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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断(上)
紫金手炉隔着里衣熨烫皮肤,我转着手腕上一圈剔透的翡翠镯子——是前几年打的,今年臂膀丰润了不少,套上后就显得有些紧。我不停地去抟它,似乎这样就能让镯子箍得松一点。
罗氏以为我是太紧张的小动作,微笑地压住我不安分的手。她未配暖炉,纤细的手指是冰凉的,轻轻按在我胳膊上。她力道很小,但我竟真的不想乱动了。
宴会果然来了许多人,云守城的请柬上只说了庆祝云秋学业,没有怎么带上我,估计是想宴席上装作不经意提起,或者先暗自观察一番。所以来的不少客人都是拖家带口,不光是年轻男子。我粗略一眼看过去,竟有不少熟悉面孔,云秋的同窗也来了许多。惊讶的是王赟都来了,他还是那副苍白瘦弱的形貌,因为家境普通,位置也排得较偏僻,难以被注意到。
林北渚是云家亲戚,安排的座位离主座很近,云守城出于某种考虑并未让我和他挨着坐,所以我只能隔着几个座位看他。
他一贯穿着简洁,而且见的大场面也多,今天没花费心思去打扮,直接把轮值的护卫服穿来了。以他的身份,穿着这身就能让在场人人不敢小瞧,但终究不是值岗时候,便把印着龙符的护腕摘了。
露出的左手腕上,随倒酒动作隐约现出刺青。
我动了动手背,柔软的布料擦过那处的墨兰印记,暗自决定最好不要让人看见。
秦少捷坐在他对面,他的职位不比林北渚低,与云家只有关系亲疏的区别。云守城恐怕安排时也有些为难,最后干脆让他俩面对面了。
他今天没带万祈来,身后站的是个陌生的少年,估计是第一次带出来。一直紧绷着身体不敢放松,连帮主人添酒都不会。
酒过三巡,云守城对我递了个眼色,今天这个日子,请客的人按规矩是不能随意走动的,要坐镇于主位。但在座位比他身份尊贵的人多的是,作为主人还是要去挨个敬酒。云秋同样不能轻易离座,这活计只能落到我身上。
我早知他心里有这打算,并不意外。本来就食不知味,他一有指示我就装作不经意地放下筷子起身。酒楼伙计已被提前打点妥当,十分会看眼色。身后立马有人主动为我斟酒,以金盘托着挨个敬过。
先是几个不能得罪的大官员,我跟随高俨练过官话,朝代更迭,这帮人爱听的话仍是大同小异。他们又愿意给云守城面子,轻轻松松就转过一圈,说了一嘴吉祥话,还提前得了不少“压祟钱”。
第二圈就是亲戚长辈,这就有点烦了,因为关系近些,免不了借关心之名问长问短,既费时又劳心劳力。
最后是平辈敬酒,这一道本来可以省略,或者只问候下年长之人,然而我转身一看,发现托盘换了样式。富贵堂皇的杯盘不知不觉撤下了,换作三杯漾着浅清澄澈的琉璃杯,几片将要融化于酒水的花瓣飘浮其中,说不清的旖旎甜美。连同我手里的杯子,内里的酒液也变了味道。
我两圈喝下来,没醉也有点微醺,知道是云守城吩咐做的手脚,不客气地往他那儿一看。
头脑不如往常清明,不满情绪也没掩藏好,我想这一眼恐怕不怎么良善,直盯得他目光闪烁,不自然举起酒杯,不敢朝我多看。
酒气上头,泛作一股邪火,我几乎要冷笑一声,自己把这三杯酒给喝了。无意与罗氏眼神相触,她目露担忧,是纯粹地在为我担心。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把火气压下去,只当看在她的面子上,托起一杯走向林北渚。
