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吟

作者:是小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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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身


      斜风故故,心事茫茫。恍惚一夜,竟又回至故地。古谷正拿剑把那“天地”拓帖无情一揭,狠往那密室里一钻——只觉药腥满屋难闻,鼻子一冲,直打卤门。
      正自思何故,忽见那罗刹一般的石门果然活了几分似的——简无迫正推石门而出。这一推,古谷只觉那药的腥味儿犹甚了十倍,荡荡悠悠,汹涌扑面。纵是身裹黄连天椒,也必不敢冒进敌之。不觉十分慕起简庄主其惊人定力来。
      只见简无迫背手立于门前,心绞神痴地盯门的那头许长一阵,脸中方才漪涟似的抖搐二三。又尽力下了几行泪,发一回恨,咕哝几句疯话,方才作罢。悲恨交加,仿佛只待这石门一闭,其中种种,或人或物,便要神消形灭,化梦成灰。往后生生世世,再不复相见似的。
      古谷正是不解这动人光景。便急着往下看——又见简无迫不知何处提来一针线笸箩,从中捻出一根针来,往石门外处半寸蜡烛芯子里狠心一刺。刺一厘,哀一回。又刺一厘,又悲半日。如此这般,至毫针不见,那石门方五雷轰顶似的合上了。
      古谷乍然一惊。不知觉间,早已把掌抬来,往自个儿怀里的邛崃毫针摸去。一面叹石门开闭手法十分折磨人,一面也叹简无迫往自己庄里,竟也贼似的难以捉摸。
      那简无迫便仿佛听见这骂似的,只管把脖子一扭,直往这处下死劲窥探一回。古谷唬得身子缩了又缩,生怕匿踪迹不住——殊不知,这许多年头过去,总有三四五六七八个不见病好疾愈的苦命人儿,一急,便要把天地庄拿来乱骂。一来二去,简无迫便早已把那诟如不闻的本事酿至登峰造极地步,即便当了面儿啐他一地,也是毫不会介意的。
      简无迫只是一时也遭那难闻气味呛住,抬不起来身子。
      古谷默默一数简无迫从石门步出去的那双脚,总的百步。直至脚后跟子的影子再瞧不见,方才从怀里摸出酒来,痛吃一回。仿佛那百步,走了百年一般漫长,惹人烦腻窒闷。
      古谷举着邛崃毫针,抬眉一望石门。忽又记起那日此处,与阿书说下的这般那般话来。不过数月相隔的往事,怎么却觉是行遍千山万河似的久远。不禁笑叹道:“是啊。怎么偏生叫我转进这密室来了呢。”
      说是密室,倒似个日夜不迭四时不分的囚笼地——人人深以为天地庄静谧如斯,却也当该得一处凄凉骇人的景,好应那野人湖毛骨悚然的名。原来此话不错。
      古谷把剑一按,正欲前凑了去,忽一个声音打来,不妨一歪身——
      “怎么还有不怕死的往这里进。也想遭老夫生啖一坨肉去,往自个儿身子留个窟窿子不成。”
      对面一人,瘦骨嶙峋,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发肤不净,样貌不清,似活非活,似死非死,十分不好认辨是个什么人物,眼下这光景是闭关,还是修道,是走火,还是入魔。
      古谷原地怔了半日。方知那古怪难闻的药腥味乃此人后背皮肉所为——从大椎穴至龟尾穴,似长满这草那药,千奇百怪,一层盖过一层。
      又这处那处细觑了半日,方瞧见那人腰间一支年久老旧的毫笔。上刻:叱驭问邛崃。
      古谷登时心下了然——此人正是孤独半生,一头扎进野人湖里的邛崃派老掌门,“邛崃老面坨”赵甫。
      古谷方道一声“赵老掌门”,对面忽把那狂纵不止的笑声戛然放下。又嗓子一沉,叹道:“这天底下,竟还有人一眼认出老夫来。”嘶哑欲裂,苦不堪言,十倍黄连。
      “赵掌门的邛崃毫针,天底下谁人不知,谁人不识。”
      “你是个什么来头人物。进这里来作甚。便不怕那丧尽天良的坏贼东西一臊,绝你性命。”
      古谷再不曾想过,区区五尺“天地”墨拓之下,竟会得下这正合一生心事的巧遇,求之不得。得此“邛崃”二字,脸中心中亦发不能自持,喜过又喜,乱过又乱。正欲把浑身病骨并一腔肺腑一一掏了来,并着那攒了几辈子的苦不堪言,尽数倾之诉之。
      却听赵甫急急道:“老夫且问你。邛崃派……如今在江湖上,可还立得稳当?”
