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难养

　　高离的回国之路比她以为得更曲折。她没有任何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陆凌当时的担心是没错的，即使在四十纪元年之后国与国之间也保持着严格的分属，若没有正式的通行证件，根本就是举步难行。

　　不得已下，她只能向大使馆求助。护照、签证，所有这些全部都要重新办理。期间她给姑姑高琴打了电话，本来以为半个月内能搞定的事没想到要多滞留很久。电话是护工阿姨接的，高离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

　　“阿姨，我姑姑呢？”

　　“小姐你去哪儿了，之前我打你好多个电话你都没接呢。”

　　“抱歉，我有点事……我姑姑她在吗？让她听电话。”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是我不让，而是她现在接不了。”

　　“为什么？”

　　“你姑姑情况不太好，说不了话。”

　　高琴的病本来就到了晚期，高离本来的想法是不管怎样还有个把月的时间，来得及回去再陪她，没想到被拦在异国根本走不了。至于如何从千里之外来到这个国度她也没法自圆其说，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用狐疑的眼光审视着她，就差直接把她压下送牢房里了。万般无奈，她只得再麻烦刚经历丧父之痛的张谦予以安排，但即使有内部人员的协助，从确认身份到审核通过，办理入境，一连串的流程繁琐又严苛，等到她办妥之后定好回国的机票，已经是又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高离坐在候机厅，她来的时候是以小人的姿态，什么行李都没带，这次回去也就带了补办的证件和陆凌的手机，和别的座位上大包小包的旅客形成鲜明的反差。

　　思绪是纷乱的。她有时候想想都不知道自己这一个半月以来干了些什么。广播里开始播报起飞航班的班次，众人开始收拾行李依次排队。

　　高离起身的时候动作顿了顿。她抬眼往四周望去。机场人来人往，大家行色匆匆，马上就要登机，这小小的登机口已经挤满了人。

　　好像听到陆凌在叫我？这是错觉吗？下一秒她就下了定论：是错觉。毕竟他已经走了，在这里还有谁能认识她呢。于是，她也向登机口走了过去。

　　飞机终于降落在高离所在城市的机场，高离没有行李，走在了第一个。龚咏雯在机场等着她，一见到她就挥手叫了起来：“嘿！妞儿！”

　　高离见到她也露出喜色，她快步走了过去。龚咏雯拉过她的手上下打量：“妞儿！你还好吧？怎么瘦了一圈儿？看起来好憔悴啊！不好意思之前我们忙着处理家事，现在爸爸头七过了，总算能腾出时间来。对了，你家那个小男人回去了吗？”

　　高离点点头，一声未吭，张臂先将她抱住了。

　　“呀……”龚咏雯被她抱了个踉跄，马上也圈住她笑了起来，“哟！没多久不见这么亲热了……”

　　高离抱了一会儿，放开她说：“谢谢你们，否则我还不知道要在那里滞留多久。”

　　龚咏雯叹了一声：“我怎么想也没想到你居然也跟着他去了，还连护照都不带。”

　　高离苦笑：她哪里能想到那一连串的意外呢。

　　“人算不如天算。”

　　龚咏雯又叹了口气：“不过我还是觉得挺可惜的，如果他是正常人类就好了，你俩还挺相配的。”

　　高离睨她一眼：“我才刚回来你嘴上就兜不住了。”

　　龚咏雯笑说：“我说的是实话呀！外星帅哥配地球美女，多好。”

　　这让高离没由来想起在小F车后备箱里，那个黑暗中轻浅的吻。

　　“他不是外星人。”高离辩解，“他也是地球人，和我们没什么两样。只是他生活在四十年之后的地球，和我们这里是平行时空的存在。”

　　“得啦！”龚咏雯对科普太空知识毫无兴致，“反正不是正常人就对了！”

　　高离和龚咏雯边走边聊：“张谦怎么样了？我能体会他的心情，本来不想麻烦他的，但我没办法。这次我们的事都亏他了，得找个时间好好谢谢他才是。”

　　龚咏雯揶揄：“哟！都用上‘我们’了。”她抬起手肘戳戳她，“谁和你‘我们’呀。”转而神情又严肃认真起来，“那个人呀，最近都在休假中，每天都在为他父亲祈福，毕竟时间还短，没那么快走出来的。”

　　高离奇道：“他在祈福？”

　　“嗯。保佑他爸在‘下面’能过上好日子。”

