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雁书

作者:洛禊鸣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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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七


      飞溅的碎片,扬起满街风尘,臧红妹拽着步生莲的衣袖,飞奔到云雾里。他们跑了很远,步生莲竟不知她有如此力气,挣也挣不脱。
      “我得回去,雁步风的朋友还在里头。”
      臧红妹气得直跺脚,“哪有什么朋友,全是烈火教的,他们今天都得死。雁步风都不来,你却凑什么热闹。”
      “那不行。我得回去!”
      两人跑出这条街,在一处酒楼里,点四个小菜,上一坛土酒。他付了银子,臧红妹抓起米饼子,一口气填了仨。
      “狗娘养的陈聚众,他不得好死。我劝你还是晚点回去,能给他们收个尸已经很够意思了。”她又捧起大碗喝了口汤,问道,“雁步风到底去哪了?”
      “不知道,刚见过神爪手,他就走了。”
      臧红妹一听,脚踩着板凳拍桌而起,骂道:“死雁子,把我丢下就走了。我让那对儿一模一样的臭婆娘压守了一天,现在还浑身酸疼。”
      步生莲打了个盹,面对眼前如狼似虎的臧红妹,真是提不起一丝柔情。想不通啊,她怎么会喜欢雁步风,难道雁步风会对她表露柔情吗?雁步风的眼是不是长年在黑夜里摸索,失了灵光。
      臧红妹喝醉了,步生莲找人把她抬上二楼房间里,吩咐店家小心照看着。出门时月色朦胧,夜雾弥漫,让他有种不祥的预兆。
      他走过一条昏暗的街,在黑暗隐蔽的颓圮棚舍附近,他听到有人在悲伤的吟诗。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是谁害我流离失所,是谁亲手种下一棵结满噩梦的枯树,耗费了土壤里所有的养分。”
      那声音就像从天边传来,低喃、婉转,破碎在风里。如果不是急着去收拾战场,他多想亲眼会面那吟诗的女子,为她合一曲琴音。
      可他回来的太晚了,谷惊天都死了,聂休或许没死,这些于他而言都不太重要。他敬重谷惊天,所以买了酒肉准备送他一乘。他对谷惊天的同情,也有一部分原于尸体呈现出的状态。谷惊天被毒死了,长街空无一人,仿佛这些远道而来的江湖败类根本不曾出现过。他在门口捡到一个酒袋,可以确定谷惊天临死前喝过不少酒,且衣服上残留的酒气,与鲜血融为一体。
      长夜漫漫,死去的人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又硬又沉。他在附近寻找能供尸体居住的荒野。最终来到了汶水边。
      野有皋,野有木,汶水滔滔翻涌,仿佛在浪头镶了银边。被分割的水珠跳到空中,又极速投入江河的怀抱。
      野有桃,其实食之。晚夏里桃果芳香。隐约听见沙沙的脚步,穿梭在潮湿阴森的林里。那是个小孩,葛屦履霜露,破烂的衣衫被湿气弄得水洗了一般。步生莲的出现吓得他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他努力装死,步生莲抱着谷惊天的尸体从他身边经过,假意没有看他——亦是害怕吓坏了这悲惨的小生命。
      他用飞刀削刻一块拾来的木头,做成能够挖土的锹。植被丰富的土壤利于翻土,他的白衣再也不能穿了,站在坑里灰头土脸,好似要埋葬自己。
      做完这些,他去水边梳洗月影中疲乏的身躯。明月被翻涌的浪潮打碎了,在水面上犹如一叶的小舟。月亮顽强并且永生,捧在手里是刺骨的冰凉。
      附近的渡夫窝棚里仍跳动着火光,没有鸟鸣的夜晚,幽光倍感忧郁。他还在呢喃那个未曾谋面的姑娘所吟唱的诗歌。
      窝棚旁始终停着一辆马车,最初步生莲不曾注意到;但在此刻,炉火暴露在黑夜中,渡夫被匆忙叫醒,展开门扉迎接贵客。
      由于相距甚远,步生莲既听不到对方的交谈声,也不能看清每个人的脸。有五个灰影子站在水湾附近,他们上了渡夫的船,月光反射在水波与一头银发之间,船上的火光与皎月流水交织相融。
      他即刻认出了白发千丝,其他的人,即便叫不出名字,也是他的盗友才对。盗友匆忙而行,还没分出胜负,就沮丧而归。他们等待了数年,都跃跃欲试;却从没像这般波折过。
      步生莲好歹拿到了谷惊天的尸体,他在想,或许把尸体保存一下,还能赶上盗圣的最终裁决。但这只是揶揄罢了。
