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钱儿

作者:琼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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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离铁骊县城西大壕不远有一个屯子叫城西屯。城西屯离离拉拉一直漫沿到西大河。屯子里有一个庄稼院,新盖的小三间草房,新编的柳条栅栏,院子里有鸡有鸭有鹅,大门旁牲口棚里栓着一头牛,虽然小家小户,但是看样子日子过得不错。
      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儿正在当院修理犁杖。老头儿个子不高,穿一条黑裆裤,能看出来,黑裆裤是用警察的裤子翻做的,一件青花旗夹袄抿着怀,将一根麻绳系在腰上,头上戴一顶小毡帽,尖下颏上留着一撮山羊胡子。小老头儿看上去精神头儿不错,一边收拾犁杖一边叨咕哪块地今年种啥。
      一个老太婆坐在房门口洗衣裳,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答对老头子的问话,看样子,老太婆对种地的事不太上心。她穿了一件蓝士布偏大襟褂子,头发梳得溜光水滑,脑袋后梳一个抓髻。她把洗好的衣裳交到一个小女孩手里。
      小女孩才十多岁,她拿着沉掂掂的湿衣裳往晾衣绳上搭。个子不够高,她踩着一个小板凳,用力一甩衣裳,小板凳翻了,小女孩摔在地上。
      正在洗衣裳的老太婆气冲冲站起来,一把扯过掉在地上的衣裳,骂道:“窝囊废,白吃饱,啥用没有!”
      从门口跑过来两只小狗崽。老太婆正没处撒气,照着一只狗崽踢了一脚,小狗崽在地上打了个滚,嗷嗷叫着,把跟前的大鹅吓得张开翅膀,吭吭叫着跑到一边去了。
      “呀!这该瘟的东西,可别把大鹅扑得不下蛋了。”老太婆气上加气,又要去踢小狗崽。
      小女孩从地上爬起来,扑过去,抱住小狗崽,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老太婆的小脚。
      老太婆在小女孩的脸蛋上拧了一把,气哼哼地说:“你这个小丫头片子,还有个倔脾气,看我怎么修理你!”
      “算了,你总是看她像红眼疯似的干啥?”老头儿说话了。
      “她白吃白喝我的,我差啥不看她像红眼疯?”老太婆把弄脏的衣裳往洗衣盆里一摔,接着说,“都十一二了,连件衣裳都不能洗。”
      正在这时,大门外有人问话:“这是郭队副的家吗?”
      老太婆没好气地说:“不是,你找错门了。”
      老头儿说:“你过去问问,看是不是找咱儿子。”
      老太婆冲着大门外说:“我儿子叫郭福林,不叫郭对付。咋给我儿了起这么难听的外号,还不如郭老鸹子好听呢。”
      院子里的老头儿听明白了,抢白老婆子:“你咋啥都不懂呢?队副是官职,兴许咱儿子当官了,快开开门问一问!”
