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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舍
自从醒来，一团小肥啾就坐在御案中央张着嘴巴哇哇哭了几近半个时辰。
岔开着两只小脚，泪花子横飞，将屁股底下坐的那生死稿薄薄的纸张都打湿了。
“哭够了没？”
“不够！呜......你们都是坏人，你们和金乌都一样坏，你们就是欺负我无父无母，欺负我是个孤儿，欺负我没个靠山！”
阎摩罗王抱手坐在案前，恹恹的望着面前一个团团委屈得不成样子。
“你怎的没靠山，你那相好的这么一座大山，还不够你靠？”
对哦，她怎么一时忘了呢？小肥啾团团的脸儿上鼓起了腮帮子，啜泣着哼哼道：“我要告发你们，你们欺人太甚，我要让太子爷来收拾你们给我解气！”
漫不经心的在旁的铜碟中的薄荷叶拣了递给小肥啾，玩味儿的笑道：“来，喘口气儿再哭，哭完了也好领着你的太子爷来把渤海掀了，可劲儿的解气。”
小肥啾抽泣着接过薄荷，捂在脸上吹了吹鼻涕，又复控诉：“呜......姐姐心狠，我待姐姐一片赤诚，姐姐却肆意拿我当肉饵，害我浑身给人涂了保尸油，黏腻死了，我不要活了......”
“况我睡得好好的，还给他一脚蹬了出来，飘去了天南海北，差一点儿就回不来了，要是我没了，谁给姐姐捎善财童子的笛音来！”
“奈何我天生一条小小贱命也没人在乎，只管给你们捉弄......我要真没了，你们也不会难过。”
......
待冥府小差娥端上茶水来，她便两指拎起阿曜的后颈毛，将小球儿扔进了一只汤碗大的净笔水盂中，持壶添了些温热的水在里头。
“阿曜我啊，小小蝼蚁，净给你们这些个大人物当猴耍了——”哭着哭着都要唱起来，徒然两眼儿睁得留圆，“好舒服哇......”
又将几片薄荷叶添在里头，她道：“洗洗罢，给你那靠山发觉了蛛丝马迹，该来找我麻烦。”
一时就敛了汪汪泪眼，扎进了汤池中浸了会儿水，遂又露出水来，甩了甩毛，甩了甩屁股。
遂眯着眼瘫靠在水盂边沿，面上舒适得很：“安逸。”
就如此在案桌上泡起了汤池。
小差娥又盛上来了一盅梅子酒，拾了调羹濯酒，滴了一二在一朵如袖珍酒樽的花儿中，奉在水盂前。
热气腾腾间一张白翅接过了花卉酒樽，还客气的与小差娥道了谢，“谢过小娘子。”
遂又剥了些五色果子，搁在水盂里给她抱着啃。
“还委屈不？”阎摩罗问。
已然满面惬意的小胖子泡在水盂中，笑嘻嘻的道：“不委屈，岂能委屈，阎摩罗姐姐人美心善，最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好人。”
倒是好收买，一点儿好处就哄乖了。
“方才谁说我是坏人来着，和金乌一样、坏？”
肥啾小酌了一口花卉里的梅子酒，昂头左右看看，装着蒜，“谁这么不分青红皂白，随口胡诌？”
圆溜溜的眼儿打量着桌案一枚公鸡茶玩儿，十分认真，“你说的吗？”
又转首打量另一枚牛头茶玩儿，道：“还是你说的？”
遂指着旁的宝玺，故作玄虚眯着眼沉吟道：“诶，要不就是你说的。”
......
戏真多。
“行了。”阎摩罗坐直了身，用镇纸展平案上稿薄，“往下我要办人，你老实在旁养着，少要做声。”
阿曜乖乖应：“好。”
函息子跪来殿上，白泽背手跟在后头。
“叩见殿下。”
人活一辈子下来，多多少少会做一点两点对不住自己良心的事儿，没人就是一尘不染的白纸了，只有下来见了活阎王，心里头那些个尘封心底的愧疚才会上窜，人才会心虚，心虚了满浃背的汗。
阎摩罗王天生气质悍戾，威慑九幽，见者皆惧。这一身异于寻常的气势，是恐吓得到人心里头的气势，故而，活人怕见阎王，死人更怕。
函息子在底下偷觎御座上一袭晦暗玄裳，那压抑逼人，难免泛起丝丝胆寒，亦不敢开口言语。
即是王者风范，数不甚数的阅历已让她面朝一切皆是镇定自若，不威不怒，反而显得十分从容。从函息子被白泽搀着一只手臂送进来，直到他跪在那儿，她都未发一语，也未曾用审视的目光看他一眼。
她只将一沓生死稿阅毕，拾笔在上落了批红，遂淡淡抬头看向白泽：“恣意僭越阴律，私自驱人生魂进而夺舍，念你一心追责函息子有功，功过相抵，暂可免去你的罚。但这件事儿，我会告诉你师父。”
白泽低眉：“是。”
他不反驳，也并无怨言。
“对！统统告给你师父，臭白泽！”
......
