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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五月的京市攒出薄薄的凉,拢在空气中,为晚春平添几分瑟。
沈岑洲走后,闻隐浅淡至极地看着落地窗外,景色像不受季节限制,一如既往耀武扬威。
让她错觉几分瑟意是她有感而发的假象。
良久,她抿了下唇。
闻隐拎过沈岑洲看的那本杂志,从他停下的页码往过翻。
铅字迟迟无法入眼。
她目色不善,心烦意乱丢到一边,躲进暗房。
装片,显影,停显,定影,水洗,干燥。
周而复始,有条不紊。
最后一张处理完毕,一直忍耐的手指牵动胳臂剧烈颤动。
闻隐去到相连的休息室,平静躺下。
困倦却难以入睡。
沈岑洲在她思绪中叱咤,却不是恼他的不知节制,气他又称呼宝宝。
她情不自禁、极为冷淡地告诫自己,她是在思忖,他想她什么时候见迟屿?
他有否想起她在卢萨卡发现迟屿被他关押后,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争执。
她步步为营,小心筹谋,却没有办法控制沈岑洲的记忆。
太犯规了。
闻隐侧身蜷缩,把思绪都聚于这一点,不让其分散片刻,情绪也不由自主跟着所思所想绷紧。
她恨恨重复,太犯规了。
却又在下一刻松气。
沈岑洲不会记起。
他手段狠厉,秉性冷酷,婚前一面未见就将她和迟屿拆散,若已经想起她差一步成为别人的合法妻子——
他才不会试探她。
他没有这样的好耐心。
闻隐唇角讽刺,翻来覆去想过一程,却还是没有起身去见迟屿。
她不再胡思乱想,脑海清明冷静,难得感知近乡情怯。
自民政局前兵分两路,两人再未有过单独交流。
闻隐扯过毛毯,蜷得更紧,思绪无端茫然。
十年前不得见泰勒之时,迟屿被闻老爷子送来成为她的保镖,是闻世崇为她安排的出气筒。
她毫不犹豫物尽其用。
讨厌他。
厌恶他。
觉得他是爷爷的帮凶。
她对迟屿盛气凌人,呼来喝去,坏脾气被越养越大。
后来身边保镖定期更换,只有迟屿每一次都会被留下来。
闻隐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曲解闻世崇的用意。
爷爷送来的这把刀监管之余,也许根本不是为了保护她。
而是解决她。
谁会心甘情愿保护一个颐指气使的可恶家伙?
十七岁作为爷爷最疼爱的孙女,名声在外,遭受绑架,与闻家失联的半个小时,迟屿出乎意料的、极为迅速地穿过层层防线,第一个出现在她面前。
告声得罪,弯腰背起刚被喂了安神药不知何时发作的她,逃出生天。
彼时她在想什么?
闻隐安静回忆。
那一息,不够理智,不够冷静,她骤然确定,
很难再有如此刻不受闻世崇监管的时候。
堪称疯狂,不及深想,她重重摸索过迟屿的衬衫,厉声道:“定位。”
闻家的保镖,定位系统随身携带。
迟屿犹豫,她从他身上摸出匕首,抵在他的颈侧,“给我定位器。”
被绑架都没有出现的汗珠,短短片刻,从额头掉落到他的脖颈。
在训练有素的保镖面前班门弄斧,她咬牙发狠,薄薄血丝渗出。
身后有人追赶,迟屿不得分心,把东西塞到闻隐手里。
闻隐紧紧捏着芯片,直至迟屿快要将人甩掉,她丢走定位器,连他的手机都被扔到野草丛生处。
此时此刻,不可能冒着风险捡拾。
迟屿只能背着她远去,确认人不会再追上来,她才脱力般伏在他肩头。一改先前的恩将仇报,冲他露出三年来第一个笑容。
僵硬,不自然,自以为温和善良。
“迟屿,你给闻世崇做事没有前途的,你会做一辈子的保镖,从年轻到老去,然后被更厉害的高手淘汰。”
迟屿不出声,像一个哑巴埋头苦走。
闻隐笑容险些撑不住,佯作不计较地温声道:“现在去哪里?”
他这次没有沉默,如实道:“闻董派了人接您,我带您过去。”
闻隐眼皮一沉,恰逢安神药效涌上,手中匕首再次用力,凶狠道:“换路。”
没有后敌,她收力极少,鲜艳血流顺着他侧颈滑下,又被她粗暴按住,防止掉落引来人。
她强行睁眼,看迟屿后脑勺都出现重影,握紧匕首忍耐药力来势汹汹,重声再令,“换路!”
