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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度思考
奇迹,一连几天,任何担心都未出现。一切如常。
全队男女都在西坡上,顶着烈日翻红薯藤。道道土垄,覆盖着生机勃勃的绿薯藤。自下而上,人们蹲地里,将薯藤一条条无情提起,放下一条垄上。这些翻覆的娇嫩茎叶,不几分钟即会全部趴下,跟死去一般。据说若不如此,藤蔓徒长不结薯。
远处小学操场旁,齐嫂在向我们喊话。
春儿与她对喊许久,却没结果。与个中气不足人远距离交流,鸡同鸭讲。小媳妇见状,与其高分贝沟通。终弄清楚,齐巴子和知青马上回村,矮叫花来了。具体何事,尚不清楚。
众人议论纷纷:发血案,公社大会紧急叫停,否则矮叫花怎会此处现身?……什么?—— 是喜事,知青历经三年辛苦,熬出头了。
“熬出头了?”
头脑嗡嗡响,我几乎无法呼吸:这就意味着填表、盖章,办理手续回城了?不敢相信是真的。
“不会有事吧?”重要人物意外到访,我感觉齐巴子有点紧张。在后面他抱怨 “慢点慢点”,自己跟不上。据说疝气病人最怕下坡,一步步,那是实实在在的痛苦。
他叮嘱我,若他问我啥不要回答,尽快找借口脱身。记住,不要让纠缠上,直接转身走开,那家伙比猴子还精。
让我转身离开?—— 我傻吧,咋可能呢,填表回城,我转身离开?对我,他不屑解释,只是扬了扬手,颇不耐烦。
刹不住,我一路小跑,跳着步跑。
我脑子瞬间运转起来:是的,前不久传达过文件,提到“统筹解决”,似不再搞“政审”论成分,全部招工回城?否则公社大会开得好好的,他怎突然赶来,知青集中?
意外好运,也带来甜蜜烦恼:
回城报到时间,该不会同样紧迫吧?咋也得捎带些当地特产呀。除了城里买不到的黄豆、鸡蛋、花生,还买点蜂蜜和蕨粑,这一走再难回呀。不,不,当务之急是给家里发电报,叫汇钱。嗯,我还得留下大枫树下这小山村的容颜。对,画下来,一笔笔画下来,好歹我还会点素描。还有那天坑。
我正拿钥匙让客人们进屋,却被矮叫花拦住。他并未掏出任何表格,倒是领着我们往村里去,在石楼前停下了。
填表要在石楼里?满脑子问号,我急切地往小张、小赵平静的脸上寻找答案,钦佩他俩极好的心理素质。
门开了。皱着眉,矮叫花叫我和小张,从底楼柴禾间抬出那张大方桌。
我愣了足足一分钟:这准备开动员大会,还是批斗前不久捉回的懒搞得,或者是半截红的哭骂惹了祸?可怎不见那唱歌匣子和大喇叭,开会先把知青都叫上,没有先例呀?我焦急地暗自推敲。
他却退后两步,估测着石楼边的土坝。没忘记是他剥夺了我的“先代会”资格。更受不了他杀人于无形,对受害人竟没半点心虚;说话不紧不慢,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不……咋还透着股子大师渡人的意味。
近日,关于公社书记被害,县里来人了——属自杀未遂。开“先代会”回来那独辫姑娘,肚子大了,家长已告到县里。东窗事发,当晚他摸公社边小山堡上,握着块片石,情绪失控地往头顶上猛劈。
人设崩塌,我们都想向矮叫花打探更多机密,但都不敢。谁曾想,预期的一场全民动员的壮烈决战,最后连敌兵都没见一个?那般风光的领头缉凶,结果……想必向哭错坟头的窝火人问曲折,极具风险。
他走过来了,仍然凝视着前方,手在眼前缓缓划过,仿佛操着架生化武器:连根带花扎几排巴茅草,不就个芦花荡吗?——召集我们抢排样板戏《沙家浜·智斗》,上公社演出。
我这才回过神来。刚才一时激动……幸好没闹笑话。却再打不起精神。怪不得他俩如此矜持。
面对我们的情绪不佳,矮叫花质疑道,大城市来的不会唱“样板戏”?没乐队?清唱也行。突击排练,抢在大会结束前,横幅一拉“唱革命戏,做革命人”,把咱干沟大队的名声,全公社打响。
他善思考,人生经历心得不少。公社新书记上任、会期延长,他似敏锐地捕捉到了机会。
他为我们分配角色:
小张,上台前往裤里塞个枕头,发声时,要闷到肚里再悠出来,扮演胡传魁。小张当场往腰间比划,活像只偷揣了南瓜的胖刺猬。我呢,干瘪瘪的,到时抹两撇胡子,饰演刁德一。小赵扮演阿庆嫂。
这未免太夸张了吧?看我们仨,偷盗的偷盗,犯呆的犯呆,奶孩子的奶孩子,活像刚从杂耍班子逃出来的三枚奇葩硬币,面值不同还个个缺角,哪个正经拿得出手?——竟被他惦记上了。矮叫花哟,抽什么风!