他其实多少知道我的窘境,面对此景既不意外也不动容,默默接过去喝了。
第二杯送给了云秋最要好的朋友,他总来家里玩,跟着云秋一起喊我姐姐,完全没有往男女之情上考虑。
我给他酒时为防止他多想,还特意说一句:“你和小秋都是我弟弟,今日特意敬你一杯。我是他长姐,不能时时陪伴他身旁,日后还望你多照顾他。”
对方连声说不敢,我俩一起把酒一饮而尽,搞得跟兄弟结拜一般豪迈。
剩下最后一杯,若是晏九在就直接给他了,然而他没来。我望着场上剩余的少年郎们,没几个方便祸害的,又实在不愿去敬给秦少捷,想了想,向角落的王赟走去。
我行事低调,这三杯酒只是敬给云守城夫妻看,并未引起别人注意。
王赟直到酒杯快怼到桌上才意识到我的靠近,一下手足无措,慌乱地站起来,险些碰翻了桌椅。
“不用紧张,”我微笑着对他说,“只是糊弄下长辈,这酒你喝不喝都无所谓的。”
我想赶紧完成任务,看他比较顺眼才送过来,他愿不愿接其实并不重要。
王赟深深看我一眼,却是郑重接过,把酒喝尽了。
他身体不好,在此等热闹闷晕的地方呆久了,脸色青白,这杯酒下去又渐渐附上嫣红,显得有些病态。
我生怕他当即醉倒过去,吩咐酒楼伙计在旁边多看顾着,一旦有不舒适了就扶他去其它房间歇息。
返回座位,云秋受了指点,急不可耐说:“姐姐,你这三杯酒给得太草率了,父亲会不高兴的。”
我本也不想让他高兴,心里这样说,然而罗氏侧身来问时,我仍是想着找个什么堂皇借口。
罗氏倒不是很在意前两个,大概也是知道我烦躁,只问第三位是什么背景。
云秋说:“王进士祖籍江北,那地方比不得炘阳富饶,但他的家境在那里也算殷实。王兄为人和善,上回考试颇得考官赞赏,是有才学的。而且还是个孝子,已把父母从家乡接来照顾,当时置办居所我们还去帮忙了。”
罗氏:“这样看来,人品学问都不成问题,可我看他面色,似乎身患疾病……”
“这没什么,”云秋说,“他那脸色是娘胎里带的,不是严重病症,平时骑马射箭都不比旁人差。”
罗氏也只是想了解下情况,倒不是真以为我对王赟有什么意思,云秋心里也知道,所以挑好的去说,让她放宽心。
已近年关,在外一年的长工许多都收拾行李回家过年。哪怕是飞絮流川这样的大酒楼,这个时间也不免有些缺少人手,短工得年后才能到齐,于是今晚免不了有些手忙脚乱,不时出点小差错。
等有混乱的动静逐渐从门外远远传来时,我第一个念头不是“怎么又出事了”,而是“终于又出事了”。
先是灯火递次熄灭,而后焚烧的暖炉炭火黯淡,暖意散去。众人饮酒出汗,浑身热腾腾的,冷不防受了凉意,热汗全结成了冰,黏附身上,又冷又湿。
紧闭的大门忽的摇晃起来,檐下灯盏明明灭灭,仿佛有巨兽在门外用力摇晃,试图破门而入。
在场的都见过世面,其中不少还历过年初那回混乱,此时虽然情境诡异,也都不显多少慌乱。
林北渚隐有大将风范,这个关头立刻负责起众人安危,护着大家离席,转入后厅。
云守城搀着罗氏,后者一把拉住了云秋,急声道:“馨儿!”
跟着他们还不如跟林北渚安全,我就没打算往那边去,林北渚把我挡在身后:“姨母放心,我会护好妹妹的。”
秦少捷整场晚宴都在闷头喝酒,还以为他是心情不愉提不起精神,一出事了抬起头,眼神亮得哪像个借酒消愁的人。
他是在场唯一一个不肯褪武服的客人,此时向后一伸手,侍立的少年马上递过武器。他提剑在手,战意盎然,逆人流而行,看上去就是喝高了想要打一架发泄酒意。
林北渚一个人照顾已忙不过来,见秦少捷不仅不帮忙还要迎难而上,他一手拉着我,另一手拽住了他:“你做什么去?”
