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

　　今天上午跑一千五。

　　周月呼出一口气，穿上了马甲，数字依旧是1。

　　季年拿着水在终点等她。

　　周月说过，其实属三千米简单，一千五还行，最难的是八百米。

　　周月遥遥领先，保持着匀速的双腿像是不会累的机器，在她身后有叉着腰坚持的，也有彻底摆烂开始走路的，还有冲刺一段慢速一段的，有人在进行思想斗争: 要不要停下来走会儿？不行啊得坚持，快到了，坚持就是胜利，不行啊太累了，再多跑一步都会死。这样的思想斗争持续到终点。

　　周月越过重点线的时候，第二名落了大半圈。

　　季年扶着她，递给她水，两个人在草坪上走着，程杨和付浩东也过来扶着。

　　周月对付浩东说：“你跑一千五吗？”

　　付浩东摇摇头：“我跑五千。”

　　周月点点头：“行，厉害。”

　　付浩东笑道：“也会破纪录的。”

　　程杨说：“有你们俩当我好朋友真是我的福气。”

　　付浩东挑眉：“可不。”

　　说完又跟周月说：“我俩去玩了，你休息会儿吧。”

　　周月点点头。

　　这已经快中午了，太阳正晒着，周月刚跑完，汗直接从额头滴到地上，像没关紧的水龙头似的，一滴接一滴，滴在草坪上消失不见。

　　周月坐在地上，熟练地把自己的校服平铺在旁边，对季年道：“坐。”

　　季年就坐了。

　　现在该上场的是第二组女子一千五。

　　季年认出来了，其中一个女生就是昨天晚上的狼尾女孩，她下意识往终点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狼尾女孩的女朋友就站在那里拿着水等她。

　　季年有一种预感，她一个人站在那里，迟早会有人来找她麻烦的，就算没有，也会有很多不寻常的目光一直看着她。

　　周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了然。

　　她道：“没事儿，昨天我都发话了，应该没多少人会在明面上找麻烦，都是在私底下找。”

　　季年点了点头，又道：“私底下，看见了就帮一把。”

　　周月点点头。

　　季年想说什么，却几次三番止住了话头。

　　周月大概知道她想问什么，于是她笑道：“咱俩之前就说过，又什么事儿直接说，不用管那么多。”

　　季年顿了顿，才看着她道：“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因为她们，发那么大的火啊？”

　　周月抿了抿唇，道：“不知道。”

　　又是不知道。

　　上次问她是不是同性恋的时候她就说不知道。

　　季年轻轻呼出一口气，准备说什么，却又听周月说道：“总之就是，看见他们那么欺负同性恋的人，太不好了，想帮忙。”

　　季年懂，她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帮她们说了话的，但是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周月的反应并不是一个帮忙的人的反应，那种反应，倒像是他们说的是她自己。

　　季年想了想，换了个问题：“周月，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又是这个问题，之前她就问过她，她说没有。

　　周月看着季年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眸，又突然想起季年不止一次和她说过，她不想谈恋爱，更不想结婚，自己一个人就很好。

　　她移开目光，不再看她，也不想说真话，她道：“没有。”

　　季年看着她的反应，心脏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刺着，生疼。

　　相对无言。

　　季年低着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似乎是今天上午的比赛都比完了，周月才站了起来。

　　坐了这么长时间，屁股都坐得疼了。

　　周月道：“回家吧。”

　　季年站起身：“嗯。”

　　做饭洗碗，周月睡觉，季年学习。

　　步骤一个都不落，只是话说的比以前少了不止一点。

　　这种模式，像是步入了冷战。

　　季年坐在书桌前，手里的英语单词一个也看不进去。

　　她啧了一声，摇了摇头，把脑海里的想法驱逐出去，专心背单词。

　　周月躺在床上，继续盯着昨晚被她盯穿了的天花板。

　　她想了一晚上，在早上看见季年的时候，心跳动的那一瞬间，她得到了答案。

　　她是个同性恋，她喜欢季年。

　　但是季年不是，她不喜欢她，也不会谈恋爱。

　　好啊，那她就把这些不该有的想法压下去吧。

　　继续以朋友的名义陪在她身边。

　　周月闭上眼，心里莫名有些酸涩。

　　她觉得，这应该就是喜欢的感觉吧。

　　又甜又酸，偶尔很苦。

　　大学霸背了一页的单词，到了下午上学的时间了。

　　周月骑着小电驴带着她。

　　季年觉得气氛有些怪怪的，于是她主动挑起话头：“我们是在冷战吗？”

