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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果【十四】
我有想过要回暗香的。尽管这是个比云哉爱上我还要可笑的愿望,但我半跪在低窄的阁楼里看着我久别重逢的长寂匕时,冷亮的刀刃锋利如新,轻易划破开了我记忆里将暗香密封装好的口袋。
然而我怀念暗香,也只能到怀念为止了。
我早早就发现与人打交道原来是一桩不幸的事情。从前一个人轻松自在,心也爽净,等离开过一个个人之后,他们却如同尸亡魂存的鬼,无理地强住在心中了。伴着途径的每一道行程,细致入微地烦扰着你。尤其是独处时,这些回忆总要被月亮勾出来、被左手碰向右手的酒杯碰出来。
不过权当它是人生必行的苦吧。既然天生万物时人比草木多讨要了一份情,要承下其产生的恶果也十分合理——我果然是深受了狗和尚的荼毒,发出这种观念来,并成功地说服了自己。
但我仍然需要去不断地与不同的人产生交集,除了生存,更多地是为了替换——与新的人产生新的纠葛,去埋掉旧的不甘。于是过往伤痛渐渐躺在了坑底,被每一日新产生的嗔笑一锹锹地填平。因此十几日后我在边陲的野林中打坐,遇到被追杀的林钰时,愿意出手救她。
林钰是暗香弟子,这点令人意外也不意外,毕竟是江湖中最容易树敌且遭到追杀报复的门派,偶尔命悬一线才是为正常。林钰的修为不算高,追杀她的人配置也不算好,因此我有这份把握去管闲事。
我算是突然闯进围剿圈子的不速之客,翻身落在林钰身前;在亮刀之后听见背后低呼了一声“师姐”,心颤地以为她认出了我,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她那句师姐只是笼统的意思。
为了摆脱仇敌,我们从边陲野林回了人声鼎沸的镇子;这一片的大小势力交错复杂,敌人哪怕真能跟过来,也不敢轻举妄动。我带着她进了一间酒楼,低头穿过几片香衣、喧哗食客,直上了二楼包厢。我没有钱,但是会扮有钱的姿态——酒楼里做事的都是人精,客人稍微露出点亏心的卑态来都会被盯出来,因此我尽管没钱,上楼后大大方方地,冷淡倨傲地一落座,竟也骗过了几个管事笑脸迎上来。
糊弄过他们去备菜之后,厢房里只剩下我和林钰。我看向她,深深吸了口气。
我想问的事情太多了。
暗香这两个字可以拆分成无数琐碎的词,每一个词又能成一个独立的合集,各自携一片我的挂念,问出口时,可以是关师姐、兰花先生、砺刀堂、又可以仅是一句:“门派里的各位……别来无恙吧?”
我忽然懂了点无语凝噎的感觉。
林钰的两只手叠在桌子上,怯生生地看我。顿了顿,回说:“师门各位弟子都很好。”
她来时并没有这样紧张,也许是因为这时候甩开了追杀,光线也亮了,她得以认出我来了——认出我是先前那个被驱逐出去的师姐。
她的这份惧怕无疑是伤人的。哪怕我遭过云哉的那份更令人痛心的平淡,这时也忽然问不出更多的问题了。仿佛家里曾因咬伤人而被赶出去的猫儿,这时候遇见新住的另一只猫儿,总会心有惭愧的。她虽然怯怯地看我,却不知道我心里对她也是同一样的心情。
往事再提总是件扫兴的事。可当我收拾好心情去看当下,发现更加扫兴的事——这酒楼的包间窗户是用红木格子封死的,人根本钻不下去。估计是因为这一片地方向来容易与江湖势力纠葛,那些个会武功的总喜欢耍流氓逃单,或者醉酒了砸生意,因此在装潢上做了些克制拳脚的设计。我原先打的破窗逃走的主意泡汤了,点菜时又为了假装阔绰,模棱两可地让堂仆随意发挥,看着上菜;这会子虽然躲过了追杀,却是难离开这酒楼了。
我哀叹一声,看向林钰道:“咱们没钱,一会怎么出去呢。”
她愣了愣,道:“……这,左右我们也没真吃他们的,走还不让走了吗?”