      外面的人笑了,说:“我就是来找福林兄弟。”
      大门开了,进来的是榆树。榆树隔着栅栏看见一个老头儿和一个老太婆,知道是郭老鸹子的爹妈。当着老人不好叫人家儿子的外号,但是又不知道郭老鸹子的大号叫什么,他灵机一动,把队副这个官职安在了郭老鸹子的名下。
      老郭婆子上下打量着来人,问:“你是——”
      院子里坐在地上的小女孩扑了过来,撕心裂肺地喊:“三叔!”她扑过来,抱住榆树的大腿,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榆树心里一惊,“雪儿!”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老郭婆子对郭老汉说:“啧,你瞅瞅,弄不好要白搭,人家找上门来了。”
      她在前大襟上擦一擦手,对榆树说:“你是咋找来的?快进屋吧!有话进屋说。”
      其实榆树并不是来找雪儿的,他根本不知道雪儿还活着,更没有料到雪儿会在郭老鸹子家里。他是费了不少周折才打听到郭老鸹子的家,是专门来找郭老鸹子的,他想向郭老鸹子打听一下二哥二嫂的消息,万万没有想到会遇见了雪儿。
      雪儿抱着榆树的大腿哭。榆树顺势把雪儿抱起来,跟着郭老汉和老郭婆子进了屋。
      郭家的小三间草房东边开门,外屋是一个很大的厨房。一里一外两个锅台。里面那口锅里正煮着玉米碴子粥,粥里一定放了大芸豆,满屋子玉米和芸豆的混合香味。里屋是南北两铺炕,炕稍各有一个红漆大躺柜。柜盖上是被垛。
      榆树把雪儿放下来,雪儿紧靠着榆树,生怕榆树把她丢下。
      郭老汉把榆树让到南炕上。榆树也实在,把鞋脱下来,盘腿坐到炕上。郭老汉也盘上腿,两人相对而坐。老郭婆子把烟笸箩递过去,榆树接过烟笸箩。烟笸箩是用废纸做的,飘轻,但是很精致。这种盆子是将破烂废纸用水泡成纸浆,然后以小瓷盆做模子,将纸浆抹到瓷盆子里面,抹得越光滑越好,再把抹上纸浆的瓷盆子放到太阳底下晒,晒干了,纸与瓷分离开来,就做成了纸盆子,再用各种花纸里外一糊,又轻巧又漂亮。这里很多人家都用这种纸盆做烟笸箩。榆树自己装上烟,放到嘴上叭嗒叭嗒地抽着。他意外遇到了雪儿,心情好了许多,脸上又有了光泽。
      “兄弟打哪来呀?”郭老汉试探着问榆树。
      “我从山里来。”榆树简短地回答。
      “你是雪儿的——”
      “我是雪儿的叔叔。”
      “噢!”郭老汉深吸一口烟,慢条斯理地说:“我家福林不着调,他说雪儿是道上捡来的,这事整的,还让你们找来了。”
      榆树说:“这件事我福林兄弟做的着调,是他救了这孩子。要不是福林兄弟把这孩子带到你家来,这孩子肯定没了。我得好好谢谢福林兄弟。”
      “是吗?我说嘛!”郭老汉说着,从嘴里吐出一口烟雾,烟雾在他的眼前弥漫。他的脸色很古板,喜怒不形于色。他慢声拉语地问,“刚才——你管我家福林叫啥?”
      “叫队副。”榆树回答。
      “我儿子啥时候当上队副了?”老郭婆子抬脸看着榆树,又接着问,“队副是多大官?”
      榆树一看郭老鸹子的爹妈当真了,便继续捋杆爬:“你们还不知道,福林要当队副了。队副就是副队长。”
      “噢,是要当,还没当上呢!”郭老汉看样子有些失望。
      “好饭不怕晚,早晚能当上就行呗,你忙啥?”老婆子抢白老头子一句,又问榆树,“福林当的是大队副还是中队副?”
      郭老汉又反过来抢白老婆子:“自己的儿子啥样你不知道?能当上小队副都是烧高香了!”
      榆树心里觉着好笑,心里话,先把这老俩口哄乐呵了,别让他们把我撵出去,等郭老鸹子回来再说。便笑呵呵地说:“我福林兄弟在警防大队混得不错,听说先让他当小队副,很快就能当小队长,大小是个头,不用站岗楼。你们老两口就等着享清福吧!”
      “这事你咋知道的?”郭老汉问。
      榆树打着哈哈说:“我上头有关系。”
      老两口子高兴了。
      老郭婆子说:我说么,去年,福林让人用鞭子把脸抽开花了,这个倔老头子,非说这个警察咱不当了。福林要是不当警察,房子你能盖上吗?要依着你,咱儿子这辈子还能当官吗?你以为警察的脸让人抽了就白抽哇?