　　周月笑了一声：“我怎么会跟你冷战？”

　　季年心里莫名有些委屈，她道：“那你一中午都不和我说话，说也是问菜好不好吃。”

　　周月顿了顿，道：“没有，只是累了。”

　　怎么会累啊，跑三千都不会累。

　　季年没说话。

　　可能是她今天问的问题让她不高兴了吧，然后她又不想让她察觉到她不高兴，因为她怕她生气，但是自己又很不高兴，于是就不和她说话。

　　她有些愧疚了，不该问的，好端端的问这种话干什么啊，她们本来就是朋友，这种问题得不得到答案又有什么关系，又不会影响她们的关系。

　　她说：“对不起啊，是我问的问题让你不高兴了，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以后都不会问了。”

　　周月的心密密麻麻的一阵疼痛，她鼻子有点酸，道：“行吧，原谅你了。”

　　季年听她的语气，好像还是有点不高兴。

　　到了体育场，她拉着她的手走到一旁。

　　周月被拉的懵了一瞬。

　　季年看着她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太较真了，不该一直纠结这个问题。我想通了，我们本来就是朋友，性取向这种东西对我们没有什么影响，管他是什么样的，我们好好的就行了。”

　　周月回看着她，听她说完，笑了笑道：“好啊，接受你的道歉了。”

　　季年点点头，又道：“朋友之间，矛盾总是必不可免的，我们发生矛盾意味着我们步入了磨合期，磨合期的冷战和吵架是最多的，但是我们都要记着冷静，宽容，理解。好不好？”

　　周月想闭眼，不想再看她的眼睛了。

　　于是她移开了目光，看着天空，声音有些哽咽：“好。”

　　问题解决完了，本该回到以前的状态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季年的心有东西露了出来，有风灌了进去，像是要失去什么东西一般。

　　……

　　三千米第一组准备上场，季年有些担心，因为她看出来了，周月的心情并不好，解决了问题也没有好起来。

　　破不了记录了吗？她想。

　　不，肯定能破的，她相信她。

　　起跑线上的周月，眼眸中有了一丝狠劲儿，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随着哨声的响起，她便先其余人一步飞了出去，跑出了残影，直直跑了大半圈才慢速了下来，她眼里的狠劲儿也淡了不少。

　　参赛的其他队员，看比赛的人，包括体育老师，都不禁咋舌。

　　一开始就跑这么快，这是不打算给之后留体力了？

　　由于一开始的猛冲，把其他人都远远甩在了后面，怎么追都追不上了。

　　季年在看到她冲出去的那一瞬间心就狠狠颤了一下，握着杯子的手也不由得紧了紧，有一些担忧萦绕在心头。

　　七圈半，周月跑到第三圈的时候就已经套了别人一圈了。

　　刚开始的冲刺过后，就是她之前跑步的匀速了。

　　到了最后半圈，她从弯道开始冲刺，与刚开始跑的时候的速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冲向了没有红布条的终点线。

　　季年想扶她，却被她躲开了，季年有些错愕。

　　周月下意识躲开才发觉，于是她拿过季年手里的水杯，仰头灌了好几口下去。

　　“高二对口6班的周月同学，以9′47″1的成绩打破本校女子三千米记录。”

　　广播站中传来喜报。

　　季年却高兴不起来，她想扶着周月。

　　周月把水杯递给她，说：“谢谢。”

　　季年嗯了一声。

　　两个人还是坐在草坪上。

　　谁也没有说话。

　　是说清楚了，但是情况还是很不好。

　　季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第一次交朋友，她想应该是还有问题没有解决，但是她又不知道是什么问题，就在此时，她想到了杨欣，要不然去问问杨欣？

　　这么想着，她对周月说：“我先回班了。”

　　周月嗯了一声。

　　季年回去，看见杨欣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化妆。

　　她看见季年过来，涂完口红，说道：“怎么了？”

　　季年在她旁边坐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开口，因为她贯不喜欢麻烦别人。

　　半响，她像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才问：“朋友冷战怎么办？”

　　杨欣愣了一下，道：“你和她生气了？”

　　把话头引开了，剩下的就好说了。

　　季年道：“嗯，我本来以为道了歉说清楚就好了，但是好像不行。”