我苦笑一声,心想这师妹还是单纯,“能在江湖势力云集的地方开起来这样大的酒楼,你觉得楼里的人会是些温和普通的角色吗?躲进来假装食客,就要遵守食客的规矩;虽然我起先并不打算遵守,但我没料到他们把二楼的窗子翻修了——上一次来时这边窗子还是能逃出去的。”
虽然落到这个狼狈的处境,但我并不后悔救下林钰。因为思考怎么离开酒楼这件事已经让我暂时地忘记了云哉,这是件好事。
两声摇铃响起,帘子被掀开,第一道芙蓉鸡片被端上来。我的心随着盘子底碰上桌面时的声音一起“咯噔”一声,有点欲哭无泪地想问问端菜的刷多少盘子能够这份菜钱,坐在对面的林钰却忽然攀住堂仆正收回去的手臂,笑着道:“我是名门弟子,我们这桌饭钱能记在自家先生的账上吗?”
那灰衣堂仆顿了顿,扫我们二人一眼,从善如流地向着林钰俯下身,将耳朵凑过去,低声问:“先生是谁?”
隔着一张桌子,我看见林钰的嘴唇无声动了动,说的是“兰花先生”。
我忘了林钰不是我,是有家的人。兰花先生的名头确实好用,最后堂仆扣下了她的门派腰牌和匕首,说我们去留随意,但要等暗香送来的钱入账了才会将东西送还。我虽然无奈,但这个结果已经超出预料了,之所以有些郁闷,是因为为了能及时拿回林钰的东西,我们不得不继续留在这附近暂时栖身,等着暗香的消息。然而这片地方,稍微一抬头,就能看见安静坐落在镇子身后的山。那青山之上,有着我经久难忘、阔别了半个多月的竹屋和庙宇。
我对未来的日子一向没有什么明确规划。也许江湖人大抵如此:活下来,然后等机遇变故主动撞向自己,再以此选择接下来的路,且走且看。
其实我不必陪同林钰留下来等,但我贪图她身上携存的一部分暗香的样子。我在路上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大概是因为身上的戾气比起还在门派时散了不少,她渐渐不再怕我。
林钰说她是从砺刀堂出来的。但她的性情并没有太多刀堂姑娘身上的冷艳与桀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的坚韧,因此显得弱气,但是头脑很好,聪明细腻。问起来时,才知道她原先因为一次任务,在云梦待过很长的时间,因此受了许多熏陶。我不由感叹人对人的影响真的很大,一旦融入了陌生的人形成的新环境,原先坚定的某些立场就不可避免地会发生动摇。
入夜的时候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商量着一间客栈暂住。林钰说她的腰牌和刀虽然被扣下了,但身上还带着一封师姐的手信,江湖人看了便明白,知道把账记到暗香头上。
我挑眉道:“看来我是跟了个小金库?”
她连忙摆手,窘迫地说:“……不是的,这个账按照堂主的规矩,最后是要算成门派中的课业的。不过师姐救了我,我担着这些也是微不足道的。”
于是我才知道没有平白无故的纵容。但我终究没让她担上这一笔账,因为我们走进临近的一间客栈时,我刚把手搭在台子上准备说话,掌柜的抬头见了,竟然说:“姑娘是云哉大师相熟的人吗?”
我僵在原地,心里扑进了一只失明莽撞的鹿。
“我……我和他……”
我涩然地想将“不相识”三个字讲出来,却发现掌柜正看着挂在我手腕上的玉坠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从前在江南赈灾时与云哉大师同行过,他的这块玉是他师父天恩大师送给他的第一块,应当是很宝贵的东西。既然在姑娘手里,说明你们二人交情不浅……云哉大师从前有恩于我,既是大师的朋友,食宿就不收你们银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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