      渡夫走后,炉火还嘤嘤地在燃烧。那马车似乎被抛弃了,两匹马儿不时发出噗噗的声音,在岑寂中更舒荒邈。
      他走过去向个空马车问好,又是先礼后兵的膜拜。他摸摸马鬃,感觉是匹不错的马,便想着,若是安葬好了谷惊天,这马车还没被人赶走,倒要解下一匹来溜达溜达。
      华幔彰显车主的地位,在这费城中,此等马车自然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欣赏一番后,还得重拾安葬死人的营生。
      坟头已经填好,需要立个字据,证明这是个有身份的死人。他找来一块木板——大概是渡夫家中舍弃的废旧木材——于是用飞刀在木板上刻字。暗器在他手里有许多用处,不一定非要当做武器。
      又是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夜幕摇曳,鬼影森森,乌鸦在枝头忘我的哭嚎,却隐藏了躯体。步生莲以为是那孩子又回来了,毕竟是一个穷困的孩提,或许日日都在野地里过活,反倒是步生莲的出现打扰了他的安宁,实在愧疚。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斑驳的影在衣裳上跳动,那人提着酒壶,步伐似是踩在云彩里,身影飘摇不定。他看到新建的坟头,便坐在旁边突石上。步生莲拿着刻好的木牌,那人抬头上下打量他,目光最后锁定了他手中的木牌。
      “这是谁的墓。”
      “神爪手吧。”步生莲用轻描淡写的口气,“天下那么多真假难辨的神爪手,谁知道呢?”
      他看到两坛子酒,很不客气的,两人便坐在坟头喝了起来。
      树林里鲜有光辉,步生莲把酒肉摆放在坟前。他的礼节总是很专注、神圣,仿佛在做洗礼或者布道。
      “你也是烈火教的?”
      “不。”他很自然的否认了这种定义,“先生也是江湖中人啊。”
      那人伸手接住一片落叶,嫩绿的叶经过他手心的跳板,又被风吹向别处。
      又是一个忧郁的人啊。让步生莲再次想起天边的忧郁诗歌,想起结满悲伤的果树。
      “我算什么?”阴影里的人自嘲般的且歌且啸,“哈哈,我算什么呢。仇人也死了,女儿也走了。都离我而去。我算什么…”
      他真是醉的厉害,但那绝不是酒的过失。步生莲品味着坛中清酒,耳边的呢喃持续扩散。
      “我后悔啊,不该偷看图腾。不该和师妹吵架,不该反对絮儿的婚事。我做什么都不对。絮儿再也不会回来了。师妹也死了。”他迫切的想要倾诉,就讲前几日女儿回来了,但他不同意女儿的婚事,女儿就留下一块丝帕,不告而别。
      步生莲静静听着,他想起连城世家,对面前这个曾经风云一时、如今却孤苦伶仃的连城前辈存有一种对生命的无奈和同情。其实他完全不在意这些繁琐的故事,只因为他听到图腾,于是礼貌的听下去,直到那人沉默地抬起酒坛。
      “先生指的图腾…”
      那人猛然抬起锋利的眼,“你也知道图腾!”
      即便是黑夜,连城雄的目光也是藏于林中的强弩。步生莲不敢说下去了,却没想到,连城雄比他还要惶恐,身体和声音都在发抖。
      他们曾见过的,只要仔细回想,步生莲的声线和相貌都极容易被人记住。
      连城雄长舒一口气,酒坛倒进土里,汨汨香液灌溉了墓地。
      “原来是这样。”他又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对自己讲话。“是这样吧。谁会为烈火教的人修坟立碑。果然只有你了。”
      他去追女儿,若步生莲曾把这事放在心上,也该早些认出连城雄才对。他要起身表达歉意,连城雄混沌的摆了摆手,“罢了,我也是无名之辈,没做过什么好事。”他看向步生莲,好半天才想起正在做的事,好像酒精吞噬了他的神智,直到这一刻才清醒过来。他探头到步生莲身边,神秘的模样像是在替神明传达言语。
      “陈聚众要进烈火岛啊。”
      “这个…晚辈不太清楚。”
      “一定是这样。不然他怎么会找神爪手的麻烦,大费周章,呵呵。”他笑着摇摇头,无奈更甚轻蔑。他很老了,像步生莲的师傅一样,年轻时无论多么辉煌,晚年总是诸多不顺,潦倒丧志。
      “我当年不该看图腾,不然,江湖可免一场恶战。直到现在,还是没能洗清当年欠下的孽债。”
      他看过图腾,他一定知道图腾的秘密。但他的目光那样凛冽,让步生莲不敢窥探。步生莲的师傅是药神谷的传人,药神谷也有图腾,他就把这些都告诉连城雄。他尽力证明自己没有恶意,“师傅叫我一定找到所有图腾,不能让它们落入心图不轨之人的手中。连城前辈,这图腾究竟讲了什么?”
