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倦客

　　竹玦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面是五岁那年的大雪，她记得，那场雪似乎没有停下过，淹没了村庄，冻死了牲畜……最后，马上要冻死自己了。
　　她记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但也正常，穷人家的孩子，特别是女孩，扔出去或者是卖了，很正常的事情，正常到不需要理由。
　　竹玦缩在一棵叶子已经掉光的老树下，她那时其实不叫竹玦，只是随便的一个名字，和她的诞生一样随便。
　　她闭上眼睛，四肢已经没有了知觉，趋于麻木。
　　“或许我快死了……”她暗自想到，可是自己还不想死，但恍惚间，又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
　　“那里是不是有个孩子？乌萱，去看看。”
　　优雅的女人声音在前方传来，仿佛若即若离。竹玦迷迷糊糊睁眼，看见一袭绿色的大氅立在雪地中，仿佛凭空生长的枝蔓，生机勃勃。她身旁还有一个小女孩，小步快跑过来。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睁眼仔细看这一切，她只记得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那个小女孩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楼主，有气！”
　　她只感觉，手心，很温暖。
　　自己是，被救了？
　　等到恢复意识，外面已然是午时，天色有些发黄，透过窗户，一切似乎都有些不太真实。竹玦睁眼，对周围陌生的环境猛然心头一颤。
　　雕梁画栋的房屋，精美的物什摆件，身上盖着松软舒适的被子，温柔又舒适，还有新换上棉衣.........是她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
　　竹玦疑心这是不是一场梦，她其实早就冻死了，眼下的这一切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梦罢了。
　　她不想离开这片温暖舒适的地方，哪怕是一场梦。
　　正当她睁开眼睛发呆时，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从门口方向传来：“欸，醒啦？”
　　身着鹅黄色棉衣的小女孩提着一个食盒走过来，把里面的食物取出来码好，看着在床上躺得呆呆愣愣的小女孩说到：“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点心？”
　　食物的香气熏得她肚子直叫，她咽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天国吗……”
　　“啊？”乌萱愣了一下，随即又哈哈大笑，边笑边往竹玦嘴里面塞点心：“这里是聆袖阁。”
　　“阁主当时抱着你去附近的村子里面问是谁家的孩子，结果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楼主说今年收成不好，丢孩子到处都是，干脆把你带回来了。”乌萱看着竹玦吃得狼吞虎咽，赶紧递了一杯茶，“你别吃那么快，小心噎着欸欸欸——”
　　竹玦小小的嘴巴塞满了糕点，含含糊糊地说：“好次………”
　　“当然好吃啦！聆袖阁的糕点可是天下皆知的好吃。”乌萱骄傲地仰起头，随即问她：“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啊？”
　　名字？竹玦想了想，低声说：“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她忽然有一丝自卑，自己的肮脏与这里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连到嘴里面的糕点也如同嘲笑她的刀。
　　“嗯，女孩子没有名字的是挺多的，按照楼主的意思，要是你没有名字的话，就叫你……竹玦。好不好？”
　　竹玦。
　　“像枝刚长出来的小竹子，那就叫竹玦吧。”这是姒婕在温房插花时随口一说，花瓶中几枝翠竹鲜艳欲滴，毫无霜打雪lin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个季节。
　　但这个名字伴随了竹玦二十二年之久。
　　忽然，泪毫无征兆地流下了，竹玦眨巴这眼睛，看着乌萱一点点变模糊，她抬手去擦，没想到越擦越多，根本止不住。
　　“哎呦怎么回事啊。”乌萱连忙坐起来，拿小手绢给竹玦抹眼泪，两个加起来还没有十五的小女孩抱成一团。“你不喜欢吗？不喜欢楼主可以再给你取一个。”
　　“不用……我喜欢……我特别喜欢……”竹玦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好听…竹玦，特别好听……”
　　那是终于有了归属感的时刻。
　　终于不会被抛弃，也终于可以好好活下去。
　　顺理成章的，竹玦跟乌萱在姒婕的带领下学习技艺，大部分时间是大自己十来岁的师姐教，起初乌萱吓唬竹玦的“不好好练功就会被丢出去”渐渐变成了一句笑谈，但却让竹玦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
　　她开始学习晚了两年，虽是两年，但骨骼发育天差地别，别的同期的孩子轻轻松松做出的动作，她仿佛身体被撕扯成无数的碎片，支离破碎。
　　竹玦不想离开聆袖阁，她必须要很努力，努力到……姒婕无法舍弃自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乌萱发现竹玦好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自己一起偷吃糕点和糖豆了，睡觉时不见她人影，起床时她已经在外面练到满头大汗，一天夜里乌萱迷迷糊糊起夜，结果看见院子里面一个人影在树林里吊来吊去。
　　“你这么拼，不要命啦！”
　　乌萱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对竹玦说这些话了，竹玦没有吭声，乌萱看着这人一脸倔，叹口气，无可奈何地把治跌打损伤的膏药塞给了她，嘱咐道：“别太拼了啊。”
　　竹玦低着头，只说了句：“谢谢师姐。”
　　乌萱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然后看着竹玦起身练功的背影长长地叹口气。
　　竹玦以出色的表现，很快夺得了她们这一批乐伎的第一。
　　那天还是一样的大雪，竹玦累得满身是汗，衣服上稀稀落落地沾上了雪花，在树林中舞剑。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躲在树下自欺欺人的小女孩了。
　　因为经常一个人练武和练习乐器，加上常常看不见人影，就有人给她起外号叫“竹美人”。说是清冷得像竹子一样，孤零零地一个人向上生长，还喜欢穿绿衣服，就算是冬天下大雪也比不过那股拒人于千里的冷美人劲。
　　竹玦明白，自己的绿色自始至终都源自于那年冬天雪地中的惊鸿一瞥。
　　她觉得自己应该能让姒婕刮目相看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很优秀了………她觉得——