迟屿又是不答,却听话改道。
怕死就好。
闻隐又温柔起来,“迟屿,我刚刚和你说的有没有听到?”
“你要好好想一想。”她咬住舌尖保持清醒,不觉自己阴晴不定,神色是毛骨悚然的诱哄,“权力,地位,爷爷通通给不了你,他身边能人太多,你只是个保镖——”
她匕首都快捉不住,指甲深深刺入拳心,“你只是个保镖。”
她不是要重复羞辱,是担心自己不够大声晕过去。
事实上,她自以为是的高声也没有什么用,安神药早卸去她诸多力气。
闻隐缓声道:“迟屿,你不如跟我,我能力很强的,我们夺权,跟着我,在古代,你就是从龙之功。”
两个人的道路,却是她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控制不住的昏沉让她烦躁恼怒,迟屿的油盐不进更让她气急败坏。
她将匕首换了方向,不愿自己忍不住意外把人捅死,也做好给自己一刀保持清醒的准备。
她沉沉呼吸,“说话!”
迟屿道:“不是古代,没有皇帝。”
闻隐气得用额头去砸他的后脑勺,强行抵抗药效让她冷汗淋漓,大颗大颗砸在他身上。
她往里收去匕首,小臂骤痛,她清醒几分。
匕首瞬间被夺去,“大小姐,闻董会担心。”
闻隐顾不得抽痛,药效再次席卷而来,她断断续续:“迟屿,你想一想,我很厉害的。”
“我真的很厉害的。”
她猖狂骄矜,此刻面对对方的不接茬,不理会,一遍遍重复。
爷爷不会让她被绑架第二次。
她不会有第二次的策反机会。
她的一举一动无所遁形,她需要帮手。
即使明知自己心急。
闻隐捉着他的力道极重,掌心湿润渗入他皮肤。
迟屿垂眼道:“我不会告诉闻董,您好好休息。”
闻隐已经听不见,她喃喃:“跟着我——我给你钱,给你权。”
“不许……回去,我不要回去。”
她浑浑噩噩,在迟屿背上噩梦连连,心神不稳,时而惊醒,翻来覆去重复她的厉害。
直至彻底无声无息,与闻氏失联的两个小时,迟屿背着她与爷爷派来的人接轨。
闻世崇亲自来接她。
她睡了许久,醒后不见迟屿,以为事情败露,面对爷爷日复一日的关心担忧,她开始后悔。
是她不够从容。
竟去策反老爷子送来的保镖。
迟屿在一周后重新出现。
新的定位芯片被缝入体内,原来他是在休养。
闻世崇把人带回她身边,又心疼又好笑:“这回可以好好吃饭了?”
“见着人天天凶神恶煞的,真离开你又舍不得。”
闻隐没有反驳,唇角翘了下。
他没有告密。
迟屿,她无声感慨,做我的同谋吧。
—
闻隐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睁眼时思绪戛然而止。
她懒洋洋地抻手,心里暗骂沈岑洲,先前莫名情绪消失殆尽。
她姿态自然,离开暗房,召来帮佣吩咐道:“去沈氏大厦。”
片刻停顿,补充道:“迟屿跟着。”
帮佣从善如流应下。
与此同时,被她心内斥责的主角罕见无所事事。
沈氏大厦四季温度合宜,总裁办更感知不到晚春的任何细微冷意。
沈岑洲后靠沙发,眼睑耷着,无声品茶,堂而皇之忙里偷闲。
并非他本意。
沈氏权力交替和平、稳固,沈岑洲从美国回来前夕,话事人的身份便已逐步转移。董事长办公室的大门早为他打开,他搁置在侧,并未匆匆搬迁。
称呼亦保持原样,“洲董”一谈以后是否再启用未曾可知,目前沈岑洲无意保留,只噙笑淡声谈过,“不用改,听着年轻。”
他确实年轻。
在京海各大家族中,掌权人的更换一向缓之又缓,难免腥风血雨,沈岑洲置身其中,是当之无愧的年轻、英挺。
但从未突兀过。
他回国后作为新任话事人第一次出现,便不是一个成长中的后辈,而是令人忌惮的、气质融入的集团最高掌权者。
没人敢因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而少敬畏,称呼、办公室,于他而言仅是可有可无的加持。
沈岑洲在集团付出的精力、时间,一定是翻倍的。