      连城雄往怀里一摸,掏出一块柔韧的羊皮卷,攥在手里反复摩挲。“我这块图腾,跟连城玄机术有关。图腾一共六块,究竟写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它不是什么人都能看懂的。
      “师妹死了,我鬼迷心窍,把连城家的玄机学和图腾连接在一起。他们带我去烈火岛,我看了岛附近的地形,为他们指出一条登上烈火岛的水路。那真是一场势均力敌的酣战啊!”
      时隔多年,在回忆的时候还能清晰辨别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锋利的兵刃,草木沾染了血腥。当他身处其中,并不认为快乐,也没有报仇雪恨的解脱感。过往一幕幕闪过眼前,耳边的打斗声不绝于耳。那些嘶哑的呼喊,是在向他宣告,他辜负了师妹的一番苦心。
      “他们是谁?陈聚众?”步生莲问道。
      “对。现在想来,陈聚众和弥天怪盗有霍乱武林之心,不过弥天怪盗已经死了。说来嘲讽,他被一个小姑娘和一个镖局的粗犷汉子给杀了。也许是陈聚众暴露了他的踪迹。过河拆桥,这是他的老本行。”后来他又说,“但这些只是猜测,无稽之谈。”
      今夜注定无眠。没有了酒,夜风格外凉渗。孤冢在他们看来是非常亲切的,好似他们早已看透了生命,吃透了世道的轮转。步生莲听连城雄讲述一些往事,玄机门研究天地五行、奇门八卦,尤其被兵家和帝王所器重。即便世风日下,连城世家的名号也不会被消磨。
      这些都只是连城雄所要讲述的故事的前传,他在铺垫,步生莲只是安静的听着,不去打扰一个失意之人的倾吐。
      连城雄的女儿爱上了一个大兵,多么悲哀,他不是将军,不是王侯,只是个大兵而已。况且还是个齐国的士兵。齐国正雄心壮志,准备向燕国扩张。战争是每个士兵的生活,战死沙场则是他们的归宿。
      连城雄的女儿,继承了母亲的刚烈,又有仁慈,秀外慧中。也继承了玄机术的奥秘,但不会滥用。她是连城家最后的血脉,养在深闺人未识。她对古典文集尤其热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连城雄小心翼翼的保护着她,为了躲避江湖纷乱,他般到费城居住,既不受国战困扰,亦不理江湖情仇。即便是这样,她的女儿也要外出游玩,便认识了那个该死的士兵。
      连城雄当然不能同意这门婚事,没有明媒正娶,还涉及齐国的战事。他现在多么后悔,要是他肯同意,便是劝说那士兵不要去侵略燕国,他可不想女儿年纪轻轻就守寡了。
      但是,连城家族的人都太冲动了,这是血脉里流淌的弊病。他们要争吵,要决断,最后把事情弄得无法收拾。
      他醉倒了,还反复责备自己,“我算什么…女儿都走了,师妹也死了,江湖霍乱都因我而起,我背叛了家族的誓言,偷看图腾的秘密。都是报应…报应。”他把羊皮卷扔给步生莲,“拿走吧,我再也不想背负这些承诺了。我什么也做不到。”他指着步生莲破口大骂,“你这杂碎,怎么还不走,还不拿着那破东西赶紧滚!”
      “我…我这就走!”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步生莲,连城雄的目光像一头流离失所的野熊,在愤怒的驱使下更显雄壮。他要赶紧拿着羊皮卷落荒而逃,不晓得连城前辈发疯的时候会不会拆了神爪手的坟。
      这也算不得什么,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尽管万人敬仰,死了都是一个模样,骨头入了土,消散了所有过往。
      他一直跑出林子,背后的树林仍旧漆黑阴森,天却发光了,月亮变为淡淡的白色,没有星点。
      汶水永远汤汤流淌,远望水中的小舟,渡夫摇櫂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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