      榆树和郭家老两口越唠越热乎。
      郭老汉说:“福林啥时候回来没个准。这样吧,你就在这吃吧,咱们慢慢等。”
      正乐呵的老郭婆子听老头子说要留客人吃饭,屁股一拧,把盘着的腿打开,再重新盘上。老太婆的腿很软,原本右腿平乎地放在上面,翻了个个,又将左腿平乎地放在上面。
      榆树说:“你们该吃饭吃饭,我不饿,我等一会儿福林兄弟。”
      郭老汉说:“外道了不是?老话说,十里不问饭,二十里不问宿。我一看大侄子就是个实在人!你和福林好好处,上头有啥消息多跟福林通通光。你不是说你们哥俩有个好买卖要商量吗?咱这有吃有住的,别着急,慢慢等。”
      “那我就不客气了,”榆树说,“等买卖做成了,我多给福林一些好处。大叔,我还有两个小伙计在外边呢。”
      “都叫进来吧!咱们一块吃。”
      老郭婆子的脸抽抽得像一个山核桃。
      雪儿高兴了,抬脸问榆树:“三叔,是老小儿哥和柳毛哥吗?”
      榆树说:“是。”
      榆树牵着雪儿的手走出郭家。
      榆树问雪儿:“雪儿,告诉三叔到底是咋回事?”
      雪儿哇地一声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抽抽嗒嗒地说:“那天早上,我们还没有起炕,郭叔叔一下子把我们家的房门拉开了,进门就说,不好了,警察来了,要把全屯子的人都抓走。我们想往李叔家跑,一出门,看见李叔和李婶已经被抓走了。我们就跑回自己家。我爸刚把我藏在土豆窖里,警察就来了,把我爸我妈都抓走了。”雪儿说到这儿,又是大哭。
      榆树哄着雪儿说:“雪儿乖,咱不哭,和叔说说,你还知道啥?”
      雪儿摇摇头说:“我在土豆窖里蹲了好久,脑袋都迷糊了,我就爬了出来。家里没人,我又跑到李叔家,李叔家也没有人,大黄被打死了,只剩下虎头虎脑,我就抱着两个小狗崽跑出来。正好郭叔叔跑来了,他把我藏在房后的菜窖里,告诉我千万不要出来。到了晚上,郭叔叔就把我领到这来了。”雪儿说着说着又哭了,“张家湾到底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爸爸妈妈都死了?”
      榆树把雪儿搂在怀里,安慰她说:“雪儿不哭,还有三叔呢,你和柳毛都是三叔的孩子!”
      天要黑了,外出干活的人陆陆续续回家,家家的烟囱冒起炊烟。榆树牵着雪儿的手悄悄来到西大河河沿。榆树打了一个唿哨。柳毛和钱儿带着七条猎狗跑了出来。
      钱儿和柳毛看见雪儿,三个孩子又哭又笑地亲热一阵子。
      榆树向七条猎狗吆喝道:“靠!静!”七条猎狗便乖乖地跟着他们,一声不吭。
      一行悄悄进了屯。屯里人见他们眼生,用疑惑的眼神迎接他们,又将他们目送到郭家,屯子里的一群笨狗欺生,追着他们狂吠。有一条大狗自以为勇猛,见这几条外来狗都夹着尾巴一声不吭,便悄悄跟了过来,突然发起攻击,不料被绝影回过头来,吭哧就是一口。这条不知深浅的看家狗在地上打了个滚,悲惨地嗷嗷叫着,一瘸一拐地逃走了。
      榆树领着孩子们回到郭家,郭老汉倒是满热情的,老郭婆子的脸拉得足有二尺长。榆树并不在意老郭婆子的脸有多长,领着孩子们实实在在上了饭桌,盛上饭就吃。苞米碴子大芸豆,越吃越没够,还有羊角葱外加婆婆丁蘸大酱,也实在吊胃口。羊角葱是去年秋天栽到地里的葱,开春雪一融化,它就缓过来了,这时候刚长出两个绿叶,像羊角似的,十分喜人。
      老郭婆子见这爷几个像饿狼似的,不住地咧嘴,坐在炕上,屁股拧得更欢,像尖尖腚似的,吃饭的时候不住地用筷子敲打饭碗。
      吃完了饭,大人没话逗话,三个孩子捅捅咕咕玩着闹着。庄稼院舍不得点灯熬油,老早就吹灯睡觉。郭老鸹子还不回来,榆树想:一不做二不休,老郭家的人不往出撵,我们就在他家等,在警察家呆着相对要安全一些。榆树他们爷四个睡在北炕上,脑袋刚一沾枕头便都睡着了。他们实在太疲乏了。
      约莫半夜时分,外面传来摩托声。榆树心一振,清醒过来。他闭着眼睛细心听着摩托车的动静,是一个摩托的声音。摩托开进了院子。留在院子里的猎狗发出低沉的吼声。榆树猜测是郭老鸹子回来了,便故意闭着眼睛装睡。
      郭老汉下地开门,果然,进来的是郭老鸹子。
      郭老汉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老郭婆子也问:“儿子,你要当队副了,是吗?”