后者答:“上次就不曾与这厮正面交锋,这次怎样也得试它两回,省得它不知好歹,总来骚扰宾客。”
林北渚说:“你只是自己想战罢了。”
他轻蔑一笑,不答话,看也不曾看我一眼,挣开林北渚头也不回地去了。
我轻轻拉了拉他,小声说:“别管那家伙了,有架打他求之不得,谁也拉不住的。”
林北渚叹了口气,只好带着我先与众人会合。
后厅一般作休息之用,招待醉酒客人。不过有条件的客人基本都是自己要一间房休息,所以后厅的空间不大,这么多人,连同其它几桌客人都挤在这里,就显得局促起来。
椅子都让给长辈高官,我与平辈之人只能站着交谈,云秋和他朋友在一起,不觉恐惧,反倒有些兴奋。
他不知面对的是什么,而我其实也不怎么担心,毕竟有两位帝君坐镇,其中一位还兴冲冲地杀出去了,只要不乱走基本不会有危险。
我只管在此消磨时间,无事干还认了认人,结果一数之下发现少了什么,抓过方才奔忙的酒楼伙计:“王赟进士呢,怎没看见他?”
本来就缺人手,那伙计忙了半天,头都昏了,好不容易想起我指的是谁,也惊了下:“糟了,一刻钟前王大人不胜酒力,让我扶房间休息去了,现下怕还睡在房里呢。”
我差点吐血,没想到好心吩咐变得弄巧成拙:“快去喊他出来。”
他为难道:“我们空不出人手去,而且小姐您也看见了,外边不知道冒出来什么鬼东西,万一撞上……”
年初的意外,宾客有的还蒙在鼓里,但酒楼的人最清楚不过发生了什么,这伙计年纪还小,现在吓得浑身都在发抖。我不能硬逼人去面对危险,也不能放任王赟不管。
这种时候,落单了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我转头想找林北渚,一想也不行,秦少捷早不知跑哪儿去了,全靠他撑着保护众人,我不能为一个人把这么多人丢在这儿。
只犹豫一瞬,又有不明所以的客人在叫唤添柴点灯,他正要去,我下定了决心拉住他,问清王赟的房间。
罗氏在不远处,听见后警觉起来:“馨儿,你要去哪里?”
救人要紧,我无暇与她解释:“你们好好呆在这,不要乱走,我去去就回。”
她拦在我身前,不让我离开。
温度已经很低了,哪怕许多人挤在这么小的空间里也无济于事,罗氏冻得嘴唇发紫,眼眶发红。我把披风脱下来披在她肩上,她从衣下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我,手腕上的琉璃珠滑出来,冰凉凉地磕在我腕骨上:“别去。”她近乎恳求着说,“娘感觉很不好,很不舒服,你一去恐怕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她是个柔弱的妇人,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量,在这个紧要关头硬是攥着我不肯放手。
我焦灼到不耐烦,没心情再哄她:“我死不了,您别瞎操心,安分待在这,天亮了就能回家。”
她还想说什么,我已经用力挣脱掉她,跑了出去。
房间我已问过,但具体位置还得自己去找,灯火又打不亮了,本以为过程会很艰辛,然而跑到楼上一看,嗬,哪还用得着挨个去核查。
头顶阴魂纷飞,是阴气重到肉眼都能看见魂魄了。
它们纠结横冲,声势浩大,那架势让我想起曾经在奈何桥上看卫皓临,他周身就绕着一圈聚而不散的残魂,远远看去壮观得很。
那是无法投胎又无处可去的魂魄向往强大的力量,更狠一些的,试图占据躯体安置自己。
但我不需要担心卫皓临,却要担心王赟。这些阴魂比地府的强点,除本能之中应该有些意识,这样疯狂朝一处涌去,我几乎不用想就知道它们的目标是哪个活人。
按理讲我现在也会是它们的目标,然而一有靠近的,立刻就被一道白光弹飞出去。
胸前暖意渐盛,渐渐变得灼热起来,我按了按,隔着衣物摸到一个硬物,是万祈送我的护身符在发热。
五十年的虎牙简直是辟邪神器,我仗着它艰难但顺利地走到房前,叩门问:“王赟,你在里头就给我回个话。”
我只是礼貌性地敲门,怕直接冲进去吓到他,过了一会儿,里面忽然打碎了什么,声音清脆而凌厉,我眼神一利,当即踹门而入。
王赟衣衫不整地被抵在墙上,面前是三两团凝结成型的黑影,气势汹汹地想要钻进他身体里去。
他被澎湃的阴气压制得发不出声,只能推落旁边的花瓶提醒我。
我进了房间,阴魂受惊而散,虽然仍旧徘徊不肯离开,好歹让王赟喘过一口气来:“云、云小姐?”
