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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在征求天下医术的诏令之后,天子又下诏称皇后虚风日久、未善痊除,命修复天下三百九十二所佛事院宇,以希福力。
日日夜夜过去,治下的医术已经尽了,皇后却渐渐吃不下东西,总是陷入深深的昏睡。
李世民惯常地守候在妻子身边,徒劳地看着她白玉一般的身子凹陷脱形得露出骨头的轮廓,气息紊乱难言语,睁开的眼睛却仿佛还能和他作知心的交谈。
宫人们默默地数日子,默默地看着至尊也慢慢地消瘦哀槁下去,不哭的时候,总是凝着一种超越他年纪的深情,望着皇后昏睡的容颜。
不知多少日子之后,皇后忽然精神了起来,竟能发出轻语,喝了榛子桂花汤、吃了小参、用了几枚樱桃毕罗,竟还要吃味重的东西。
天子下朝回来,见妻子穿着最爱的藕色常服,面色奇迹地红润起来,目光亮闪闪地望着他,不由僵住。
他十分了解这样的转变意味着什么。可是妻子竟不悲伤惧怕,竟然开口笑语道:“我要听你作的《庆善乐》,你奏给我听,好么?”
李世民点点头,命人取来从前玩耍音律时最喜爱的一管西域觱篥,仅用这一种单调音色吹奏起热闹庆乐来。
皇后闭上眼睛,静静地欣赏。往事如潮水般掠过,定格在高临渭河的庆善宫上,意气风发的丈夫同她一言一语地回畅往事,在无限的风光中即兴成曲。
极致的畅快将她托举起来——
她忽然很想飞到宫殿之上,飞到云层之上,飞过晶莹剔透的一条条泉水、掠过高低错落的一颗颗山峰,飞向云深不知处……
那个顽皮的少年一定就会骑着一匹以‘风雷七彩’为名的骏马,踏上层云,迎着日月光辉去寻找那个与他捉迷藏的新婚女郎。
一曲奏罢,皇后又半梦半醒起来,仍要听乐曲。
天子命云韶乐府选五支不必舞女的乐队和最精良的乐器,到立政殿庭,五队轮班奏乐,使皇后耳畔曲乐不停。
于是立政殿内外便一阵阵弦歌漫游、清音渺渺……
宫人们垂下了头。她们知道,天子在用天下最轻盈美妙之物——音乐——来为皇后送行。
天子自己也在不间断的音乐中沉醉魂梦,眼前浩兮汤汤,郁兮峨峨,屏风上的山岳恍惚耸立在远处,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他登上去,四下旋望,邈若凌飞,神接苍穹。
心中慷慨,他循着清泉飞瀑的水声去了。只见满目翠竹碧梧,竟暗暗发着淡紫色的光气,云中一奇峰斧劈刀砍般开裂一隙,天边的彩霞便倒流入这裂隙内。他穿山而过,山间水雾将云霞熏蒸出瑞气千层,行至曲径尽头,霞光最盛处,一池至白至清、无半点尘埃怨业的冰晶清泉在琼花仙鹤之间若隐若现,朝他散发出一阵阵超绝凡俗的缥缈冷雾。
冷,好冷。
他向旁去取大氅,却取来一支璨美的桃花——花瓣似虚似实,与它相比,俗世中最娇艳美丽的桃花也像是粗劣的陶土造物。
“这是她回赠你的。”
这语声无限慈悲,他听得悲从心起,不顾冷雾的寒冷,直要踏上水面漂浮的点点石砖循声而去。
冷雾几乎把他的眉毛冻出了霜,可是那琼花仙草却如同在春日暖阳中盛放着,那飞舞的仙鹤仿佛也温暖自在。这天地间的冷,竟仿佛只冷他一人。
水中的石砖一片片渐次消失,他的道路没有了。
一面无形的墙,越发酷寒,隔绝了他这红尘中人。
他在冷雾中彷徨,想要拔剑断水,去寻觅桃花的来处——
雾气下方的水面忽然月光般愈发皎洁,水面上渐渐浮现出澄雅的巨大莲台,莲心上出现的雪白纱衣竟仿佛比天上的云霞更为轻盈缥缈,一尊庄严慈悲得难以言喻的宝相缓缓凝聚成实体。
净瓶中的柳枝竟像是活物一般向他这凡间至尊行礼,随后一声清诵打破了静谧——那声音中仿佛萦绕着无限的生灭轮回、悲辛苦乐,深深裹住了他的灵魂,让他自觉地掐灭了一切粗暴无礼的试探意图。
莲台后仿佛有彩衣捉迷藏似地闪躲了一下。
“观音婢!”他呼唤。
莲台后,一名着彩衣、梳双鬟、眉间一点红的女童,没着鞋袜,娇怯又大胆地走出来。
女童眉间的红点不是朱砂,是取自方才那道彩霞里最浓的一点红。而她那被一点霞红所妆饰的容貌——眉眼鼻唇分明不与心中那人雷同,竟又仿佛就是她,只需一望,心头便可萌生出无比的熟悉和亲切来。
他不由落下泪来,她却调皮地赤着脚,提着裙,蹦蹦跳跳地,在冰晶清泉上一个接一个地踩出水花。
她竟然一点也不冷,带着纯真无邪的笑意,与他挥手道别。见他仍在落泪,她又叉起腰来,娇叱:“呆子!”
