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待流年谢堂前

　　后来朱鹊楼果然生了几桩是非。先是一日清晨小二开门时，发现了一只红绸包裹的死老鼠，后来又是朱鹊楼的一个主厨离职。

　　然而破财便能挡的灾，便算不得真灾。谢羡青将众多珍宝砸给张永福，酒楼的生意反倒愈发烈火烹油。

　　何疾之则带人将弘济寺一窝端，从中查出了不少档案卷宗，绝大多数是与世家有关的地契房契，但是其中却混杂了极少数的药方和看不出是何意味的生辰八字。

　　何疾之将弘济寺中搜刮出来的金银珠宝并一众档案一起移交了刑部，在祁云棣的授意下，寒门士子出身的刑部尚书崔衡玉从严查办了此事。诸多世家大族被牵连进去，或革职或抄家，有与弘济寺僧人一起强抢民女过的朝中官吏，则被小皇帝以朝臣更应以身作则为由，下敕令杀无赦。

　　从此世家大族一蹶不振。就连扶江何氏也有不少在朝为官的子弟受此连累，一并受罚。唯有为此事推波助澜的何疾之及身后的何辨惑一脉，清清白白，屹立于世家之中。

　　后世史官在书写这段历史时，为避免揭高门贵族之短，以春秋笔法书为了“邪寺案”。

　　然而留给何疾之的疑惑却并未解答。刑部崔尚书仅凭僧人口供和诸多房契地契便可以给朝中贵人定罪，那些数量极少的药方与生辰八字则束之高阁。何疾之为此事曾与崔衡玉交涉过，崔衡玉只道这些东西无头无尾，对于定案也无甚帮助。

　　于是何疾之将药方与生辰八字都从刑部提回了县衙保管。

　　此前只忙着指挥部下捉拿弘济寺僧人归案，并未仔细查看过那几张药方与生辰八字的内容。药方与生辰八字都盖着红章，匆忙之下并不能分清印章之上是何字，如今何疾之才有机会仔细分辨。

　　何疾之的目光扫过最上面一张纸的那行八字——丁卯、庚戌、辛亥……起初只是模糊的熟悉，一如水中望月、镜里寻花。直到最后一个字与记忆重合，她的心脏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骤然停跳了半拍。

　　纸从指尖滑落，飘在案上。何疾之僵在那里，耳中是自己血液冲刷太阳穴的隆隆巨响。视线慌乱地聚焦，捕捉到“云州谢氏”，然后是那三枚朱红大印——“弘济寺印”“云州府衙印”，最后是那枚代表皇族谱牒权威的“宗正寺蟠龙印”。

　　龙纹狰狞，刺入眼底。

　　“如槐。”这个名字在何疾之齿间破碎，没有发出声音。一股寒意从脊背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那不是冷汗，是在刹那间凝固的血液。

　　在这一张写着与谢羡青生辰一般无二的纸右侧，又一个“封印”字样的骑缝章的一半，显然这张生辰八字纸还有另一半。

　　何疾之额间冷汗早已密密麻麻爬满。

　　若是只有一张白纸黑字的生辰八字，何疾之或许还可以猜想是否谢羡青乃是弘济寺下一个要找寻的目标。然而这个念头也被何疾之否决了。因为在讯问一干弘济寺僧人时，他们都说侵害的妇女是随机选取的，并无刻意挑选之兆。

　　生辰八字纸的迷还未解开，上面齐刷刷的官印，更是令何疾之眉头紧锁。若这张纸上所记录之人果然是谢羡青，自小生养在云州的谢羡青，如何与皇室扯上了关系？

　　而这张纸之外散落的另一张，记的又是什么？

　　天边日色渐渐隐去，落了小半个日头在浮云之间。云雾环绕的官署内，如血残阳将寂静的空气搅动得更为扑朔迷离。

　　生辰八字纸的一角已被何疾之捏出了冷汗。

　　何疾之准备按下这一桩事，并不想报送承定县做记录。此事不仅可能涉及谢羡青，还涉及皇族。贸然行事，只怕多生出事端。

　　既然生辰八字纸暂时查无可查，何疾之便决定从药方查起。

　　她想起来一个人——养在柳府却爱好医书的柳方宁。此人与自己乃是名义上的亲眷，既不是朝中官吏，又非能与一般人接触的医馆大夫，若柳方宁能解答一二，何疾之想要查此事便不怕打草惊蛇，亦可有些眉目。

　　承定县中并无什么急事需要何疾之亲自处理，于是她交代了县丞与县尉几句，便急匆匆打马往柳府赶。

　　柳府下人都认得这位表少爷，仆人远远见到何疾之便迎上来，道：“见过表少爷。我家老爷尚在朝中，夫人亦同友人外出，表少爷估计得等些时候了。”

　　何疾之任由马夫牵过自己的马，随着仆人往柳府内走：“无妨。舅舅与舅娘我下次再来拜访。敢问方宁小姐可在？”

　　仆人闻言顿了顿，道：“小姐倒是在，只是……”何疾之与柳方宁虽是表亲，可是如今府上老爷夫人都不在，让两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单独相见，似乎不妥。

　　“为我通传一下，就说我有要事找方宁姊姊请教。”

　　彼时柳方宁正同柳常欢讨论完一个药方，听见下人来说何疾之请见，也是愣了一愣。柳方宁平日里与何疾之交集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除了上次弘济寺一遭后，便再未见过面。何疾之贸然前来，实在突兀。

　　早已被领到茶室别院中的何疾之背身而立，寂然间听见身后环佩作响，便连忙转身，果然看见了亭亭而来的柳方宁。三步并两步往柳方宁踏过去，脸色温和：“方宁姊姊。上次相见匆忙，还未告知姊姊我的字。我字勿正，日后你唤我勿正便是。”何疾之开篇套了套近乎。

