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何故谋反

　　十二月初八，释迦摩尼成道之日，京城寺观广施善粥，名曰“腊八粥”。
　　按大燕惯例，这一日当朝天子应去太庙告祭先祖之灵，但听闻天琛帝近来龙体抱恙，遣了太子李羲代祭。

　　“既然抱恙，就该好好休养，何必召你进宫？”
　　铜镜前，王羡渔替理齐柳涓补服的领口，夺目的绯红映衬灼灼风姿，与以往相比，另添一段风流的神韵。

　　柳涓自镜中觑他一眼，斥道：“慎言。”

　　语气含了几分怨怼，并不只因为王羡渔暗讽天琛帝。那日过后，王羡渔食髓知味，隔三差五翻墙来闹他。两人一钻进纱帐，起码虚度半日的光阴。

　　倘若逗留得太晚，王羡渔与他相拥而眠，第二天再顶着松枝惊诧的目光大大方方地离去。

　　柳涓心知再厚的纸也包不住这团野火，但还存了一点疑问：“从大门进来，会折了你的腿吗？”
　　当时王羡渔闻言答道：“说好了偷情，自然要做到极致。”

　　柳涓：“……”
　　嘴上说着偷，但偷得正大光明，理直气壮。

　　“遵命。”
　　欠揍的嗓音又在柳涓的耳畔响起，同时不安分的指尖滑进补服的领口，沿着肌肤游向凸起的锁骨，稍作停留。
　　那里藏着一枚新鲜的齿印。

　　柳涓耳根泛红，一把打掉他的贼爪，疼得倒抽冷气。

　　同样是那日过后，他许了王羡渔太多次举手之劳，经络酸麻，连都察院发牢骚的文书都懒得批，只能口述，王羡渔仿他的字迹代笔。
　　诚然色令智昏。

　　但在这件事上，王羡渔对他礼尚往来，甚至给得更多一些。他也占一半的过错，应了童骥骂的那声狼狈为奸。

　　柳涓寻思着，不自觉地摩挲右手的腕骨。王羡渔见状，突然问道：“尘泱，要不我教你左手持笔写字吧？”
　　柳涓咬牙：“不必！”

　　“好吧。”王羡渔轻轻地搂了绯袍裹的一束腰，下颌搁在柳涓瘦削的肩膀，“那早点回来，等你吃饭。”

　　铜镜映出玉影成双，王羡渔眸中狎昵的调笑淡去，沉淀为温柔的眷恋。他们像一对茫茫尘世间再普通不过的情人，只愿关心三餐烟火，日升月沉。
　　如果一个肩上没有灭门之仇，一个心中没有谋逆之冤。

　　柳涓不忍心打碎沉默的安宁，直到非走不可的时候，他才对镜一笑，低低应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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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琛帝召他的地点，设在御花园内的风荷水榭，因盛夏可赏十里风荷而得名。但腊月里池苑冰封，整座御花园内只剩下苍松傲雪，还有几株红白梅花勉强支持。

　　天琛帝却偏要选在四面透风的水榭观景，用王羡渔的话说，便是不知发的什么疯。

　　柳涓不敢懈怠，天琛帝对他怀着莫名的执念，即便知晓那来自于静王，他依然困惑并悚然。
　　一位无心朝政的君王，何必怀念亲手诛杀的逆臣，难道只为回味践踏战利品的快感？

　　柳涓心生寒意，刚踏上通往风荷水榭的曲廊，迎面走来一小队内宦，领头的竟是常一念。

　　常一念新拔擢为东厂提督，又是锦万春的头号心腹，一时间权势无两。身后的小太监各个恭敬有加，他本人却仍是一脸无悲无喜的模样，躬身道：“柳大人，圣上在等您。”

　　柳涓迅速收敛阴冷的恶意，又变回那个弱小无依、渴求权贵庇佑的小御史，温声答道：“多谢厂公相助。”

　　柳涓话里有话，不曾挑明谢的是此刻的指路，还是之前种种。

　　王羡渔在闹他时，也断断续续地告知从谢宓那里获取的情报。柳涓自餍足的困倦间强打精神，默默记下顾雪鸿为常家翻案，常一念有可能受过静王的恩情。

　　常一念闻言，果然抬眸多看了他一眼。
　　但仅限于一眼，两人再无言语，错肩而过。

　　御花园自然不是说话的地方，但柳涓总觉得常一念在等一个契机，或说一样证据，证明柳涓有资格领受他蓄谋已久的报恩。

　　否则以他在锦万春身旁潜伏十余年的警惕，万无一失之前，绝不会主动暴露身份。

　　可常一念期待的证据是什么呢……
　　柳涓暂顿脚步，以余光目送枯瘦的孤影。

　　回廊曲折九转，不知何时起了浓浓的白雾，遮断柳涓来时的路。水榭如仙岛楼阁，孑然独立于湖心，三面垂帘，留临湖的一面观赏雪色。

　　宫宴行刺那日后，天琛帝似乎还没缓过劲来，神气枯败，待锦万春凑近通报，凝滞的五官间才流转起些许活气。
　　“赐座。”