      “谁说的?”郭老鸹子反问。
      老郭婆子往北炕呶一呶嘴。
      “哪有这事!”郭老鸹子又问,“他们是谁?”
      “雪儿的叔叔。”郭老汉回答。
      “雪儿哪来的叔叔?”郭老鸹子警觉起来,“爹,你怎么没有让他们走?”
      “他们大老远来的,说找你有事,我看天晚了,就没让他们走。”郭老汉也有所警觉,“你和他们不是好朋友吗?”
      “是好朋友也不能随便留在家里过夜呀!弄不好会掉脑袋的。”郭老鸹子急头掰脸地说。
      “啊!”郭老汉和老郭婆子同时惊叫起来,“他们是什么人呐?”
      榆树激凌一下子坐起来,对郭老鸹子说:“对不住了,郭兄弟,给你添麻烦了。我跟你说点事,说完我们就走。”
      郭老鸹子一看是榆大疙瘩,脸憋得通红。随即哇啦哇啦说起来:“是榆大哥呀!我不知道是你,我要是知道是你我哪能这么说。我的命是你给我留下的,你在我家住到啥时候兄弟我都不带红脸的。只是现在风声太紧了。吕大队长,不是,吕大麻子现在杀人都杀红眼了,凡是跟抗联有一点儿瓜葛的就格杀勿论。其实他是怕了。黄狗剩的死给他提了个醒,他知道他自己没什么好结果,看谁不顺眼就杀谁,我看他这是作得紧死得快。二屯的小黑于他妈的不是东西,现在也他妈的毛脚了,一天到晚吓得不敢着家。其实日本人也怕。日本人有八九户住进了张家湾,明面上把张家湾控制起来了,其实他们也睡不好觉。这不,张家湾的小鬼子睡觉,让我们在外面给巡逻站岗。你说这是什么事呀?我这是刚下岗,心里不痛快,就直接跑回家来了。我……”
      “行了,福林,你快住嘴吧!”老郭婆子拦住了她儿子的呱噪。“快让你榆哥说事!”
      榆树说:“郭兄弟,我想打听一下李山两口子的消息。”
      “你是问他们两口子呀!”郭老鸹子又接着哇啦起来,“这两个人命大,吕大麻子最想杀的就是他们两口子,可是吕大麻子就是杀不了。你知道为啥吗?他们俩有大仙护着,吕大麻子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吕大麻子说他们两口子总跟抗联联系,一定知道抗联在哪,要从他们嘴里打听到抗联的秘营在哪。其实我估摸,吕大麻子不敢伤害他们是怕遭报应。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吕大麻子是拿他们俩做诱饵,等着你来上钩。你这不就来了吗?我跟你说……”
      “你先别说了。听听你榆哥怎么说。”郭老汉也着急了。
      榆树问:“李山他们两口子现在关在哪?”
