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沅往事

　　午饭后，二叔钱守礼来到医院，钱小雨和二叔把事情一一交待好，就急忙赶回了学校。

　　不知道是不是她敏感，钱小雨觉得学生们今天看她的眼神和平时不太相同。而且，不是少数的几个人，而是几乎全班的学生都给她这样的感觉。

　　钱小雨合上教案，将张驰叫到讲台上，“把手机一起拿上”。

　　被钱老师点名，张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古怪，他和同桌交换下眼神，然后磨磨蹭蹭走上前。

　　钱小雨伸出食指点着他的手机屏幕，问：“里面有什么好东西，从上课开始你就在一直低着头看？”

　　被问及的张驰嘴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钱小雨干脆让他打开手机页面，这时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今天班上的学生们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完全没有心思听课。

　　手机屏幕里停留的页面是当地一个很有人气的论坛，正打开帖子的标题很抓人眼球：漂亮女教师深夜泡吧，豪车接送！

　　光看帖子的标题就能令人浮想联翩。

　　钱小雨手指滑动，耐心往下看。帖子里除了一些捕风捉影和脑补的文字描写片段，竟然附带两张照片，为了证实帖子内容的可信度。

　　一张是她和罗飞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共舞的照片，照片里的罗飞，身材颀长，一身正装尽显精英气质。罗飞的侧颜经过马赛克处理，钱小雨的面孔却依稀可见，认识她的人应该一眼就能认出是她。

　　另一张照片是钱小雨从酒吧后门逃出去后上车的，她已经坐在车的副驾里，正回身关门。虽然距离较远，而且路边光线昏暗，但从衣着和体态完全可以判断出，两张照片里的是同一个人。除此之外，为了渲染夸张效果，帖子的作者还特意放大了车的局部，从这些局部能直接让人联想到车子的等级，真可谓用心良苦。

　　这时，钱小雨终于明白自己的不安从哪里来，那些人确实有后招，想把她彻底打垮。知道她是重点中学的老师，学校很重视自己的声誉，决不会允许老师作出有违师德的事情，他们就是在这一点上使劲做文章，引导舆论走向。

　　一时间，钱小雨的脑子里一团混乱，她从来没有独立面对过类似问题，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

　　但是她想，不管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如何，她今天的数学课还是要认真讲完。

　　下课之前，钱小雨犹豫了几秒，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和班里的学生们郑重叮嘱了一番，她担心近期自己可能再没有机会和学生们沟通。

　　“同学们，我相信你们也看了网上传的这些东西，也特别想让我给你们一个明确的说法。钱老师想说的是，网上写的那些不管是真是假，对你们来说，当前最重要的仍然是备战高考。这件事，你们多关心一分，不会让你们高考成绩增加一分。”

　　“所以，钱老师请你们尽快忘掉这件事，不管学校怎么处理，也不管钱老师的去留，你们都要认真复习，不辜负自己的努力，让你们的家长放心。钱老师祝你们学业有成，最后都能考出理想的成绩。”

　　钱小雨的一番话说完，下面有同学说“网上肯定都是假的，我们相信钱老师”、“我们永远支持您”，钱小雨笑了笑，说了声“祝你们好运”，抱起教案本，脚步利落地走出了教学楼。

　　走出来没几步，杨书瀚从背后跑步追上来。

　　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他难得没有立刻开口说话，俩人默默走了一段。

　　一直到办公楼下，钱小雨停住脚步，目光直视着他，问：“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对吧？”

　　杨书瀚蹙眉，鼻孔里不满地哼了声，“才不，只有笨蛋才相信那是真的。”

　　钱小雨忽然有种为人师的欣慰，她微微一笑，“杨书瀚，你记着，做任何判断之前，除了看、听，更要想，用心去思考，别被事物的表面现象迷惑，这样才更能接近真相。”

　　“就是要有数学精神嘛，所有的数学结论只有通过严谨的演绎推理才能确定。”谈起数学，这个吊儿郎当的孩子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钱小雨明白，她说出这些话很简单，但切实做到是何其难呵。

