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秋波

　　“睡梦中，有一个人告诉我说，我这十几年的追求都是笑话。”

　　“我反驳他，掀开了他的面纱，却不认识那张脸。”

　　“我醒来后，才发现那是属于我自己的脸。”

　　——

　　裴玉泽染上了瘾。

　　拿着碎玉。

　　就像那人曾经无数次的打磨它，造就出它以后的锋芒。

　　血玉在他的胸口磨蹭，惹得他连连战栗。那份冰凉仿佛染上了烈火的灼热，将他的肌肤烫出火热的红痕。

　　不够、不够……

　　裴玉泽永远不知餍足。

　　他该是痛苦的。

　　但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叫嚣着兴奋。

　　“喂喂，他死了，我还活着呢。你倒是加把劲儿啊。”

　　又一次过去，他无趣地松开手。

　　“啧。”

　　他狠狠地将榻上的被褥踢开，将束缚住身体的布料彻底剥开。难受。哪里都难受。

　　也许吧……

　　只有在这时，他才能有理由将蔓延在心间的疼痛归咎于身体的不满。

　　有意无意呢？

　　裴玉泽忽略了弥漫在江湖上的肃杀与集结。任由各种各样的传闻惹得满城风雨。

　　他不在乎这个国家，他不关系这世上除他外的任何人。他自认已经完成了身为一个皇室血脉应该做的所有事，他让整个皇族光荣的退幕了。但他忘了，他所谓的“皇朝”，已经是“前朝”了。

　　因此，当大批的军队不要命似的朝这里进攻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份早已暴露在当权者的眼皮之下。

　　他是当权者势必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此时的他孤立无援、无依无靠。在那场翻天覆地的武林革命中，他并没有得到任何东西。声望、名誉……这都不属于他。他是人间皆知的伪君子、卑鄙小人。他只是蓄意残害皇朝安宁的前朝遗孤，他只是功夫稀松的寻常逍遥客。

　　士兵包围了他所在的小院。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再牵着他的手护他离开。今日也不是大雪纷飞的严冬，而是蝉鸣声聒噪的夏日。清隽的白衣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换成了黑袍。少年更高、更瘦，不是昔日的模样。

　　黎寂对着这样的裴玉泽一直是沉默。

　　如若说秦英带给他的爱是锥心蚀骨，那裴玉泽带给他的就是如潺潺流水般的温润不息。

　　这个描述听起来像是说反了。但于黎寂而言，遇见秦英就如那日开天辟地，没有比这更撕心裂肺的了。

　　他默默的、默默的，即便他知道自己说话裴玉泽也听不到，但在他身边，黎寂只想安安静静的以一种沉默的姿态陪伴他。

　　于是他看见了裴玉泽的妄念。

　　裴玉泽拥有的，不是“恶”。他只是有求罢了。

　　贪、嗔、痴。他们都没有。他们的这种无理取闹，常人称之为：缺爱。

　　黎寂突然想起，自己年少时曾有一段时间格外期望拥有一颗属于自己的夜明珠。那本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只是有一天看见望舒在睡前温柔地凝视他床头的那一颗，黎寂便一心渴求它。他为此接连数月潜入海底，以打捞出最大最美的那颗。他执着的可怕。因此他终于得到了他眼中最好的夜明珠。他将它洗净，擦拭上最珍贵的凝膏，它光滑璀璨。他终于满意，捧着它分外紧张地送入望舒的手心。然后望舒接下了，放下了，抬起头，问他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都没有。失落只是一瞬，又因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此一切罢了。

　　裴玉泽此时就像终于取下了最美的夜明珠，兴高采烈地摆在众人面前，然后无人问津。他装作若无其事的走开，说，这本来就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没人要？我也不想要。

　　终于，黎寂回过神来。炽阳之下，涌动着黑色的河。裴玉泽没有离开，他站在大门前，仿佛不一会儿就会有神兵天降。

　　没有。

　　传说中一人可以抵挡千军万马，因而那只是传说。

　　在裴玉泽的面前闪动着光晕，一滴一滴融入红色。黎寂便动了。他徒劳的挡在裴玉泽身前，拦不下任何一道剑影。

　　“喂，他们会怎么处置我啊？”

　　没有人回答他。

　　“算了，不想了。”

　　他原是能逃脱的，不知为何垂下了手。黎寂震惊地回头看他，原来是这样吗？

　　裴玉泽被禁锢住，将领告诉他，他将会被带到朝堂上由皇帝处置。他笑着点了点头，说：“伪皇。”