      “现在关在警务科的拘留所里。你别看没收监,蹲拘留比蹲监狱还遭罪。想救他们难啊!可不比你在北关警防所救那个大鼻涕小子。”
      柳毛听见郭老鸹子在说自己,呼地一下子坐起来。
      “哟!这小子也在这呢。”郭老鸹子依旧没住嘴,“那个时候没人拿一个小孩子当回事,能讹俩钱就讹俩钱,讹不来就把人整死。现在不行了,李八门子两口子是要犯,他们要是一开口,一定能逮到大鱼,都盯得死死的。再说了,警务科在城里,你榆大疙瘩能闯北关警防所救人实属不易,要想进城闯进警务科救人,就是你有天大的本事也白扯!要我说呀,你就别打这个主意了,尤其不能带着这两个孩子去,别大人没救出来,反倒把两个孩子搭进去。这事……”
      “不!就是死,我也要去救我爸我妈!”钱儿坐起来大喊大叫。
      郭老鸹子闭上了嘴。他一不说话,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榆树抬起头来,看着郭老鸹子的脸说:“人是一定要救的。我们想一想,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法子倒是有一个。”郭老鸹子终于玩起了深沉。说了半句不说了。
      榆树急忙问:“啥法子?快说说看!”
      “想法买通常富。”郭老鸹子说。
      榆树问:“常富是谁?”
      “常富是吕大麻子的亲舅子。”郭老鸹子又打开了话匣子,“让你们弄死的黄狗剩是吕大麻子的表小舅子。表小舅子还是姨表亲。黄狗剩就是能贴乎。吕大麻子认他,他是舅子,不认他,他狗屁不是。常富才是吕大麻子正儿八经的亲舅子。这小子其实也挺操蛋,也不是好东西,但是他不像黄狗剩那么张狂。黄狗剩死了,他当了中队长。现在吕大麻子就信任他一个人。要是把他买通了,他可以把李八门子两口子从拘留所里提出来,还能把人送出城。但是这个人鬼得很,轻易不会上钩。”
      “我收买不了他,我可不可以制服他?”榆树插上一句。
      “制服他倒有可能。这小子让黄狗剩的死吓破了胆,整天疑神疑鬼的。逮住他,一吓唬,也许他能乖乖照你说的办。”郭老鸹子觉着不妥,又补充一句,“但是跟这小子打交道一定要小心,别看他表面服了,背地里有可能玩阴的。”
      榆树又问:“这个常富好去什么地方?”
      郭老鸹子说:“常富有两个嗜好,一是嫖二是赌。铁骊城内二道街有个窑子房叫野花店,离野花店不远还有一个小赌馆,他要是不上班,多数在这两个地方鬼混。”
      “他家在哪?”
      “他家在吕大麻子家的后院,离警务科很近。”
      榆树想了想,觉得没啥可问的了,穿鞋下地,说:“打扰了,我们该走了。”
      郭老鸹子说:“这么晚了往哪走?天亮再走吧!”
      老郭婆子说:“现在走正好街上没人,再呆一会儿天就亮了。”
      榆树笑着说:“大婶,谢谢你!我们这就走。”
      雪儿已经穿好衣服从炕上跳下来,准备跟着走。
      榆树对雪儿说:“雪儿,听叔的话,在郭叔叔这再呆几天,等我救出钱儿的爸爸妈妈就来接你。”
      “我不!”雪儿站在地上哭起来。
      榆树抬脸对老郭头和老郭婆子说:“那我就领着雪儿?”
      老郭婆子怕老头子和福林又抹不开面,便抢着说。“你领着吧!这孩子怪可怜的,好歹有你这么一个亲人。”
      老郭婆子现在巴不得让榆树把雪儿领走。
      其实,郭老鸹子也是急着赶紧把雪儿打发走。当初,他见白桦被抓,害怕白桦连累自己,后来见白桦死得壮烈,良心上又有些过不去,所以脑瓜门一热,把雪儿带到家来了。雪儿来了,他又后悔了,这要是让人知道他窝藏抗日分子的孩子,那还了得。现在榆树说要把雪儿接走,他也不敢搭腔。
      榆树看出郭家人的意思,蹲下身来将雪儿背起来。他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意让这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在别人家受委屈。
      老郭婆子说:“就这么接走了?”
