言顺的“贡士”戚念远循声转首，台阶之下，入目是一名眉清目秀，但打眼不足十六岁的男随兵。

　　他穿着不合身的甲胄，对着戚念远露出一个傻气的笑：“你能教我写一封信吗？”

　　戚念远上下打量瘦弱的男孩一下，问道：“你是？”

　　“我叫小九！戚副使手下的传令兵，这次跟着副使他们回来收粮的。”小九介绍完自己，继续笑眯眯地提要求，“我不识字，但是我答应过一个人，只要离开北疆，就要给她写信，你是秀才，肯定识好多好多字，能教我写一封信吗？”

　　语罢，小九甚至还从自己的腰边掏出了一串铜板：“我可以给钱的！”

　　什么都缺就不缺钱的戚念远：“……”

　　他哥怎么带了个傻子回来收粮。

　　——傻，是戚念远对于戚小九的第一印象。这印象持续了许久，直到戚小九的死讯传入他耳中，戚念远方才醒悟，原来真正傻的人，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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