　　她应该比得过姒婕了。

　　但是看见姒婕本人，一切颜色似乎都会自动黯然失色，只剩下姒婕一个人百花齐放。
　　她穿着红色百蝶穿花的绣金裙，仿佛冬日的红梅，那么耀眼。
　　“刚刚在找你，没想到你居然还在练功。”姒婕轻笑道，竹玦半跪下道：“给楼主请安。”
　　她低着头，看着那抹金红色停在自己面前。
　　姒婕轻轻地把一支翠竹钗插入她的发间，随口道：“今日整理旧物时发现的，感觉挺适合你的，就来找你看看，现在来看，果然合适。”
　　竹玦连忙道：“太贵重了楼主我……”
　　“戴着吧，别那么拘谨。”姒婕笑道，“都是一家人。”
　　竹玦怔了怔，听见姒婕继续说：“没必要对自己那么狠，竹玦，你以后要做的，跟她们不一样。”姒婕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竹玦，又似乎随口抱怨道：“江南碧云楼的楼主前几天从楼梯上居然滚了下来……真是不稳重啊。”

　　竹玦没有接着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姒婕后面。

　　竹玦以为这一切都会正常进行，而她也会按照姒婕的意思，在聆袖阁练习，而后去往碧云楼当楼主，与姒婕平起平坐。
　　至于千机司，似乎只是一个收集情报，实力雄厚的组织，其他的重要吗？
　　不重要，竹玦目的向来很简单——有属于自己的“家”
　　之前这个是聆袖阁的代名词，但是当竹玦给那个人弹完一首曲子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里，是不是弹错了。”丰神俊朗的男子坐在竹玦对面，半举着茶杯，“我记得《春江花月夜》后半部分不是这么弹的。”
　　竹玦看着对方，轻微点头道：“公子，在下所作的曲谱是从北朝流传下来的，没有存疑。”
　　男子饮下一口茶：“你怎么知道你弹的曲子一定是对的？不如让我来弹，你听听？”
　　竹玦没有拒绝，她的待客很简单，遇见想胡闹的客户，只要不是太过分，就随他闹，太过分的就直接一巴掌把对方扇晕就可以了。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位男子弹的居然意外地好听。
　　音声婉转，引人入胜。
　　“如何？”男子抬头，看着竹玦笑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
　　此刻的气氛好极了，竹玦承认，当时心居然跳得有些快。
　　“公子，再过于动听，也是后人改编。”竹玦欠身道，“在下不曾弹错过分毫。”
　　男子笑道：“是吗？那你如何得知，自己的谱子就一定正确呢？”
　　竹玦默而不语，男子站起身来道：“其实我更擅长弹古琴，下次来了，我们一起合奏好不好？”
　　竹玦回答得十分中规中矩：“若是公子可以点到我……”
　　“叫我顾鑫海就行。”男子道，“一直板板正正，踩着一条线走钢丝，不累吗？尝试点新的改变也不是不可以啊。”
　　说罢，便离开了房间，只留下竹玦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回味着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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