他被骂得一怔,她便又笑了——笑容纯洁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一点也不能理解他的不舍痛苦与深情表白——红尘中的悲欢离合仿佛都与她无关。
本该如此。他忽然顿悟——她所有的情意过往,都已经凝为那株桃花回赠给他,所以这株桃花才璨美得不似实体。
他握紧了桃花,面前的冷雾却忽然浓了起来,莲台上的宝相正要拈诀,女童乖巧地用双手捧了净瓶到怀中。
缥缈的仙乐从云中泄下,莲台坐云霞冲举而上,渐渐淡如无物,连同女童怀中的净瓶也化作一股嫩碧的烟飘向空中。
一只正与紫竹玩耍的仙鹤被女童招手唤来,女童稍稍打理了自己的彩衣,再未看他一眼,翻身骑在鹤上,搂住它雪白修长的脖颈。仙鹤展翅腾跃,鹤唳声中,女童歌着逍遥游,逐渐飞出他目光的尽处……
李世民忽然惊醒。
殿外的音乐忽然停了,像是一种肃穆至极的噤声。
他直觉地起身,未及看见妻子,耳畔已响起宫人们的哀泣,妻子身边的女官满面泪水,幽灵一样漂浮到他面前,轰然跪倒——
“皇后殿下薨逝了——”
凶讯在巨大的皇宫内一层层、一层层地向外传去……
李承乾发觉,就和前世一样,他仍然不能记清自己听闻讣告后是怎么赶到立政殿的——也许因为实在太过痛苦,也许因为他还没能接受这个现实。
准备大殓的三日,他的脑中唯余哭声而已——舅公、阿舅、青雀、稚奴、三妹、冲、丽质……还有许多血亲,都成了一团团模糊的影子。世界在颤抖,他最终只能记清父亲哭得瘫软的模样,和母亲已被洗拭装扮整洁的沉静睡容——她的身上除常服外,还穿着两套朝服,盖着大敛的衾被,口含着一枚玉珠。
大敛既毕,内侍宫人将灵座设于下室朝东,施床、几、案、屏、帐,按时上膳馐,如生时一般。
依礼制,大殓之后,天子以素服视军国大事,文武依诏,三品已下朝晡哭临三日,十五举音,事讫可出。四品已上,临于朝堂。在任官及庶众,各于治所、居所,举哀三日。
侍从上前引太子脱去常服,以粗恶白麻草草斩作衰衣,毛糙刺人地裹在身上,然后到梓宫跟前去行哭踊之礼。
数日的朝夕临哭,礼部唱报的哀语往往愈发勾起他的伤心来,他哭得头晕,更兼三日里饮食极少极粗,不知哪一夜里忽然歪过去,倒入身畔妻子应变迅速的臂弯中。
他熬过幼年大病,经过数年调养,更兼经年习武强身、年长体壮,早不复贞观七年前的脆弱,他自知此刻发昏是哀痛多于伤损,因而手一撑便又跪了起来。
魏王泰也是一身斩衰憔悴不堪,太子这忽然一倒,把他惊醒了神。迟疑片刻,心道无论往日如何针锋相对,到底在先母灵前,该是兄友弟恭的模样,便低声开口,请太子略进些米汤。
二人相距很近,李承乾闻言一怔,身畔妻子也是附和,他缓颜回了两句安慰道谢的体面话,握住妻子的手安慰地拍拍,却不肯用米汤。
又沉默片刻,他忽觉肩上一重,回过头,见是阿耶。
阿娘病重临终的一月,料想阿耶做足了心理的预备,因此那日报逝时,好歹没有惊痛过度旧疾发作,但此刻仍不算好——消瘦的身形、憔悴的面容、失神的双目,正关切地凝视着他。
“儿无事。”他垂下目光轻轻摇了摇头,换来头顶触感温柔的抚摸。
隔着粗麻裹头,掌心的温度传递下来,驱散着初秋的寒意。
要算起来,他二人还算是儿女中情形最好的——
皇后嫡出子女中最小的二十一公主体质虚弱,即便抱着避到耳室也常常叫怕,但幸好太过年幼,虽能理解母后崩逝之意,却并未有太深的伤心,由乳母、宫婢们照料哄逗着,还算安好。城阳公主性子内敛,但体质不算太弱,伤心也是安静地伤心。晋阳公主则不同,不但已到了伤心的年纪,而且自幼体弱,方才宫婢急报她哭昏了过去,医官来用了针,醒转回来,天子便亲自抱她在怀中哄劝喂药。另一旁晋王治的情形也不遑多让,瘦小的身子裹着毛糙的粗麻,发着颤,哀哀唤着亡母,可怜至极,天子索性也叫到身前看顾,等到了临哭的时辰再放去……
不久后,九嵕山陵元宫已成,是缘山傍岩,架梁为栈道,宫下悬绝百仞,绕山二百三十步可达。元宫营造完善,外有五重石门,加侍卫守护,门外于双栈道上起舍,天子有命,待大行皇后入宫,宫人即供养如平常。
大行皇后以‘文德’二字为谥,天子作碑文。
