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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六月初的这几日,日头一日比一日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宋禧原就有体热之症,较寻常人更不耐暑气,自入夏之后便已经好几日吃不下饭了,每日里只靠着各种寒凉瓜果,冰镇茶汤过活。这些个寒食用多了,又是闹得头疼,肚子疼的浑身不舒服,短短几日之内,这个原就单薄的姑娘又瘦脱了几层,眼窝下头青黑一片,镇日里都是恹恹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宋蓁这几日里同宋禧却是要好的很,几乎日日都来望舒馆黏着她,宋禧原想着宋蓁就要嫁人了,往后姐妹相见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便不忍心叫她不来,只得强打了精神来日日陪着。
宋蓁想是即将出嫁,心情好的缘故,镇日里拉着她絮絮叨叨地能说许多话,宋禧见她眉眼生辉的模样,心中也倒舒朗了许多。
这一日里,午后,用了膳,姐妹二人正在前边凉殿里乘凉说话,信贵妃牵着他的小孙子宋谦,并许多宫人从外头进来。
宋蓁忙起身,笑问:“信娘娘怎么来了?”
宋禧却仍躺在竹椅上,动都不动弹一个,似笑非笑地将信贵妃望着。
信贵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宋谦往前推了推:“谦儿,给你两个姑姑请安。”
宋谦立即迈着小短腿上前,拱手低腰,恭恭敬敬地给宋禧宋蓁请安:“谦儿,请姑姑安。”
宋蓁立刻将他扶起来,从桌上抓了果子给他吃。宋谦抱着果子回头望了望信贵妃,见她点头,这孩子才甜甜地冲宋蓁道了谢,然后捧着果子去吃了。
“这个孩子礼数周到,娘娘教得很好,”宋禧懒洋洋地睨着信贵妃,将曾经夸过宋谦的话又夸了一遍,然后溜着眼神又将信贵妃打量了几眼,“贵妃这般大忙人,今日如何有空贵足临贱地,来本宫这望舒馆?”
信贵妃并不将宋禧不善的言语和态度放在心上,陪着笑道:“蓁公主就要出嫁了,陛下令本宫来操持她的婚礼,时间有些赶,嫁衣还没来得及制,本宫今日领了针织局的绣娘来给她量体做嫁衣。”
“真的吗?”还没待宋禧说话,宋蓁眼前一亮,她伸头看了看信贵妃后面跟着的十数个宫人,面露惊喜,“这么多绣娘给我裁嫁衣吗?”
她走过去,看着那些宫人手中捧着的各色华贵衣料,珍奇首饰,犹自不敢置信:“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是,”信贵妃转过身去看她,笑道,“公主可以慢慢挑选,看看喜欢什么样式,用什么料子,都由得公主。”
宋蓁兴奋得一张小脸通红通红的,她伸手一件件摸过去,不由得便有些眼花缭乱了:“我喜欢这个……这个也很好,这个好像颜色更鲜艳些,衬得人气色更好,你说是不是?姐姐?”
她将衣料比在身上,高兴地转身问宋禧:“姐姐,我觉得这料子配金线绣纹更好看,若用银线瞧着惨白惨白的不相称,你说对不对?姐姐?”
宋禧窝在竹椅中,淡笑着冲她点点头。
信贵妃的大宫女丁桂带着两个绣娘拿了尺子来给宋蓁量体,她口中宽慰道:“公主您别急,先看完,那头还有一匣子名贵的珍珠宝石呢,本是我们娘娘从娘家带进宫来的,这些年从未动过,现在都拿来给公主,不论是缀在嫁衣上,还是镶在凤冠上都是很好看的。”
“真的吗?”宋蓁急得立刻便要过去看。
丁桂和绣娘好歹拦住:“公主不急,先量完。”
宋蓁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立刻张开手,乖乖配合量身。
等待量身的间隙里,信贵妃回身,往宋禧那边走了两步,道:“蓁公主这回出嫁也挺匆忙,陛下未来得及给她准备许多嫁妆。女孩出嫁,嫁妆若是少了,只怕到了婆家要受欺负。本宫手上这些年也存了点体己,便给她添些妆吧,虽然不多,但是二十来担也还是能凑出来的。”
宋禧幽幽地望着信贵妃:“本宫是蓁蓁的长姐,嫁妆的事,自有本宫会为她想办法,就不劳贵妃操心了。”
宋蓁侧耳偷听,见宋禧如是说,一下就急了,她转身,不赞成地跺脚:“姐姐,你别这样!”
宋禧捧茶,抬眸严厉地瞪了她一眼:“我说的算,不必多言!”