      “噢!”榆树把手伸进怀里掏钱。
      “你要干啥?”郭老鸹子问。
      榆树说:“雪儿在你这呆这么多天,我给大叔大婶扔俩钱儿。”
      “说啥呢?”郭老鸹子大声地说, “快拉倒吧!别寒碜我了。”
      榆树说:“兄弟明算帐,这孩子在你这呆这么多天,哪能白吃白喝?”
      郭老鸹子说:“算啥算!你要是跟我算这个帐你还不如当初一脚把我踩死算了。”
      “谁这么厉害?”郭老汉问。
      郭老鸹子说:“你们不知道,榆大哥一脚能踹死大熊瞎子!”
      “啧啧,真的假的?”老郭婆子还有些不信。
      郭老鸹子说:“真的!”
      老郭头儿扯了一下老伴说:“那算了,咱可别惹乎他。”
      榆树带着三个孩子走出郭家。他对守在院子里的七条猎狗吆喝一声,“靠!”七条猎狗便静静地跟着他往出走。
      雪儿说:“还有虎头虎脑呢!”
      钱儿和柳毛到狗窝里把虎头虎脑抱出来,一人抱着一只。
      郭老鸹子追出来说:“榆大哥,用得着我的时候知一声。”
      老郭婆子在屋里喊:“福林!”
      榆树说:“谢谢!大婶在叫你,你进屋吧!”
      郭老鸹子回屋去了。
      榆树对三个孩子说:“走!”
      昏暗的灯光将人和狗的影子抻得很长。旋即屋子里的灯灭了,影子也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淹没在黑暗中。柳毛和钱儿一左一右拉着榆树的衣角,七条猎狗乖乖地挤在一起,跟在他们身后。
      榆树仰起头望着天空,天空布满了繁星,深邃而高远。在这黑灯瞎火的晚上,他竟然不知道该到哪里去落脚。榆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仰望星空,辨认了一下方向,顺着西大壕向北走去。
      “干爹,我们这是去哪?”柳毛轻声问。
      榆树说:“去头屯。”
      钱儿又问:“干爹,我们去头屯干啥?”
      榆树说:“我给你们找个落脚的地方。”
      柳毛又问:“干爹,就是过年的时候我和钱儿送东西那家吗?”
      “嗯!”榆树应了一声。
      钱儿问:“干爹,还救不救我爸妈了?”
      “救!一定要救!”榆树斩钉截铁地说,“但是,我得先把你们三个安顿个地方。”
      钱儿说:“可是——可是——我想和干爹一起去救爸爸妈妈。”
      榆树说:“钱儿听话。干爹把你们三个安顿好了,没有了后顾之忧,才能放心大胆地去救你爸爸妈妈。要是带着你们三个,干爹没办法放手一搏,你说是不是。”
      “可是,叫真章的时候,你连个帮手都没有。”钱儿还在找理由,他执意要亲自去救爸爸妈妈。
      榆树让步了,说:“需要你们的时候干爹自然会去叫你们。”
      雪儿插嘴说:“这家人家好吗?可别像老郭家那个老刁婆似的总掐我。”
      榆树把背上的雪儿往上掂一掂,扭头对雪儿说:“搂紧三叔的脖子。”雪儿受了委屈,榆树心疼了。
      几个人都不再说话,四周围特别的静,只听见他们沙沙的脚步声。
      雪儿突然说:“三叔,我也叫你干爹好吗?”