      古谷一听,如淋一道焦雷似的。只把那素日里说书汉子的口舌拿来,在心下敁来敠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却心忧这赵掌门急火攻了心,撑持不住。方老实回道:“赵掌门孤独投湖,门中弟子紧随。邛崃派此名,早已随那百十身子一道,沉往野人湖里了。这桩佳话,江湖中人,深信不疑,津津乐道的。”
      老掌门埋头垂眼,长叹一气,连道好几十个“罢”。耻笑道:“那个坏贼东西,手里沾着门中师兄弟们的命,自个儿却借着天地庄,揽下那江湖美名。倒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我这个老废物诓得团团打转。”
      说着,又这处那处浑拍几下早已丧了知觉的腿脚,鼻子里轰出个怪笑,沉沉道来:“年轻人。自打你一进这门,老夫便从你愁苦脸色里断下个论来,深知道你心思。你苦求的《回阳录》,是老夫在制邛崃毫针之前,钻研出来的东西。是好是坏,是不是如邛崃毫针一般受那江湖万人的慕,老夫一时弄此物不明白。便撰下来,又一字不漏凿了个石碑。也不知那碑如今当真是砸了不曾砸……”
      赵甫忽从怀里摸出个汗渍巴巴的册子来。往下说两句,便翻几翻。一翻,心便要扯着似的痛几下。
      “年轻人。什么敛骨吹魂。什么除人病根。什么活人筋骨。什么回人阳寿。你深以为的这些东西,不过江湖讹传。我这个功夫,使的是个以内力穿颅打穴,而识内气之变的法子,以溯那似痫似瘛怪状的源。如此这般,哪里又会不知伤在哪里,哪里要命。而后断那朽经废脉,或取舍权衡,或一概割毁,止损或强功,不在话下。只是运功之时,须避了那血脉大行之处,一小差便要生大误,一千个万分小心的仔细活儿,刁钻了些。尚不知那起武林中人,毛手毛脚的,受得住受不住这功夫招儿。”
      如此细说半日,赵甫已把那册子翻了一大半去。只觉心慌神悸,便把头栽那字堆里。
      半日,赵甫安顿好神思,道:“年轻人。你且抬掌过来。”
      言罢手抖衣抖的从刻字毫笔上拔下几根毫针来,轻搁古谷掌上。又把那掌捧近了来,端详一阵。那古谷一时不解他行事心思,便也觑了眼,跟着端详半日。却十分看不出个所以然。
      “当年贺白之是老夫二徒子。练武底子不错,心性却差一万里。总爱贼似的寻些这个旁门那个左道的浑练。老夫瞧在眼里,只觉着他不伤自己身子,也莫出去害人,便从不曾道破他歹心。可他既是生性秉来的一腔歪心邪思,《回阳录》和邛崃毫针,自是不可传他手上的。老夫便狠心传了大徒子陶仕。记得那日宴客,吃酒的客一个不曾到席,阿之便因一口酒,与阿仕起下许大争执。老夫越发劝他收敛,他竟越发疯癫起来。一来二去,牵三挂四,竟燃出一堆你恩我怨来,此说彼的丑事,彼便说此的秽闻。阿之脸上下不来,一臊,便喊打喊杀。百余弟子的命,叫他几针下去,当真是一个不留的。想来他对老夫的怨,早在老夫携阿仕游历江南时候,便攒下了。你掌上这毫针,便是老夫与阿之混乱撕打一场,咬下他一块肉,从里头挑出来的。”
      言罢赵甫一痴半日。他便是想:心不忍酿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果然是这个理儿。
      “简无迫。”