“夫生者天地之大德,寿者修短之一期。生有七尺之形,寿以百龄为限,含灵禀气,莫不同焉,皆得之于自然,不可以分外企也……”
在宦官宣诵诏书的肃穆语声中,三个月的殡期宣告结束。诏书先言帝后节俭之心,又定下了后代山陵薄葬之制及功臣陪陵之制。
礼部卜以吉日,陈器启殡,发引送葬。
是日仪队行进,如大江起潮,放眼之处尽皆素白。
皇后先逝,便先入元宫,待将来帝后合葬。
李承乾眼看着母后被葬入元宫,各器物依制随入,葬礼初期的哀痛崩溃渐渐转为对现实的麻木接受。他木然注视着礼官调度宫人内侍忙碌安置虞祭祭品,看他们造成‘虞主’、漆上黑漆。
依礼沐浴后,他再依礼官唱报,到灵座前哭答百官之哀哭,斟好酒面西而跪,将杯中酒敬奠在所祭食物前,强自端正起疲惫不堪的身躯,弯身作礼,听罢祝文再拜,哭以尽哀,三虞而罢,礼毕除服。
翌日,天降大雪,天子召八百僧人道士入宫,于两仪殿前布置道场,为先皇后诵经祈福超度。
一场大雪后,显德殿庭的砖土上积了一层纯白,宫墙内空旷寥寥,几条枯枝点缀,萧索严酷,望之只觉更冷几分,宫人们不解太子为何不教将雪扫去?
雪地上,一支离弦的箭破空而去——‘嗖’地狠狠钉在靶心,过后仍在颤动。
素服银钗的太子妃只携了两名侍婢拾阶而下,步入殿庭,望着远处箭靶红心上满满一簇箭,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走到近前,不出所料,丈夫佩戴着玉韘的手指竟仍被勒出了深红的皮下血痕,整个手也冻得微红,显然是尽情发泄时别无顾及所致。
“殿下。”
“你是来劝我莫伤身的么?”李承乾放松了再次张起的弓弦。
苏妧轻轻摇头,正当想着说辞,忽闻半空不知何处传来乌鸦叫声,即道:“乌鸦黑羽而食腐,不吉于武事。今既鸣啼,殿下应止射箭之举。”
话音落下,硬弓再次满张,忽然尖锐一声,太子手中羽箭又飞射出去,鸦声戛然而止。
苏妧惊得怔了,旋即面上露出掩都掩不住的赞赏——方才谈话之间,短不过一两句话,乌鸦盘旋何处她尚未辨明,太子如何竟信手引弓,便将那一只小小的、盘旋飞动着的黑鸟一箭射落?
“现在吉利了。”李承乾满意收弓,食指轻轻摩挲着拇指上那枚玉韘——那是他幼年初习弓马时,阿娘为嘉奖他的长进所赐。他摩挲着,隐隐似孩子在向母亲炫耀进益、撒娇讨夸。
妻子看见了他这小小的举动,非但看见,竟似看懂了这几下摩挲背后深藏的追念孺慕——她是识得这玉鞢的来历的——随后便向他露出一丝微笑来。
他忽然想起了某个雨雪交加的夜里,黔州禁舍内,她也是这样笑着,对他端起劝膳的碗……
“妾不打搅殿下习射了。”
他垂下眼睫,一手挽住她屈身的动作,另一手向后一甩,将弓扔给身后的千牛卫,双手为她系紧御寒的斗篷,语转温柔,吩咐侍婢小心服侍她回殿。
东宫的中轴大道上,漆黑的乌鸦在地面白雪的映衬下愈发醒目无比,驾幸东宫探望太子的御驾仪仗停在半途,一名内侍捧起那支穿着死鸦的长箭,返身快步疾走回去,跪奉在天子面前。
李世民伸手捏住箭羽,略一旋转,箭杆上的半行字形完整显露出来——‘太子承乾自制箭矢’。
耳听那名奉命前来捡拾死鸦的卫士奏禀,称是太子在显德殿庭射箭,他眉目一动,更仔细辨起那只死鸦,末了,又抬头看了看乌鸦射落之地——虽未亲见,但这一箭的精彩于他而言已不难勾勒。
天子黯淡许久的双目泛出了光亮。
内侍仍未听到‘起身’之命,疑惑着偷偷望去,却见陛下唇边渐渐、渐渐地浮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多年前东宫演武场内,也是这样的大雪,他教这孩子习射。那时,太子还是个赌气不服输的倔强小儿,箭术既不精熟、意志也不强大。
而今日这一箭,竟已脱胎换骨,教他刮目相看了。
意志自由、挥洒自如——是为强者之心。
我的高明……有此一心,何愁不可慑服天下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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