　　即使退一步讲，清沅一中所有的老师、学生都选择相信她，可社会上的人们、同学们的家长他们会怎么想，他们能相信吗？尤其在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已经错位形成的环境下。

　　学校从来不是孤立的存在，学校需要和社会和谐相处，因此不能不考虑这件事对整个社会的影响。

　　上楼的时候，杨小满打电话过来问，情绪焦急，说她可以给钱小雨作证，而且，老师也是人，泡吧就犯罪了吗？钱小雨说不用，清者自清，她既没违法犯罪，也没违背公德，她就不信这些造谣的人能一手遮天。

　　不出所料，她一回到数学组，就被叫去校长办公室。

　　对她这个几乎是看着长大的晚辈，张校长没有过分苛责，但说了这件事的社会影响不好，中午清远教委的人和学校沟通过，为了降低不良影响，暂时让她停职接受调查，等这件事的风波过去之后，再酌情复职。

　　钱小雨没为自己辩解，回数学组和张新刚把工作交接好，就收拾东西打算回家。

　　数学组的其他老师们表面上对她很客气，一直说舍不得她离开，章欢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被张新刚瞪了一眼，钱小雨无奈地笑了笑，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呵。

　　收拾东西的功夫，钱小雨忽然想到如果自己回家，妈妈肯定会觉得反常，还是先去杨小满的家里躲一躲比较好。

　　和杨小满一说，她满口答应，还说晚上要和她好好分析一番，看谁这么孙子要陷害她。

　　在校门口，钱小雨没想到罗飞正等在外面，看她走出来，他赶紧朝她摆手。

　　钱小雨已经百分之百确定杨小曼就是那个叛徒了，嘴角噙着一抹淡笑，问：“来安慰我的？”

　　“来给你庆祝的，不是要放长假了么？”罗飞伸手将她的背包拿过来，语调轻松，让钱小雨双肩一松的同时，心情也是一松。

　　她的表情变化自然没逃过罗飞犀利的眼神，他建议道：“一起吃晚饭吧，我发现个喝老鸭汤的好地方。”

　　“好啊。”钱小雨没拒绝，她需要好好吃一顿，降降火气。

　　饭桌上，罗飞还是问起了接走她的那个人，钱小雨夹着鱼丸的手顿了顿，说：“一个很难搞的人，我吃饭的时候不想谈他，影响胃口。”

　　以罗飞聪明的头脑，加上那次顾超提醒他的，大致猜到是谁了，只不过——

　　“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会不会也是他主使的？”

　　钱小雨秀眉蹙起，说不太像，“但凡骄傲的人，大都有个通病，就是他们觉得世上没什么能难倒他们的，所以他们不屑采用小技俩，赢得光彩才能最大程度满足他们的虚荣心。他绝对属于极品中的极品，飞机中的战斗机。”

　　正说着，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罗飞的目光同时掠过屏幕，“哥德巴赫”？罗飞嘴角一抽，谁有幸成为她的哥德巴赫？这是所有数学家的终极梦想，也是终极BOSS啊！

　　钱小雨纠结地盯着屏幕上的四个字，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极不情愿地接起来，“九爷您好！”

　　罗飞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个人就算我和顾超联手也搞不定。

　　这个难搞的人，因为天气不好正在室内挥杆，他调整好蓝牙耳机，边打球边和钱小雨说话。

　　“叫久哥，别爷来爷去的，都听烦了。”听得出来，他现在心情还不错，钱小雨朝空中白了一眼。

　　“又不高兴了？因为网上那些胡说八道的东西？”

　　他倒是足不出户却什么都清楚的很，钱小雨嗯了声，“不是您的人吧？”

　　“嗨小雨滴，这就想套我的话了。那些人不是被姓顾的给收拾得够呛嘛，你还担心什么？”

　　他话锋一转，“你和罗家那个私生子，最好别走那么近，今天吃饭就算了，我不追究，可别有下一次。”