      他咕咕哝哝,把这名字一笔一划,翻来覆去颠来倒去拆来卸去念过几十来回。忽地涕泪纵横,声嘶力竭地叫道:“简无迫。白之早没了。已经死了……死好多年头了……”
      疯叫半日,又一行一行地翻那《回阳录》,仿佛也把他倥偬无依的一生,并那百无一成的过往一一作下道别似的。道:“简无迫命门下两指处,是个死穴。以致他如今废身子骨,练不得什么功。”
      说着,早已翻至最后一行。止不住“哇”的一咯,登时殷了一地。那赵甫不管,只顾接着道:“他那寸地方,便是那时候,遭老夫使邛崃毫针伤的。可恨伤不彻底。因见他痛苦乱滚,老夫于心不忍,慌乱中咬下那里的肉,为他去了针。可仍是叫毒留几许在体内。若是敛以七成内力击之,毒便会游走奇经八脉,他断受不住的。”
      赵甫將发黄的册子举来,下死劲嗅了嗅。
      痴笑道:“《十二经》拳法掌式的厉害,你见过不曾?遥想当年,老夫也是见识过一回的……你虽病骨,却脑子灵光,是个好苗子。你且把我这东西领了去。老夫便是十分想知道,当是他《十二经》武功天下无敌,还是我这《回阳录》招数拔山盖世,把井老怪一掌打出来的种种厉害阴阳颠倒,断去他前路。”
      古谷听了这话,不觉沉思一回。道:“断不断谁路的,无心过问……倒十分想知道,简庄主能从一个耽于旁门左道的邛崃徒,摇身一变,成悬壶济世的活菩萨。这背后,是有什么大功臣不成?”
      赵甫闻言,道:“他手头有个《本草经笺注》的抄本。”
      “《本草经笺注》传是个遭杏林院革逐而后行医江湖,又改入五年堂的女郎中所撰。犹记当年,那笺注的抄本忽地出现在坊间各处,流传颇广。凡百行医卖药的,几乎人手一本。后来江陵五年堂几日冲天大火,一夜销声匿迹。只怪当时阿之疯魔,屠我邛崃,老夫便不曾把心思往那些个江湖事上过问,只管与阿之闹个你死我活。如今想来,从《本草经笺注》抄本忽流传各大医馆药铺,至江湖女郎中遭官府问斩,至五年堂不见踪迹,再至抄本又一夜消失于坊间,仿佛短短一时,一气呵成似的……这许多年过去,五年堂当真不再往江湖上露过脸来?”
      “不曾。”
      赵甫大叹道:“五年堂的前路,绝非是一个天地庄能断的。那坏贼东西可没有那么大造化。《本草经笺注》并那个女郎中,当是有大蹊跷……”
      又隔去一顿饭工夫。古谷把掌一伸,轻抚老掌门后背那草药浆糊下的一方皮肉,深深一惊。又见老掌门摇头摆手,深知回天乏术,便哽了声作辞。
      湖风不静,暗月朦胧。
      任牧知手里捏个火折子,正于天地庄内翻书弄籍,处处糟蹋,鬼祟不堪。
      古谷闲立一旁,窥见此人翻一册,便狠吞烈酒一口。十来口下去,忽见此人乱跳一地,恨不得把那册子上的字抠出来塞嘴里回味似的,痴痴念道:“本、草、经、笺、注。”
      一语未落,便叫古谷一把利剑横来,不妨唬得浑身发软,喊天闹地。
      “阿书是你说害便能害的?”
      任牧知一听宫则书的名儿,不妨又唬得把身子一挺,活活挨下一剑。头昏眼花间,仍不忘急急把那《本草经笺注》往怀里一掖,咚咚几脚要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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