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不解言

　　方盏趁着夜色未央，穿过北蒙边境，进入蔓延千里的北蛮荒漠。此行即便见不到狼王，也要见识见识这片死亡之海的威风，顺便捉几个狼族练练手。
　　天下之大，窝在一隅总是目光短浅，他那样热心的千山万水究竟有几分可怜可爱，方盏原是不屑一顾的，真正领略才恍惚尝到了俗世凡尘竟如此教人流连。
　　人世可怜，他也可怜的紧，第一次在这种极端地形里摸索，本就经验不足，又加上这一年的荒漠风沙仿佛尤其逼仄，时常遇上狂风阻路，方盏只好窝在沙丘下等它过去，常常一等就是月沉日升，醒来仍是蔓延黑暗，奋力划拨才知道身上早已附着几层黄沙。
　　口干舌燥，风沙剐蹭都是小事，反正皮肉之苦也不会殒命。只是严重时候数次遇到流沙，深陷其中，起先他不得要领，总是越挣扎越下沉的厉害，好几次都是千钧一发时借着遂风射出的灵箭脱身，后来渐渐熟能生巧，他发现只要耐心等待，大约到腰部上下下沉就会停止，这时再自行打乱脉络，往外输出灵力，让内府处于接近枯竭状态，身体就会变轻，自己慢慢从其中脱离。
　　只是如此一来，人就变得恍惚，常常昏睡到流沙自行移走，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后来，他赶巧碰见了几个出来猎食的狼族，应该是几岁大的幼崽，还只能像野兽般生食。他精疲力竭间全然忘了刚进来时说要捉几条玩的大话，躲在一处沙丘后，眼见它们从下方嗅着鼻子往自己身前寻，此时，他才后悔丢下了方于木。
　　“黄天在上，我命不该绝，若真有仙君神女，便现上一现，我也好决定还要不要济世为善。”
　　方盏尽量缩在一处，屏息静气，把头低到了胸口，发散一点灵息探查着几只猛兽的动向。他觉得自己好像能听到涎水滴落的哼哧声，仿佛有温热鼻息喷在后颈。他想这次怕是真要命丧黄泉，烂在这漫天黄沙里，希望几只畜生不要拆骨入腹，这样或许以后有人找到尸骨，怜悯这一个异乡亡命的可怜人，能给他堆起小土包，十几二十年的人生也算有个归处。
　　可是他等待良久的利齿撕扯迟迟没有来临，耳边却不断有野兽喘息的声音，越来越响。疑惑间仿佛听到一声叹息，随即头顶似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方盏感觉全身被温润的气流包围，不知多少天以来，他头一次觉得荒漠里的风原来还能如此温柔，忍不住舒展了手脚，紧憋得一口气也舒服呼了出去，可能是太过惊心，这一放松竟然又打起嗝来：
　　“呃，他娘的……呃……”
　　“嗤……”
　　方盏觉得自己可能是体力透支出现幻觉了，都说荒漠里的人经常会失了神智，还有幸运逃出去的说自己看到了绮丽宫殿、笙歌达旦，不是疯癫是什么？
　　可是这声嗤笑这样真实、有血有肉，他一瞬就想起了三白堂里时矜调笑他说怎么男子汉还会脸红。心脏一瞬紧缩，他想要抬起头看，头顶那股力量却加重力道不让他得逞。
　　“时、时矜……大师兄？”
　　并有人回答他，周遭依旧是让人心惊的苟延残喘，时间分秒流逝，方盏开始怀疑自己多心了，时矜还不知躺在哪处活不活死不死，尹无明说的什么仙岛也不知道他们进没进去。
　　这些年他一直不敢打听，下山前还有小师妹时时与他絮叨，说听说大长老通灵回来，并没有找到鹿蹄仙岛，但在东境之海寻得龙骨，或许可以拖延几月光景，现今在海滨渔村落脚，幸得渔民救助，两人俱无大碍，他靠着给渔民们治病疗伤，也能支撑到进入仙岛。
　　他去到东海时，打听过两人踪影，渔民只说一年前确实有位黛蓝衣裳的医者带着一位昏迷不醒的青年在村子里居住，只是两人在年关时节突然不告而别，医者留下一张字条说是感谢他们收留，家弟病情严重，需另寻他法。
　　可是若说是幻觉，这幻觉又太过真切，让他忍不住心绪纷飞，心底升起一点点希冀：
　　或许伏三白真的做到了。
　　他一边挣扎一边呼喊着时矜：
　　“大师兄，是你吗？时矜，说句话！”