　　令柳涓诧异的是，锦万春的鬓角也添了不少白发。似乎岚十里的死剥开了他金尊玉贵的外壳，露出本应属于这个年纪的衰弱。

　　论实际年龄，锦万春比天琛帝还长几岁，往日因权势的滋养，丝毫不显老。但那个幽魂般查不清的凶手，冷不丁地提醒他，这世上尚有九千岁也无能为力的事。

　　凶手正坐在他们之间，听锦万春夸赞他舍身护主的事迹，唯唯诺诺地应答。

　　在场的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唯独石无祸一贯地张扬喧哗，像只花蝴蝶围着天琛帝打转。

　　石无祸倩笑添茶：“柘郎特地把柳御史找来，原来只是说说话呀 。”

　　柳涓捧茶碗的手一顿，生怕天琛帝经此提醒，拿他做点别的用途。
　　天琛帝垂下眼皮，恹恹地叹道：“朕想他了。”

　　想的是谁，天琛帝没有明说，柳涓也不屑知道。石无祸偏揪着这个话头作妖：“柘郎光想那天边的，却不知怜取眼前的。”

　　天琛帝咳嗽几声，牵过他的纤手笑道：“你天天在朕面前聒噪，还盼着朕想你？”

　　柳涓：“……”

　　王羡渔对他扯的酸文艳辞，比这还过分一百倍。自己听时不觉得，见识了别人你侬我侬，却叫他脊背发麻。
　　看来以后还得少说话、多干事。

　　石无祸顺势倚向天琛帝，递上新换了银炭的手炉，娇嗔道：“天寒地冻的，柘郎别老捧着那瓷罐子，不嫌凉吗？”

　　柳涓也注意到，天琛帝怀中一直捧着个小巧的青花瓷罐，时不时抚摸，不知作何用途。

　　石无祸的半截玉指刚触上瓷盖，天琛帝蓦地变了脸色，喝道：“放肆！”

　　“柘……皇上？”
　　石无祸不敢置信地愣在原地。
　　如此喜怒无常，就为了一个破瓷罐子？

　　锦万春止住他的争辩，递去一个阴沉的眼神。

　　石无祸敢同天琛帝撒娇耍赖，却丝毫不敢违逆锦万春，含着两团委屈的泪水告退，走前还偷偷剜了柳涓一眼。

　　他每次遇到姓柳的小狐狸精就没好事，上回不巧撞上静王的忌日，这次甚至还没搞清楚，到底触到天琛帝的哪片逆鳞。

　　柳涓无故受殃，愈发好奇那瓷罐究竟有何奥秘。

　　无人再言语，天琛帝轻抚怀中瓷罐，兀自消化不可与他人道的怒意。不久后，太监进来通报：“皇上，张真人来献药。”

　　柳涓见到一张崭新的面孔，天青道袍，长须及胸，鹤发童颜，光看外貌确实有几分道骨仙姿。

　　天琛帝的眉头这才松展了一些：“这位是北冥先生的亲传弟子。”

　　北冥先生？
　　柳涓讶然，雁南归自从偷袭王羡渔失败，认定了他与江湖上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北冥先生有关联，时不时缠着他讨教剑法，一概被王羡渔打哈哈糊弄过去。

　　如今真来了个北冥先生的传人？

　　老道士无名指微屈，行了一个道家礼：“贫道张素真。小施主风雅钟灵，玉骨神姿，乃无量寿福之相。”

　　柳涓回礼，心疑这位真人是专挑好听的讲，还是道行不足，看走了眼。
　　自己自幼丧父丧母、颠沛流离的命数，实在与寿、福二字沾不上边。

　　天琛帝平日不理朝政，闲暇工夫全扎进了神仙方术，与张素珍论起修仙。柳涓备考科举时，翻阅过几部道家典籍，凭借过目不忘的本领，偶尔应答一两句。

　　但话题很快转向了炼丹之事，柳涓闭口缄默，不是不知，而是不敢。

　　天琛帝身体孱弱，全靠太医院辛辛苦苦地吊着一口气，若沾了成分不明却性状猛烈的药石，万一……

　　他对这位皇叔虽无亲情可言，但眼下天琛帝还不能死。
　　太子无能，储君之位不稳，骤然改朝换代，会招致无数算不到的变故。

　　柳涓另外存了一层阴毒的心思，在问清真相之前，他不愿见罪魁祸首之一死得太过轻易。

　　张素真引述几例古今帝王登仙的传说，逗得天琛帝展颜大笑：“多亏太后向朕引荐仙师，凡尘苦楚，不如早日归去。”

　　锦万春脸色微动。
　　这话自天琛帝口中说出，实在太不吉利。

　　张素真自然也听出了话里的预兆，立刻舍弃仙风道骨，极懂人情世故地劝说天琛帝多积攒人间功业。天琛帝吹久了风，渐显疲态，终于命锦万春摆驾回寝宫。

　　柳涓暗中松了一口气。
　　不论天琛帝把他当作供在桌前的牌位，抑或挂在墙上的画卷，但只要是个不惹事的物件便好。

　　他本就畏寒，水榭里坐久了手脚发僵，无比怀念国公府的地龙和王羡渔的床铺。

　　回廊彻底隐没在浓雾之中，所见不到半丈的距离。柳涓无声疾走，想尽快离开冰冷的皇宫禁苑。前方茫茫雾气间，却传来怯生生的唤声：“舅……舅妈？”

　　全天下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

　　柳涓一时间尴尬得无地自容，但回廊架在湖上，他无路可退，唯有低声应道：“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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