      榆树鼻了一酸,他说:“嗯,以后你就是我的亲闺女。”
      头屯离城西不远。榆树他们进屯的时候整个屯子还都在睡梦中。榆树又给七条猎狗下达了“静”的指令。屯子里静悄悄的,偶而谁家的狗警觉地叫几声,这七条猎狗一点反应都没有。
      进了田家的院子。榆树让三个孩子去敲门,自己躲在黑暗处。
      屋里灯亮了。
      “谁?”淑琴在屋里问。
      “过年时给你家送过鱼的。”钱儿站在窗下低声回答。
      不一会儿门开了,淑琴把三个孩子让进屋,一抬头,见榆树跟在后面,不由得浑身一振。
      田顺见榆树来了,将头从枕头上抬起来,冲榆树咧一咧嘴,说了句:“大哥来了。”又躺了下去。
      榆树瞥了一眼南炕,见整个南炕都空着,问了一句:“大叔呢?”
      淑琴说:“孩子的爷爷走了。他到底没有熬过冬天,刚出正月,一口气没上来就走了。”
      躺在炕上的田顺叹了口气说:“走了好哇!享福去了!活着也是活受罪。”
      淑琴见榆树带着这么多孩子,便问:“你这是——”
      榆树说:“我想让这三个孩子在你家住几天,你们看行吗?”
      淑琴拿眼睛看着田顺,希望他答应。
      田顺还没有开口,榆树又说话了:“和你们说实话吧,我就是日本宪兵和警察通缉的榆大疙瘩,这三个孩子有两个是孤儿,爹妈都让日本人和警察给杀了,一个孩子的爸爸妈妈现在关在警务科的拘留所里,我要去救他们。等我把事情办妥了我再来接他们走。如果你们怕受牵连,就直说,我们这就走,一刻都不停留。”
      淑琴说:“瞧大哥说的,我们家都这样了还怕什么牵连?”
      田顺睁大了眼睛,眼睛里放出光芒,他说:“大哥,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我田顺要是不瘫在炕上,一定跟着你和日本人对着干。”
      “谢谢你们!”榆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边是一沓钱。他将钱放到炕沿上。说,“这点钱你们先花着。”
      田顺不好意思地说:“大哥,这钱我们不能收。”
      榆树说:“没有别的意思,咱们有钱大家花。”
      淑琴把钱拿起来,对榆树说:“大哥,不瞒你说,我们家又断顿了。刚才你说把三个孩子留在这,我还寻思呢,这可让孩子们吃啥呀!”
      榆树笑着说:“看看,田顺兄弟,外道了不是?兄弟,我跟你说个事儿呗。”
      田顺问:“啥事?”
      榆树说:“以后我再来,不许往那上想。你是我的兄弟,大柱二柱三柱不要再叫我舅舅,要叫大爷,我带来的三个孩子都要叫你叔叔。”
      榆树说着,把三个孩子拉过来,一一给他们介绍:“这是柳毛,这是钱儿,这是雪儿。”他又让三个孩子叫叔叔,叫婶子。
      三个孩子都懂事地过来叫叔叫婶。田顺和淑琴都高兴地答应着。
      榆树对三个孩子说:“叔叔自己起不来炕,雪儿是女孩子,不方便,以后柳毛和钱儿在这,就由你们俩照顾叔叔,不许偷懒。”
      柳毛和钱儿点头答应。
      田顺长叹一声说:“遇到你这么一个好哥哥,我又舍不得死了,可是活着真的是个累赘。”
      榆树说:“要活着!还要好好地活着!”
      淑琴把南炕的攮灶子填满柴禾点着,然后开始张罗睡觉的事。田顺说:“你用衣服给我盖上点儿,把咱俩的被子给孩子们。”
      “别,别,别,”榆树说,“这三个孩子都皮实。我领他们在南炕上穿着衣服睡就行。”
      三个孩子都和衣而卧。榆树怕冻着雪儿,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给雪儿盖上。
      吹灭了灯,屋子里一片漆黑。榆树已经睡了半宿的觉,这会一点睡意也没有。后半夜天确实凉,三个孩子佝偻着挤在一起。榆树第一次像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遭罪心里不是滋味。
      北炕上,田顺和淑琴翻来覆去,他们俩也一直没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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