　　可是无论怎么喊，回应他的都只有簌簌风声与狼崽的低吼，还有身上似有若无的气流涌动。他看不到头顶景象，只好低头看自己身上，多日来奔波逃亡剐蹭出的细小伤口竟然在慢慢愈合，枯竭的体力也慢慢回到体内。他开始不再反抗，蓄力等着一击必杀。
　　待体力恢复的差不多了，他微微伸出手解开腰间纳物袋，掏出一颗内丹握在手心，头顶施救的力量来源渐渐收力，方盏抓住时机，就着趴在地上的姿势，朝沙丘下划出一段，脱离掌控，随即一手扔出内丹。他使了心诀在上面，内丹一飞出就自爆开来，刺眼的光在万里无垠的荒漠更加明显，方盏忍不住拿胳膊挡了一下，当他放下胳膊，抬眼仔细辨认时，方才的沙丘上根本空无一人，只有三只奄奄一息的饿狼堆在一处，粗声喘息着。
　　如果没有看错，方才一闪而过的黑影应该是人的衣物，杳无人烟的荒漠里为何会有绝世高人，他又为何救下自己却不肯露面。方盏揣着一肚子疑问，取下未能化人的狼族内丹，丢进纳物袋里，趁着体力充沛，往荒漠外赶路。
　　未经考量独身闯进北蛮之漠，确实是自己鲁莽，要不是有神秘人搭救，也不知道自己还不能走出这片埋骨葬魂的万人冢。

　　方盏日夜不休赶路，终于在第五日的夜间逃了出来，跑到晌欢楼交给无那三颗狼丹换她收留一夜。
　　无那来路并不简单，在边境的这些年也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自然知道那几颗内丹价值不菲，况且这位小公子与自己也算有缘，便将他留了下来，安排在一间厢房里。
　　方盏却并不知收敛，不但要求好酒好菜伺候着，晚间居然还要小丫鬟去南馆将许半笙叫来与他夜谈。小丫鬟自问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但看在无那姑姑态度暧昧的面子上，还是耐着性子跟他解释，许小主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南馆并不是收留孤难的慈善地：
　　“公子若是真心想见，大可拿着银子自己去寻，也好帮小主省去一夜折辱。”
　　“许公子那样花容月貌的人，怎的也要接客？”
　　小丫鬟似是被他愚蠢的问话逗乐，随即又想起许小主那样高高在上、冰清玉洁一个人，偏偏流落这等烟柳之地遭罪，心中替他难过，语气也柔软几分：
　　“小主心气傲，自然不愿出卖自己，可惜南馆不是个好相与的地方，他在那处白天被训诫，晚间要出牌子，还要忍受其他主子冷嘲热讽，再雅致的人儿也要被拖下泥尘来。我与公子说句体己话，那处真不是人该待的地方，公子若是对小主上心，还是攒够了钱财救他出去实在，我总觉得主子撑不了多久时日……”
　　小丫鬟说着说着真动了情，语气渐渐染上可惜与心疼，见方盏听得认真却不发一言，想来这个二世祖也是一样的纨绔，穷的叮当响不说，即便有钱也不会花在小主一个男人身上，不过都是尝个新鲜，回头就忘罢了。随即收起话头，恢复那一副不悲不喜的丫鬟模样：
　　“奴婢多话了，公子用好膳便早些休息吧。晌欢楼向来笙歌达旦，若是不早点歇下，怕是要被吵闹烦心的。”
　　“不碍事，姑娘方才一席话教我茅塞顿开，我对许公子确实有几分情意，不若姑娘替我叫来无那姑姑，我也好问问深浅，归家以后准备准备。”
　　小丫鬟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打算赎下许小主，惊奇下也不敢造次，毕竟是一件大事，须得赶紧告知姑姑：
　　“公子稍等，奴婢这就去通报。”
　　“有劳姑娘。”
　　不消片刻，小丫鬟果然将无那请了过来，无那也不扭捏，开门见山调侃道：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想赎我们家半笙，不知道荷包里多少金银财宝啊？”
　　“姑姑莫急，我这不是先打探行情来了。”
　　方盏给她倒了一杯酒，语气讨好，
　　“我听闻许公子在南馆可是不受待见的很，不如姑姑让我带走，也算减了您一份烦心。”