宋蓁一下子愣住了,自宋禧回宫以来,对她从来都是温声软语,任她予取予求的,这还是宋禧第一回对她这般疾言厉色。
宋蓁忍不住便从心里觉得委屈,站在原地咬唇,一双杏眼瞬间便涌满了泪水。
信贵妃看到宋蓁委屈得直抽搐,便忍不住叹息,她从怀中拿了帕子递给宋蓁擦眼泪,然后淡淡地对宋禧道:“本宫这嫁妆是给蓁公主的,她自己想要,禧公主便是她姐姐,也不该替她否了。”
宋禧气得胸口疼,铁青着脸色,偏过头去,不看她们。
信贵妃犹自逗留许久,将抽泣的少女渐渐哄好了,又领了她去选料子。
宋蓁一瞧见那些美丽的首饰衣物,这才略高兴些,一径同信贵妃选好了衣料和首饰,然后才亲自将信贵妃一行人送出了望舒馆。
出了望舒馆,走在花木掩映的宫道上,宋谦伸手肥嘟嘟的小手去拉信贵妃的袖子,他仰头唤那个一路走路一路便怔怔出神的华服妇人:“祖母,您不高兴吗?”
信贵妃低头看他,勉强露出个笑,缓缓地摇了摇头。
“是因为禧姑姑吗?”宋谦在一旁看了许久,也大概能瞧出来宋禧对他们的态度并不好:“你给她们东西,她们不要,祖母为什么还要给啊?”
信贵妃顿下了脚步,站在宫道上出神良久,略生皱纹的眼睛直直地盯在空处。
“谦儿,”半晌,她回神,然后蹲下/身来,将宋谦拉到面前来,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祖母从前做过对不起那两个姑姑的事情,心中愧疚的很,所以想对她们好些来弥补。谦儿记得,以后你长大了,也要对她们好些,给祖母赎罪,知道吗?”
宋谦懵懵懂懂地点头:“祖母放心,谦儿记住了,祖母不要不高兴了。”
见宋谦这乖巧无邪的模样,信贵妃牵了唇,眼角却发酸,她伸手揉了揉宋谦的脑袋,然后起身牵了他的手,渐渐走远。
望舒馆内。
宋禧犹自生气,偏了头,不肯理会宋蓁。
宋蓁惴惴地站在边上,然后迈着小步子蹭过去,她扁嘴道:“姐姐不是说过,多一份嫁妆让我带过去,以后在婆家便多一份底气,你也好放心一些,不是吗?如今怎么又拦着了?”
宋禧斜着眼睛瞪她:“那也不能要她的!”
“信娘娘怎么了?”宋蓁不服地顶嘴,“这些年你不在宫中,所有人都欺负我,只有信娘娘私下里对我照顾的很,若是没有她,我在宫中只怕更不好过!”
宋禧冷嗤一声:“她当然得对你好,否则良心怎么过得去?”
宋蓁皱眉,扬声问:“姐姐,你到底在说什么?信娘娘到底哪里不好了?你忘了小的时候信娘娘对我们多好?母后总是忙着后宫事情,少有时间陪我们,都是信娘娘在一边帮忙照顾的,她还带我们一起读书写字,绣花学琴。每回我们写字累了,都是信娘娘去小厨房做了点心来给我们吃。生病了也是她领人来给我们看病抓药,又亲自熬了药来喂我们。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姐姐,我真觉得,你这回从外头回来,变了好多,从前你不是这样的……”
宋蓁每说一句话,宋禧的脸色便铁青一分,最后忍无可忍一声断喝:“够了!”
宋禧侧首狠狠地盯着宋蓁,一双漆黑的眼睛被她气出了点泪水来,她咬牙,胸口起伏了许久,好歹忍住没再冲宋蓁发脾气。
这个女人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才压制住自己想要将所有真相都告诉宋蓁的冲动。
这些事情她是真的不想让宋蓁知道!她不能将宋蓁也变成她这副模样!
这肮脏的泥潭她自己一个人陷进来就算了,她不想将仅剩的亲人也拉进来!
她这次回宫,原就想着将宋蓁送出宫去,让她安安稳稳地嫁人,好好地过这一辈子,这便是她做长姐的责任了!
于是,宋禧紧紧阖了目,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抬起有些发麻的手轻轻地挥了挥,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同她说话,“你先回去吧,姐姐今天身子不舒服,说话有些重了,你改日再来吧。”
宋蓁抿唇赌气地转身就走。
出了望舒馆的时候,先时这个少女还是气鼓鼓的,但是转头掰着手指算了算自己的嫁妆:父皇原来就给了一份,姐姐又将自己的私库全都给了她,如今信贵妃又给她添妆,韩大人那头还承诺了给她一份,姐姐也说过生辰宴的时候再给她搜刮一份来……
这么一算下来,简直不得了!