　　这就开始管她了，钱小雨冷冷一笑，说好的不霸道果然都是放屁，可惜今天她没有心情伺候。

　　“九爷，别让我再提醒你，你昨晚答应我什么了，没学会尊重女孩之前，别联系我！”狠话一撂，她挂断电话，顺手关了机，眼睛仍恶狠狠地盯着屏幕，仿佛它会吃人似的。

　　罗飞被她闹得一愣一愣的，清沅一带敢这么跟九爷说话的，恐怕除了她，也找不到别人了。

　　钱小雨一抬头，就注意到罗飞略显呆滞的表情，她伸手在他眼前摇了一摇，“你怎么了？”

　　“我想问，你怎么了？”罗飞终于回过神。

　　钱小雨耸耸肩，“反正我现在都无所谓了，工作搞丢了，男人也跑了，现在还要对付一个天底下最讨厌的人，我没那个耐心和爱心。”

　　这是打算破罐子破摔，罗飞又问：“那你接下来干点什么？”

　　“我爷爷身体不好，这段时间正好陪他，还有就是我弟弟的事，有时间我就接着找，希望尽快有线索，说不定我爷爷一高兴，病就会早点好了。”

　　罗飞低下头，继续吃碟子里的青菜。

　　“那学校的工作呢，可能最后学校不能给你恢复工作。”罗飞暗自希望，钱小雨能和他一起回北京。

　　没想到钱小雨想都没想，说：“换个学校继续教书，实在不行，我让我爷爷给我托关系，清沅中小学不少，肯定能找到一个教职。”

　　发觉罗飞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她，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小地方嘛，关系很重要的，再说我也不是绣花枕头，不会误人子弟，放心吧。”

　　说到这里，钱小雨一手托腮，眉间有愁绪浮动，“其实，我挺舍不得我那帮学生的，马上要最后冲刺了，没想到我先掉了链子。”

　　“小雨，你就没想过再回北京么？”罗飞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呃？”钱小雨一怔，她确实没想过回去，不过她理解罗飞的期望，“对不起罗飞，你还是回去吧，别陪我在这里呆着了，咱俩想要的未来不一样。”

　　罗飞给她捞了一勺魔芋，“你不回去，凭什么劝我？你又怎么知道我们对未来的计划不相同，世上任何事情都可以变，只有一样永远也不会变……”

　　“人心也会变的”，钱小雨忽然冷冷地说，“你可别告诉我，爱人的心永远不会变，太幼稚了，我不是小女生。”

　　可这世界上就是有很多死心眼，她算一个，罗飞算一个，对了，叶雪也是死脑筋，想到叶雪，钱小雨眉毛一挑，“我听叶雪说，你弟弟去公司找你麻烦？”

　　这还是年前叶雪在电话里和她说的，罗飞的弟弟跑到大成资本找罗飞，威胁他在老家老实些，没事儿不要出现在罗家，也别妄想以后从罗家分财产。

　　罗飞嘴角露出晦涩的笑容，“他不能怎么样我，毕竟罗佑保还活着呢，他敢轻举妄动，可能有什么后果，就算他想不明白，他那个娘可精明的很。”

　　“新闻里都说你那个弟弟就是个傻的，没有可信任的优秀继承人，罗氏集团的前景堪忧。你爹他就没打你的注意？”钱小雨笃信罗飞的能力，他父亲罗佑保必然不会轻易放过。

　　罗飞摇头，“我对他的帝国没有丝毫兴趣，如果我想要，自己会努力。眼下，我只想好好工作，让我妈妈有个安稳的、有尊严的生活。至于他的那些财产，他想怎么处置，与我没半毛钱的关系。”

　　“你恨他吗？”

　　“小的时候恨，尤其见到我妈一个人偷偷躲在房间里哭的时候。每逢过年过节，我妈都会让我去他家里，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我这辈子也忘不掉，因此我那时也怨我妈。”

　　“后来长大了，才逐渐能客观地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对我妈一直愧疚，想补偿她，他也觉得对不起我。不过，我和我妈的立场不一样，她一辈子都没把目光从我爸的身上移开，可在我眼里，罗佑保没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父亲两个字放在他身上简直可笑。”

　　明明是血缘至亲，却和陌生人没有两样，可能还不如陌生人，因为陌生人不会伤害他。也许，最深的伤害都来自身边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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