我顾不得问他情况如何,上前把他拖站起来,直往外冲。王赟气息不稳,跌跌撞撞被我拉着跑:“帝都王城,怎么会有这么多怨念残魂聚集不散?”
“原来你晓得这是什么东西啊,”我也不知道该欣慰还是惊讶,“解释起来有点复杂,你能保住小命我再告诉你吧。”
作为王城,龙气尽染,确实不该有这么多阴祟之物存在,奈何炘阳本身是个用作封印的血祭之地,龙气也沾三分邪异,反而更容易孕养怪物。
王赟一只手握在我掌心,仿佛一块冷铁,毫无活人的温度,怎么也捂不暖。我又惊又奇,因为他人还算镇定,不像是吓得手心冰凉。
这一分神,就有一道阴影扑面而来,我反应还在,就地一滚,撞入另一间房里。
王赟是个真切的文弱读书人,方才又消耗太多,体力比我还不如,一倒便再也爬不起来。
我有虎牙护身,还能抵挡片刻,趁着间隙问他:“你老实说,你到底是不是活人?”
他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当然是,这还能有假?”
“那你怎么这么容易被鬼魂影响?”我一路过来已经发现,这些阴魂其实没什么攻击性,要是个阳气杀气重的人在这里,根本无需害怕。再不济,人的身体就是一道屏障,魂魄是没那么容易被挤掉的。
王赟狼狈至此,不由得让我怀疑他到底是不是这身体原本的主人。
他身上鬼气太重,可又不惧龙威,本来就有些矛盾。现在来看,我要不来救他,这人怕是要交代在这里。
此时他缓过来,说:“我出生时有高人批命,说我是未经轮回道的鬼子托生,魂魄不稳,容易被脏东西盯上……再多的,就要问我爹娘了……”
我无可奈何,有心脱魂来收拾它们,可晏九教的法诀学得不仔细,没法把自己顺顺当当抽出来。
要说用暴力点的方式,那首先得把护身符摘下来,使封印感到我受的威胁,强行把魂魄弹出肉身——如此一来又有麻烦,我这身体也是凡人,也得靠虎牙的保护。阴魂占据王赟肉身还要把他挤出去,我自己出去了,留下的身体宛若无主的房屋,谁都能进来住。
我没有把握在脱出的一瞬间就解决它们所有,如此阴邪的东西,碰一下都得大病一场,要真被上身,这躯体就相当于废了,所以我不得不犹豫。
然而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房门阻挡不住于实体的魂魄,他能撑到现在还是我给争取的时间,现在也快不行了。
我本来是想让他喘口气再逃,想不到这一听就再没可能站起来,眼看阴魂渗入房间,王赟已然翻起了白眼,快要意识全无。我垂目望他半晌,终于发了狠,想道,罢,死就死吧。
把那虎牙一摘,套到他颈上去,手离体的一瞬,一股无法言喻的阴寒之气从背后铺天盖地而来,迫不及待地包裹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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