宋蓁觉得自己没准能成为本朝开朝以来,陪嫁最多的公主!这么一想,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也都烟消云散了,宋蓁开心得面色通红,连回去的脚步不觉都加快了许多。
宋蓁走后没多久,信贵妃的大宫女丁桂又差人抬了一个箱子来,放到宋禧面前。
宋禧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冷冷道:“送错地方了。”
丁桂赔笑道:“这个不是给蓁公主的。再过两日便是禧公主的生辰,我们娘娘事情忙,走不开,不能去庆贺公主诞辰,便命奴婢送了生辰礼来,聊表心意。”
宋禧哼了一声:“本宫不要,抬回去!”
丁桂继续赔笑:“这个奴婢不敢,若是奴婢再抬回去,我家娘娘会发落了奴婢的。”说着,她便弓着身子带着下人恭谨告退了。
宋禧气不过,叫了两个宫女来将箱子抬了扔到殿外去。
李书厌回来的时候,便正见大殿外台阶下打翻了一只漆红的箱子,散落了一地金珠宝贝。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一时,然后绕道进来,怕踩坏了他赔不起。
宋禧正在殿内靠着竹椅,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生干气,听到脚步声,她抬头望去,这女人原就有气,说话便是硬邦邦的:“你怎么成日里不见人影,这又是去哪里了?”
李书厌摸摸鼻子,觉得这个女人真的有点喜怒无常:“不是你叫我没事便多留意着刘太后身边那个大太监的动静吗?”
“哦,”宋禧闷闷地低头,问:“那个孩子现在如何了?这么热的天,他还活着吗?”
李书厌沉声道:“还活着,那个太监还在到处抓药,昨日我瞧着,他竟冒险从太医院领了一只紫芝送了过去。”
宋禧拧眉,暗暗嘀咕:“夏天最难熬,可千万别死了。”
她撑着下巴,出神良久,渐渐将目光看向台阶下那一箱子珠宝,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情来:韩戟临出门前,曾经答应回来的时候给她一件生辰礼,但是她料想他这回从南方回京只怕恨都要恨死她了,原答应的礼物想必也不会再给了。她想要的话,只怕还是要自立更生。
——得趁那个男人还没回来自己去拿才行。
于是这个女人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李书厌道:“你同我出宫一趟。”
李书厌这厢奔波了一天,刚刚想坐下来休息一回,一口茶还没喝上呢,没想到这个女人又出幺蛾子。
他幽幽地看着身边的女人,真心有点怀念当初在老皇帝跟前,明日里弹弹琴,闲闲散散过活的日子了!
宋禧不等他应声,便起身回内殿去换衣服了。
魏晴站在宋禧面前伺候她穿衣,轻声劝道:“公主,天色不早了,您这是要去哪里?”
宋禧抬着手,让她系腰带:“你不是说本宫的别院已经收拾出来了吗?后日便是本宫的生辰宴了,本宫要亲自去瞧瞧,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啊?”魏晴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这那处庄园在城北,离皇宫远的很,这一去一回,岂不是天都黑了!
“要是宫门下钥了,公主回不来怎么办啊?”魏晴期期艾艾道。
宋禧垂首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伸手摸摸她的脸颊,笑道:“那就不回了,本宫去报父皇一声,就说在别院里头过一夜,你在宫里照看好门户。”
魏晴还没从她那一句“不回了”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上去:“奴婢跟着公主。”
宋禧挥挥手:“我带李先生去,你留下。”
魏琴眼睛都直了:“啊?”
她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宋禧方才的意思是说:她要带着李书厌在外头过夜?!
魏晴赶紧追上去,她觉得自己要是不跟着,韩戟回来可能会将她抽筋扒皮!
宋禧已经走至前殿,她将手上的佛珠褪下,并不回头,只举得高高的遥遥冲魏晴晃了晃。
魏晴苦着脸色刹住了脚步,眼睁睁看着宋禧同李书厌的背影渐行渐远,而后她上前将台阶前散落了一地的珠宝都收了:这几日里她们望舒馆是真的要揭不开锅了!
宋禧同李书厌并未在她的御赐别院中过夜。
晚上,天色擦黑的时候,住在韩府前院倒座里的管家王儒是被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揉着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欠将角门打开,迎面便见一个穿着红色夏衫的女人同一个漂亮的男人直直地站在门前。
女人笑眯眯地将一只手珠亮给他看:“本宫今日出宫办事,回的晚了,宫门已经下钥,本宫没处可去,便来你们府上借住一宿!”
王儒愣愣地瞪着眼睛看着宋禧,生生将打了一半的哈欠给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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