　　“话说八道，听谁嚼的舌根，半笙可是我南馆的招牌，点名找他的不计其数，怎么到你这就成不受待见了？”
　　“欸，姑姑莫要诓我，许公子那脾气，再多人找，他能接几个呢？少不得还要抓伤挠坏几个，姑姑可不得添汤药钱。若是好说话的，一点钱也就打发了，若是遇上不讲理的，晌欢楼可不就背上难事了。”
　　“臭小子年纪不大，歪理倒是一套一套，我收留你在这一晚却是大意了，你还想白套个人走？”
　　方盏凑上前去，继续发挥自己不要脸的功力，厚颜无耻道：
　　“小辈怎么敢在姑姑面前耍手段，自然是诚心来问价的，只是姑姑看我也知道，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物，姑姑若是给我行个方便，对晌欢楼也是一劳永逸的好法子。”
　　无那本就没把小丫鬟的话当真，这毛头小子一看就是个心眼比莲蓬孔还多的人，说什么要赎人，摆明了是看上许半笙身上其他东西了。连住到这里都是拿妖丹换的，想要带人出去，他又要拿什么来换：
　　“既然小公子诚心，我便开价了。半笙是南馆的人，小公子也知道南馆不是寻常地方，每天来的客人花销比北馆要高上不少，半笙又是馆里头的红人，若是被人带走，我心中自然不舍。且半笙身份特殊，小公子要是变了心意，，我少不得要考虑接他回来养着，如此一来二去，小公子若想带走半笙，这个价……”
　　她说着竖起五根手指，另一只手举起酒盏请啜一口，气定神闲看他变幻莫测的脸色。
　　“五千？”
　　“我都怀疑小公子可是真心待半笙了……”
　　无那笑道，
　　“五百万。”
　　方盏真想说自己长这么大别说见了，连听都没听人说过五百万两这么多的银子，这女人坐地要价也要的过分了点，他像是拿的出这种天价的人吗？
　　明明把人家当赚钱的工具，此刻心疼的像是要嫁亲儿子。
　　以前方府还在时，拼拼凑凑拿出来五百万两不是难事，可他早就不是什么小少爷，在停芜山上用不着银子，下山了也是喝水靠蹭，吃饭靠骗，五百万两，再给他两辈子也凑不出来。
　　“姑姑可不要玩笑了，许公子就是皇帝儿子的来头也不值这个价吧？五百万两我决计拿不出来，与姑姑说句真话，便是一两我也拿不出来，姑姑若是想要别的什么稀罕物什，或许可以找到。”
　　无那被他纠结无奈的表情逗笑：
　　“你倒是个实诚人，我便也真心与你交待了，半笙确实不是一般来历，在我这处也是他自己愿意，我可做不了他的主，什么受尽凌、辱真是折煞我了。下人们听风就是雨，传出些风言风语离谱的厉害，小公子可不要当真。”
　　这是买卖不成仁义在，打发他不要痴心妄想了？方盏却不想就此罢手，从纳物袋里掏出一根药草，那药草失去根须已经数月有余，却依然生意盎然，在灯盏下散发着幽幽莹光。方盏小心翼翼将它递到无那面前：
　　“姑姑可认识此物？”
　　无那放下酒盏，意犹未尽抿了抿唇舌上残留的香甜，抬眼望向方盏手里绿油油的草苗：
　　“呵，天芒草……小公子果真不简单啊。”
　　“ 除了这个，我还可献给姑姑龙骨、陨星，不知可能抵换五百万两白银。”
　　停芜山九弟子，方回舟独子，方盏，你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可小觑的后起之秀。无那心下震撼，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小公子如此阔气，我倒不好推脱了。只是我说过并不能替半笙做主，不如明日一早我带公子去南馆，你二人自去言说。夜深了，不好去打搅人家，小公子觉得呢？”
　　“也行，姑姑可要信守诺言，若是一觉醒来又加个百千两，晚辈可就要自己跑路了。”
　　方盏又将天芒小心收入囊中，收紧开口。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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