　　“他可是法医，应该是唯物主义的坚定拥趸吧？”

　　龚咏雯摇头：“话是如此，但面对自己重要的人，人往往就会失智。他做这些，就像在河里快要淹死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不管有用没用，甚至知道没用，但是抓到就觉得心安点了，所以我不劝他，随他去了。”

　　高离心想：那么超越现代人的眼界和卓识，却还对着小河玩抛硬币游戏的人，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

　　她默默走了一会儿，说道：“我现在还不准备回家，我想要先去看我姑姑。”

　　龚咏雯知道她有个姑姑在医院一直病着，她是她唯一的牵挂，便道：“我开车来的，正好送你一程。”

　　从机场到医院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高离打了五、六个电话都没人接，打到后面她开始心慌了。

　　“怎么，打不通？”龚咏雯边开车边问道。

　　高离说：“其实我乘机前一天听照顾姑姑的护工说她情况不太好，想不到现在连电话都打不通了。”她攥着手机，心里涌起不详的预感来。

　　龚咏雯刚经历过公公过世，她很能感同身受，于是猛地踩下油门：“那你可得抓紧了！”说罢车如离弦之箭，瞬间把两旁的车全都甩到了后面去。

　　一个小时的车程硬是被她赶在四十分钟以内完成，车到医院门口后，高离也来不及道谢，她挥了挥手便奔出车外往病房冲了过去。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天花板，身边穿梭的雪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忙忙碌碌。她一路不停地跑到病房门口，然而，还没等她开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几个医生鱼贯而出，高离的视线穿过他们，看到护工将白布将姑姑的身体盖住。只这一眼，她就感到一阵眩晕，在国外变大变小一阵折腾她都挺过来了，现在却觉得全身发起冷来。

　　护工用白布把遗体盖上，转回头看到高离瘫坐在门口。她赶快走过两步扶她起来，拖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

　　“小姐你终于来啦！”

　　高离脸色苍白：“我姑姑……”

　　“小姐……唉……”护工是个朴实的女人，“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其实医生已经很努力地抢救了两天了，我也跟着配药付账陪护，跑上跑下地一直忙到现在……现在你也看到了，本来我刚准备打电话给你，既然你来了就好。”

　　高离无力地点了点头：“谢谢……”

　　“太太是个好人，可惜她太孤单了。你看，这些年也就只有你一个人来医院看她而已。”

　　其实不仅久病床前无孝子，久病床前也无朋友。高琴在医院待了那么多年，和外面的世界几乎已是半隔离状态，尤其在她病势转恶的这大半年来，除了高离就再也没人来看过她了。

　　高离坐在病床边，伸手将盖在她脸上的白布掀开。那是一张已经瘦脱了形的枯黄的脸，比上次看到得更骇人。高离猛然把布盖上，再也不敢去看。

　　护工是个好心人：“小姐，太太只有你一个亲人，接下来你还要操办她的白事呢，一定要坚强起来啊。”

　　高离咬着牙说：“会的，我没事。”

　　这一个半月以来简直如做梦一般，她好像得到了比以前多的温情，又好像没有，然而最后原来什么都不剩，上天要把她仅有的也夺走。她不怕自己死，正如她敢独自一个人去玩一切极限运动，但是她却不敢面对自己在乎的人永远地离开。

　　高离所在的城市在白事方面并没有特别的讲究，高琴也早已留下遗愿要求丧事从简。她的遗产已经在生前转移给了高离，骨灰则洒在了大海。但即使如此，那毕竟是一个人的一生，证件要注销，手续要办理，等把后事全部料理完毕也已经是五天之后了。

　　奔忙了这些天，在回国之后的第六日，高离终于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自己的家。久不住人，桌上、椅面、窗台、柜角都积着一层灰。这不是家，只是一栋没有任何的生气的房子而已。

　　高离打开冰箱想去拿一罐啤酒，却抬眼望见里面还留着陆凌的血字——“于此一别，终不服输”。她呆呆看了很久。明明是求生打气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这时竟让她破防了。高离只觉得眼眶发热，喉咙哽咽。她坚持着办完丧事，由始至终都不曾哭过，这时不知怎么却有点崩不住了。

　　她随手拿了啤酒，开了瓶盖仰头就往嘴里灌，好像酒入愁肠的时候，也顺便能把眼泪给憋回去，直到整罐全部喝完，她把罐头一扔，跑上楼合衣扑倒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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