　　那是一位前朝的老将。他不言，其他士兵噤若寒蝉。

　　有人想将碎玉从裴玉泽的手中取下来，却发现他无论如何也不松手。血，全都是血。剑刃上的血、剑柄上的血、手掌上的血、衣袖上的血……

　　将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冲士兵摇了摇头。

　　黎寂牵起他另一只手。车队启程了。

　　没有人会得到救赎。

　　属于裴玉泽的命中注定，还是来临了。

　　马车经过，留下车辙。裴玉泽看着看着，想，也许他明白了，什么是“想死”。然后他想到了黎寂的爱、秦英的恨、白岭的大义、周允的愤怒。最终，他只能想起黎寂的爱。

　　他并不拥有宽恕的能力，也并无任何在意的事物。

　　翌日。

　　将领发现了一具尸骨，凶手是那柄怎么都取不下的长剑。

　　他让士兵将尸骨埋上，他带走了剑。

　　军队怎么都无法从树林中走出，他的属下一个接一个的离奇失踪。一声惨叫之后，他回过头发现只剩下了他自己。他听见了咯吱咯吱的、像是有什么人在咀嚼食物的声音，他眨眼，然后看见了鬼。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突然想起民间传说中的鬼市就在这附近。

　　花田鬼市。遍野的芍药鲜红得诡异。

　　黎寂用食指点了一下将领的眉心，送了他最后一份礼。

　　鬼吃得很满足，它们本能的躲避危险的黎寂，却没能抵挡美食的诱惑。

　　是的，士兵们的死亡不是黎寂所为。

　　他算了一下时间，转过身。是时候“回去”了。

　　树林中唯留一把纯白无瑕的宝剑。

　　——

　　“话说这是来人了吗？”独眼冥官幽幽地开口。

　　纸片人和青面女动作一滞。

　　“啊！那天可是吓死人家了！人家再也不想迎接死人了啦！”青面女尖叫着躲到独眼身后。

　　独眼暗戳戳地往里移了一步。

　　于是裴玉泽就看见一番鸡飞狗跳之后，一个形似纸片人的冥官站在了他面前。

　　纸片人挺了挺胸：“咳咳！此地乃——”

　　“带我去见阎王。”裴玉泽开口便是十足的冷硬。纸片人登时一抖。

　　“这、这……大人您这要求小生办不到啊——”只见裴玉泽冷笑着哼了一声，纸片人立马慌慌张张道：“您、您跟小生走、走，千万别着急，本来就是要领您见判官的……小生位卑，哪里有资格见王上……您、您跟小生来。”

　　要知道，上一位来者可是勾勾手指就能干掉冥府半边天的大能，谁知道今日来的又是个什么玩意儿？冥官们不可谓不战战兢兢。

　　裴玉泽微微皱眉，闹不明白这地府是个什么章程。

　　“诶，你们知道前两天来的黎寂吗？过来的人都在哪呢？”

　　青面女瞟了一眼少年，哆哆嗦嗦的开口：“公子有所不知，这里不必寻常入口。此门通往审判之地，只有特殊之人才会到这儿。您口中那位，我等并未见过，应当是从桥上过的。”

　　裴玉泽猛地回头：“桥上？奈何桥？他们什么时候喝孟婆汤？转世了没有？”

　　青面女被他吓了一跳，忙摆手：“不是不是不是……”

　　裴玉泽稍稍放宽心：“死后十日左右，如今应当在哪？”

　　“嗐……这、这就因人而异了。幽冥十八狱，根据生前的罪业与功德分到各个狱司。若是如您所言那人才身亡不足十日，那应当还没入狱。”

　　王座上的男人注视着站在水镜前的青年。

　　“审判之地？裴玉泽为什么会到这里？”

　　男人顺着他的视线侧过身，低低的笑了一声：“你忘了吗？他‘弑神’。”

　　“我算什么‘神’。”

　　黎寂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从水镜面前离开。

　　“我去接他。”

　　魁没有回应他，只是看到水镜中浮现了黎寂的身影。

　　手中依旧紧握着那片龙鳞。

　　黎寂说：“这是他想给你的。”

　　是吗。

　　——

　　腥臭的渔船，沙滩上的破屋……莹白的龙尾破开海面，没有留下他的痕迹。

　　他说，无所谓。

　　他说，别看我。

　　他皱起眉，掩饰性的啜一口茶。

　　“你走吧。”

　　行舟装载未来，驶向大陆。命簿翻到末页，燃烧成屑。

　　陪你到最后的，从来都不会是我。但你会永远陪伴我，没有尽头。

　　“王上，裴主要将新人带走。”

　　外殿的钟鸣声传来，一口气吐出。

　　“随他。”

　　我闭上眼。

　　再也看不见他，从此不能视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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