阎摩罗稍稍蹙眉的睇了一眼那水盂，那白团团背朝着她伏在那盂边沿上，脑袋上两根呆毛也义愤填膺的晃了晃。
罢了，她又复道：“言出法随，阴律当以金科玉律的看，一个字也不可逾越。既身作瑞兽，就要对得起一个‘瑞’字，虽携缉拿之职，做正道一方，可手段过于激进，没得边界，与那些个山精鬼怪就没得甚么分别了，你须知，正邪，断不可混淆。”
白泽未语，只诚挚的俯首。
这一点儿他是知道的，他自己是知道的。
“对！瑞兽就要有瑞兽的样子，谁任你夺我躯壳，还一大脚蹬在我屁......咕噜咕噜......”
阎摩罗一指摁着肥啾的天灵盖将她淹在水中，拾来一枚玉盖将不忿的声音掩上。
“聒噪。”
闭眼揉了揉眉心，阎摩罗又复道：“我知你心下自有把握，可世事千变万化不由得你一手掌控，怕的，就是万一。魂元是从东壑招回来的，只要再晚一炷香，这小鬼就会被卷入归墟。”
“你入了她身，当是清楚了这副身躯构造，倘若出了事，给冥府施压的就不止是天山储宫，这后果，你可担得起？”
“白泽虚心领受殿下教诲。”
决毅做的事，他怎么会没有想过后果，这一点儿他知道，也太过于了解自己了。许是年少轻狂，他是个好胜冲动的秉性，做起事儿来颇有些飞蛾扑火的激进。
故，函息子亦是拿了他这一短处，才冒险逗留在异界挑拨着他骚动的猎捕之心。
师父教导过他万万遍，不允他冲动，不允他凌越法界，可他面朝引诱就易失了理智，只要能将使命落成，法令界限，一时全然抛之脑后。
“至于被你发现的，自要守口如瓶。”
“是。”
水盂的盖儿攒动了一二，边沿揭开了一条黑缝。
黑缝里若隐若现的有一张胖脸，龇牙咧嘴的笑望着阎摩罗，“我能出来吗？保证不再出声儿。”
她没有应声，视线往水盂上挪开，懒得搭理。
阿曜就当她默认了，掀开盖子，杵在边沿上扇了扇：“闷死我了，跟蒸笼似的。”
后将吕碧云又召了进来，一样跪在堂下，佝偻着缩在那里。
“阳火烧尽了你前世尸身，你大可以赴黄泉去，眼下是要为了一个执念，镶死了在我这冥府，化作希夷？”阎摩罗恹恹瞅着她。
“待到谷雨，牡丹大盛，张哥儿就来娶我......”
“牡丹大盛，张哥儿就来娶我......”
口中冥冥念着，像失了神志一样，其实是笃厚的执念所成一股怨念，将她包裹了严实。
函息子此番抬头，打量在她脸上，一张死寂的脸儿低低呢喃，哪里有他精修给她的脸庞活色生香。说来地魂守尸，他手作的那些个傀儡虽无意识，但会留些生前意志、习性，这吕碧云的偶，自从点上了红眼，就常会念这一句话。
他只管窃尸，倒也管不着这些个人的生平。
“那张哥儿都这样了，你怎么还是放不下他......”阿曜一手杵着脑袋，愣是想不通了。要是换做她阿曜，别说剁她孩儿杀她性命了，假如玉衡现在要她滚，只要不打人，她肯定规规矩矩抄着铺盖卷连夜滚，哪里还敢要他娶？
顶多往他那儿卷走点儿值钱的。
奇哉怪哉，真真是什么人都有。阿曜杵在水盂中，百无聊赖的拨了拨水，自顾自的再那儿嘀咕：“被打被杀还要和他一起，难道他那下身和寻常男子不大一样？”
。
嘀咕的声虽小，可殿中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她在说些什么啊......
阎摩罗敛肃面目，对御下道：“是业障所成，实在不堪入目，我本不愿告知于你，可你固执到这个地步，我别无他法。”她将凌厉的面孔前移，一字一句颇为谨慎：“你抬头，我问你，张哥儿后来变了，你要仔细想想，那张哥儿是何时变的？”
那吕碧云愣愣的抬起脸来，眼眸颤抖。在思索生前千万个支离破碎，从风月堂始，从她幼年就居于风月堂为始，她是花魁，镇楼之宝，遇见张氏公子，公子愿为她倾尽所有，公子万千宠爱于他一人......有一日，他却变了，将她弃之如敝履，看见她，就像看见了污秽，会脏了他的眼，让他从前宠溺的眼中只余下恶寒。
“你同他说，你娘早逝，从前在显贵门庭中做家奴，后投了风月堂——之后，他就变了。”阎摩罗提点道。
吕碧云迟钝的点了点头。
她记得，就是那一夜，熄了灯他问过她的身世，她便一五一十的全盘托出，对、就是那之后，他好似变了一个人。
“你告诉他，你不随你娘姓，是随了风月堂的鸨母姓，你娘姓李，小字湘儿。”
阎摩罗面容上的肃然愈甚：“是不是？”
一步一步，是要解开吕碧云的执疑，是要将这一恶缘深埋的因果层层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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