尤其是接权的第一年。
而现在沈岑洲闲散坐着,是难得的没有什么安排。即使已经过了最忙碌的时候,他亦鲜少如今天,在办公室虚度光阴。
他今天没有准备造访集团,比之工作,他计划陪伴妻子。
闻隐昨晚乖巧,呲牙,羞怒,不影响全程出手相助。
他作为丈夫,自然不该离开,未料被妻子赶走。
沈岑洲又品了口茶,涩,苦,清心败火。
他并不认为他的情绪有所波澜,但胸口切实积出陌生的不适。
像是……恼火。
他看去窗外盎然,不愿意承认。
昨晚,闻隐陷于浴缸深处,手被他箍着,分明情动湿眼,却固执不许他碰,手也不让。
他顺心数回,未经享受的是她,何须挂心。
沈岑洲面色无波无澜,淡想,何足挂心。
于是他不再想她。
想她在非洲烧的第三把火,在卢萨卡考察的每一个人,经她手被调回的保镖。
迟屿在她拟出名单时便已进入他的视野。
并非闻隐露出马脚,相反,她毫无痕迹,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漂亮。
可惜,他有直觉。
见到那张脸的厌恶,不喜。
并不像他。
令人不假思索,毫无证据地断定,这就是曾陪妻子拍摄沙尘暴,甚至涂抹甲油的人。
调查结果出来,发现迟屿的前尘被抹得干干净净时,似乎得到了验证。
又是他失忆前的手笔。
沈岑洲几乎可以想见,彼时是如何拆散一对苦命鸳鸯,将妻子与别人的过往清理至从未出现过,又用联姻把人绑在身边。
有些武断,不够理智。
但在直觉面前,不需要多余的修饰。
沈岑洲毫无同理心地想,也许,出现在他梦境与回忆的卢萨卡争执片段,便是闻隐在为心上人抱不平。
他拎着茶盏,并不用力,恍若无动于衷。
深觉他失忆前真是好秉性。
那保镖竟留有活路,趁他失忆,被闻隐救回京市。
甚至想要放在眼皮子底下。
他不是小气的人,愿意看看不情不愿的妻子,这回又要如何破局。
沈岑洲搁置茶杯,一应想法亦随之搁置,他起身前往办公桌,理过两份文件后,随意看了眼新摆置的相框,唤入杨琤。
淡声吩咐:“我六月份要空出来。”
杨琤一怔一惊,有心提醒前不久和太太于非洲考察一个月已称得上空档期,线上处理毕竟有一定不便。他苦苦忍住逾矩的心,作乐般想,老板施令下去,哪有人敢不落实?
对沈总而言,如果产生区别,只能是他这个注定留守京市的高待遇秘书还需要进修。
杨琤迅速进入备战状态,“好的,我立刻汇总需您亲见的重点项目。六月下旬欧美、澳洲市场与国内的三方会议还需您线上处理。”
“没有线上。”沈岑洲打断,后靠椅背,“我不是要换个地方工作,杨大秘书。”
他唇角噙着淡笑,闲适,甚至有几分玩笑意味。
杨琤顾不得老板罕见的调侃,只觉得五雷轰顶。
没有线上,老板要罢工?
难以想象,无法揣摩。
沈岑洲见秘书神色,轻按眉心。
闻隐令他认真追求,他失忆后送她的每一份礼物,竟都称不上认真,或许连追求都算不上。
对妻子,他接受自己的好耐心。
思及此,沈岑洲顺势问了句:“太太在做什么?”
杨琤还沉浸在行程安排的绞尽脑汁中,闻言看向秋水湾有无新汇报,入眼心觉是好消息。
“太太稍后会来总部,时间不定。”关于闻隐,杨琤事无巨细,“听说特意点了昨天去送季总的保镖,太太与周小姐关系果然不一般。”
他不无感慨好在没对那位严刑逼供。
见沈总不再问询,杨琤继续斟酌档期,“沈总,我今天列好考察行程,您过目后我马上安排下去,但已经月中,时间紧迫,六月初可能来不及。”
“不急。”
沈岑洲语气寡淡,先前无端显露的、微乎其微的迫不及待应是错觉。
比之嗓音,他面色平和,不紧不慢,“慢慢来。”
沈岑洲余光又见相框,不动声色牵眉。
她还真敢见。
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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