　　杨欣想了想，说：“那应该就是根本找错了。”

　　季年：“根本……”

　　杨欣道：“或许人家就不是因为你想的那个原因生气的，是因为另一个，你没找对原因。”

　　季年轻轻皱了皱眉，没找对原因吗？不是因为她问的那些问题才不高兴的？那是因为什么？

　　“你要想想这几天发生了什么，源头在哪里，不能随便找了个就道歉啊，万一人家还因为你的道歉更生气了咋办。”

　　“……”

　　“要是实在找不到，那就不是你的问题，可能是对方的问题，你就可以直接问她为什么生气了。”

　　季年点点头，似懂非懂。

　　好像明白了。

　　她好好想了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就是从她问的问题之后，她们才开始都不说话的，在这之前也没有什么了。

　　她回到草坪上，周月一个人在那里坐着，手里拿着手机，似乎在发呆。

　　季年轻轻坐在她旁边。

　　周月看了她一眼，道：“怎么回来了？”

　　季年没回答，只是转过头认真地对她说：“周月，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周月顿了一下，才笑着说：“没有不高兴啊。”

　　季年道：“在我面前还装什么。”

　　周月的笑容敛了下去。

　　季年道：“是我的问题吗？”

　　周月忙摆手说道：“不是不是，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自己的问题。”

　　不是季年的错，是她的错，她错了。

　　季年道：“那你出现了什么问题？可以和我说说吗？”

　　周月低着头没说话。

　　季年道：“没事，不想说就别说了。”

　　“那我们还是朋友吧？”她的声音含了一些试探。

　　她有些怕，她不想失去这个人。

　　周月肯定道：“是。”

　　是朋友，当然是朋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我不敢妄想的朋友。

　　季年点点头。

　　是朋友，可是哪有朋友这样的，不说话，不高兴，不讲问题。

　　她沉默，她不想说，她是不会逼着她说的。

　　她会等她想说了再认真听。

　　可是，什么时候想说呢？如果一辈子都不想说，那她们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回到以前那样。

　　两个人又在草坪上，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五点的时候，周月才说：“想吃什么？”

　　季年抬头，道：“什么都行。”

　　周月点点头，拿上校服。

　　什么都行就是，烤肉。

　　这回该周月烤肉了。

　　季年去奶茶店买了两杯奶茶。

　　插好吸管放在周月旁边的时候，周月愣了一下，脑子里想到了季年的那个习惯：喜欢什么就一直用，腻了就再也不碰。

　　她低了低眼眸，把刚烤好的牛肉放进季年碗里，刚好摞成了一座小山。

　　季年笑着道：“你对山很有执念啊。”

　　她这话属于强行调节气氛。

　　周月道：“嗯。”

　　季年没再说话，认真吃饭。

　　过了很长时间，快吃完的时候，季年才说：“你破纪录了，你不高兴吗？”

　　周月道：“高兴。”

　　当然高兴，比上次快了一分钟呢。

　　只是这份高兴，应该会来的很迟。

　　回到家，一切睡前工作完毕，就各回各家了。

　　季年躺在床上，她也要把天花板盯穿。

　　周月怎么哄也哄不好了。

　　她的眼睛一眨一眨。

　　睡过去的那一瞬间，她开始做梦。

　　梦里，她站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她好像快要被黑暗弄得窒息，直到窒息前的那一秒，有一个声音喊道：“季年。”

　　那个声音很清澈，回音充斥着在这广阔的黑暗中。她觉得不窒息了，天空慢慢开始变白，她看见了那个声音的源头，站着一个寸头的女孩。

　　她认出了这是周月，往她那边跑过去，站在她面前，她的眼睛却是灰黑色的，她好像看不见季年。

　　季年有些担心，她把手放在她肩膀上，那灰黑色的眼珠子转了转，开始有了些色彩。

　　季年看着她的眼睛，下一秒，她轻轻靠近，朝那因她而有了色彩的眼睛落下一吻。

　　离开的时候，周月的眼眸瞳孔剧缩，这才聚了焦，看到了季年，季年莫名有些心虚，她准备离开，去被周月拽住，右手扣在她后脑勺，将她逼近自己，随后，周月的唇落在了季年的脸上。

　　季年瞪大眼睛。

　　周月紧闭着眼。

　　很用力，似乎是要镶嵌在一起，弄得季年的脸颊有些生疼。

　　力气慢慢被抽走，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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