似得一美差,小张喜洋洋与我商量排练吃住安排。我表面笑着应答,却在担忧,小赵该咋整,还带着个吃奶娃?说是抢排几天,共计仨大人加个娃,每日三餐,仨瓜俩枣就能打发?这成免费收容站了。一年口粮没了,我找谁哭去?
矮叫花开始导戏,我哪听得进。世上找不出完全相同的两片雪花,九亿人却能盯着几个“样板戏”反复看,长年看,看得无人不中邪样哼哼。等着吧,辛辛苦苦排出戏,再任人来挑鼻子挑眼地改来改去,还不如直接把人架火上去烤。
拳抱胸前,似捧着个烫山芋。我语带干涩地请求,喉咙痛,患有慢性咽炎,但矮叫花不予理会。
操心没死透给补上一刀?小赵,居然举荐她村里那我曾领教过的瞎子,也来蹭饭:“蛮好,蛮好,拉二胡伴乐。你没听过他拉的《北风吹》……” 我真要给这神助攻跪下了!这哪是伴乐,怕是得改《鬼吹灯》。
没看出来,长成这样偏就跟艺术沾亲;还别不信,颇具“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学派风格,矮叫花导戏一再强调阶级感情。他设景、举例、示范,高冷之人,表情生动。远未讲完,即微醺般斜脸半闭着眼,他让主角小赵先来点试试,就一段。
小张使劲给她打气。憋了好一阵,小赵终于起嗓: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天呐 ——
她的声音,像被卡在烟囱缝里的麻鸭往外钻。奇异的鸭式发声,惊人地嘹亮。
地上觅食的几只花脖斑鸠,都扑腾着飞上屋脊,打转。仿佛被一记重拳意外击中,矮叫花脸上表情从“运筹帷幄”秒变“吞了生苦瓜”。他几度欲语,又止。好一阵才极不情愿地作罢。
我长舒一口气。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调回城的小谢。她往台上一站,那就天生的角儿。时不时我还想起她,却再没了她的消息。
躲过一劫,更大的劫难却已蛰伏在不远——
而小张看看我,又看看矮叫花:“感冒了,平时唱得绝对……要不,我们都来一段?” ……
大方桌重新搬回楼里。
戏不唱了。矮叫花却把石楼大队“宣传站”,添加了内容——图书室,相关家当近日到位。
他还转告我来自区上“袁文教”(姓十职务)的口信,让我去他家,木料都备齐了,给做包括“上下圆角”的五屉衣柜在内的全套家具。“木料都备齐了”?我不太相信。事情远未落实,先就……怎有这样的行事风格?远在20几里外、一个主管小学教师者……再说,哥已走,我哪那能耐呀,充其量给打打下手……我为难地看着他。曾坚持原则断然“抗命”公社通知的人,嘴里也能说出这类话,我很意外。
这“袁文教”的底气,后来我才有些了解,他的管辖范围,也涉及知青调出手续。
矮叫花随即叫来站得老远的齐巴子,通知清空石楼底层的柴禾。
留下带来的鼓锣,他走了。
……
齐巴子也有底气不足的时候,他叫上我同去完差。
我站门外。
借着窗户透进的光,听着进门人热情的招呼,屋内却毫无动静。屋外都能闻到股霉湿味,阴冷气氛逼人。半截红全变了,变得似乎无法接近。
进屋人继续干笑着。他小心避开地上几滩鸡屎,又差点踩到床前军用水壶。他试图坐矮凳,却一屁股坐了地上——原来少条腿。他继续陪笑。
从冷冷的火塘四块长石板夸起,他似再也找不到夸的,只能称赞狭窄的火铺冬天暖和。又感叹那摇摇欲坠的破房子紧凑,好收拾。靠路边也方便,真是实在。
尽是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让我在门外都着急。
屋角人仍没动静。
但很快,他就轻描淡写地提到那石楼,空着也是浪费,父子俩反正也不用那大的房。石楼有潮气,又那高,现在腿脚不便,还有些脱离群众。说他老哥啥都好,是个好人,一辈子吃亏在不讲阶级斗争。
绕啊,绕啊,矮叫花的指令,绕得过吗?我焦急地向饶舌人示意,切入正题,切入正题。
齐巴子凑了过去。对着那满是深皱的闭目冷脸,他无声地看了许久。甚至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袖肘,活像在试探一块会喷火的老腊肉。他有些发怵。起身来自圆其说,不住地点头,然后走了出来。
“睡了……睡了。” 他终究没有说出口。像极了偷喝墨水被抓包的小学生,连空气里都飘着 “我在撒谎”的气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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