　　柳方宁浅笑颔首。“不知勿正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可是舅舅、舅母有何吩咐？”她将话题轻巧地引向家常，将自己置于一个无知内眷的位置。

　　何疾之未回应。待二人走到茶室中，何疾之便要将下人屏退。

　　下人们脸色慌张。

　　表少爷趁老爷夫人不在府中时私下拜访小姐不说，二人还要将下人屏退独处，无论如何都多有不妥。

　　柳方宁眸光微闪，并未阻止，只略显不安地捻了捻袖口，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闺秀应有的局促。

　　何疾之作揖谢过柳方宁，道：“方宁姊姊敞亮。”说罢便从怀中拿出了一沓药方，俯身压低了声音，“我此番前来，是想请姊姊同我讲一讲这几张药方。”

　　柳方宁却不去看药方，而是直直地盯着何疾之，眉眼温和舒展，却深邃得如无波古井，叫人一眼看不穿：“勿正身为知县，连一个郎中都寻不见？”

　　“此事事关重大，我只信得过姊姊这一位医者。”何疾之眉头微蹙，语气已经有些急了。

　　“勿正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柳方宁唇角一勾，笑了起来，眸中的寒色却是更为深沉。

　　何疾之将药方往前送了一送，实情不敢同柳方宁讲，只能求起情来：“姊姊，你便卖我一个人情。”

　　柳方宁依旧笑意盈盈，却在眉眼间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愠色，像是微风掀起的水纹：“勿正，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理应答应你。然而医者有自己的规矩，其中一个便是坦诚相待。你若什么也不告诉我，叫我如何为你看药方？”

　　事实上，从何疾之最开始火急火燎地迎上来，柳方宁便感觉到了她皮笑肉不笑的疏离。表面上对自己有事相求，却连前因后果都不肯告诉自己。

　　“你信得过我，却也信不过我。”柳方宁面色如春风和煦，自如地将左手搭在了一旁的木桌上，指尖在桌上轻点，发出很细微的声响，像雨滴打在石头上，“啪嗒”“啪嗒”，一声声敲在何疾之的耳中。“这不是请益，是利用。”

　　“既要借我的眼，又怕污了我的耳。”柳方宁音色温婉，带了笑意，是从无波古井中氤氲而来的蛊惑。“如此，我即便看了，说出的，又真是你想听的么？”

　　何疾之叹了口气，将目光钉在了茶室内的青石板上。光影搅动着室内的灰尘，一片纷乱，柳方宁指尖轻微的敲击声，更是一下一下地叩问何疾之紧绷的心。

　　“我告诉你。此事与宗正寺有关。”何疾之抬头，唇线因为紧张而绷得笔直。

　　何疾之便压低声音，将弘济寺中的生辰八字纸与这些药方的事情都告诉了柳方宁，只是藏去了谢羡青也是其中之一的信息。

　　“宗正寺”三字一出，柳方宁捻着袖口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她沉默良久，久到何疾之几乎以为她要将拒绝进行到底。终于，她伸出手，接过了那叠药方。“既然如此……”她语气松动了些，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担忧，“我便僭越一次。”

　　她垂首细看。第一张药方的字迹跃入眼帘时，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轰然冲上头顶。那字迹，她闭着眼都能描摹。此药方非出自别人，正是出自柳方宁已经被问斩的亲生父亲——太医令顾川。

　　她稳住几乎要发抖的手，借侧身对光的姿势，强压住喉间的腥甜与眼眶的灼热。再抬眼时，眸中只剩医者的审慎与些许疑惑。

　　何疾之显然发现了柳方宁神色刹那间的变化，连忙问道：“姊姊，如何？”

　　柳方宁捏着药方一角的手轻轻发着颤，她将药方放回桌上，又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君臣佐使之药相得益彰，难得看到这般好的方子，是以惊叹。”柳方宁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藏下了胸腹间的压迫感。

　　“此乃上好的安胎固本之方。”说罢，她低下头，又去查验另一张药方，“这一张也是……”

　　何疾之皱了皱眉，等着柳方宁把药方看完。

　　药方不多，只有三张。

　　“若从用药来看，应当是给不同的三个人用的。”柳方宁将三张药方都放回桌上。她也借凝神看药方的时间，收敛了不宁的心神，一如方才一般含笑与何疾之娓娓道来。

　　“姊姊何以见得？”

　　“用药之人体质不同。这张偏温补，这张重滋阴，这张则调和气血。”柳方宁道，“其中几味药材的炮制方法与用量，非民间医馆常用……”

　　“那是？”何疾之问。

　　柳方宁也不避嫌，倾身附到何疾之耳侧：“宫闱御药房的手笔。”

　　柳方宁身上的药香与呵出温热气息打在何疾之颈侧，却将何疾之激起了一身冷汗——又是与皇室相关。

　　何疾之也不多留，起身便要告辞：“此番多谢姊姊。此事事关重大……”

　　柳方宁截住了何疾之的后文：“我省得其中利害。便是父亲、母亲，我亦不会多言。”

　　何疾之听罢松了口气，便急匆匆往柳府外奔去。

　　看着匆忙的背影走远，柳方宁如泄了气一般瘫坐在木椅上。屋外飘进来几缕风，为柳方宁被汗淹得湿漉漉的脊背带来了三分寒意。便是何疾之不提点，柳方宁也绝不会让今日之事流到第三个人耳中。

　　柳方宁在柳府蛰伏近二十年，便是为了寻个时机为亲生父母查明真相。如今何疾之自己撞上来……

　　柳方宁紧握的双拳松开，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长舒一口气，慢慢露出一个极淡、极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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