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为谁鸣

作者: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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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南京!(1)


      阵地上一片寂静,士兵们在固防。
      王天风静静地靠在散兵坑里,脑海里是白露娇嗔地追打着他。
      “想什么呢?”范希亮从未见过王天风脸上有过这般温柔的微笑。
      王天风将一张被水浸得表面快要剥落的小照片递给他。
      “这姑娘真漂亮,你女儿啊。”范希亮戏谑着。
      “我当你是妒忌。”王天风故作嗔怒抢回照片。
      “你小子有福啊。有美人牵挂着,老天爷绝不忍心把你交待在这儿,你信不信?”
      王天风呵呵笑着,心知那不过是范希亮的安慰话罢了。
      两人不再交谈,静待预料之中的空袭。
      晨光渐渐驱散原野和林间的雾气,敌机如约而至。炸弹带着哨音倾泻在阵地上,将松软的堑壕豁开巨大的弹坑,大地颤抖着崩塌,气浪让王天风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看着那些见过的没见过的士兵在爆炸中像树枝一般翻腾、折断、打碎,泥土裹胁着他们残碎的肢体腾起又落下。痛苦与惊惧的哀嚎淹没在此起彼伏的爆炸声里。他忽觉肩头被刺了一下,衣袖被弹片撕开了口子。
      平静只有短暂的几十秒,空袭走了,炮击来了。
      “鬼子的增援到了。”范希亮在爆炸声中朝向王天风大吼。他听出了那些震颤人心的巨响来自一百零五毫米炮弹,必定是增援鬼子带来的。

      在周遭高爆炸弹的应和下,几声诡异的闷响后,白色浓雾渐渐腾起。敌人在催泪瓦斯的掩护下发起进攻,掩藏在烟幕里集团冲锋。
      王天风的士兵被熏得剧烈地咳嗽,甚至来不及喘上一口气,便被浓烟里的刺刀刺穿了身体。被浓雾吞噬的阵地里响起一片金属碰撞声和厮杀声。被刺中的士兵栽出烟雾,倒在血泊中。被刺刀攒刺的敌人惨叫着冲出烟雾,被雾外的汉阳造一枪撂倒。
      雾里像个奇妙的杀界,敌我双方殊死较量,没有人丢盔弃甲逃离,刺刀刺进胸膛和劈砍骨肉的声响夹杂着痛苦的厮叫。
      王天风怒视着不远处被催泪瓦斯笼罩的阵地。他的士兵没有防毒面具,成为敌人的活靶子,仍然顽强抵抗住了敌人的进攻。敌人退了回去。
      催泪瓦斯渐渐散尽了,倒在垒土上的战士被刺中腹部,胃肠沿着垒土边缘的坡度缓缓下坠,和着粘稠的血液滑落在坑道中早已腥红的积水里。在死前的一刹那,他的手依然紧紧握着扎进敌人胸膛的枪。敌人依旧僵直得挑在中正式刺刀上,胸口的鲜血顺着血槽流淌在步枪上,最终浸润在焦黑的垒土里。
      凝重的风拂过,战士像是活了一样,手中的步枪微微移动,枪头的敌人如一摊腐肉栽下战壕,滚进了腥红的汪洋,小战士被带起,侧躺在垒土边,不瞑目的眼睛圆睁着。他终于胜利了。
      你尽力了。王天风默默告慰着,竭力遏制泪水,回身吼向范希亮,“告诉他们,去敌人身上找防毒面具、医疗包和饼干。”
      早有机灵的老兵先行一步,带领着愣头愣脑的新兵,趁着敌人的炮火尚未覆盖,冒着被打冷枪的风险,趴匐在绵延尸骸上搜寻。
      “真想用战防炮轰了他们的阵地。”范希亮怒睁着被催泪瓦斯熏得布满红血丝的双眼。
      电话铃响起,王天风扑过去接起来。
      “师长,没子弹了,顶不住的,撤吧。”电话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崩溃。
      “左右都是死,给我战死在阵地上。”王天风狠狠挂断电话。
      “和司令部的联系断了,弹药供给不上。”范希亮提醒王天风。
      “不管怎样,绝不能让鬼子从我的阵地上把防线撕开口子,必须坚持到增援赶到!”王天风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炮击,更记不得到底挡住了敌人多少次进攻。

      南京。
      白露望着窗外的夕阳,心里只有王天风。她知道战场上的惨烈,只想他活着回到她身边,哪怕残废了,她伺候他,守着他,一辈子。她擦干眼角的泪,努力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一盆面团上。
      “老人孩子都去了汉口,家里就咱俩,这饭也好做了。你歇着吧,我来。”立华走过来接过白露手里的面团。
      “立华姐,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一天都是这样,我好担心。”
      立华看着憔悴的白露,给她一个拥抱,轻抚在她背上,“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还有老董和立仁,他们都不会让他有事。”
      “可子弹不长眼。”白露忍着泪,伏在立华肩头。
      “你这样不行,你不是一个人了,为了老黄,为了孩子你都不能这样。”立华揉起手里的面团,“去躺一会吧,给你做点好吃的,你得多吃。”

      立仁站在总机前心神不宁地抽着烟。
      “三十架,高度三千,方向二到七。”中士报出敌机的位置,小跑着将记录纸递到立仁手里。
      “妈的,又来。”立仁粗略看过,用力摇几圈电话机摇柄,抓起话筒,“拉警报。”
      低沉的电笛声拖着凄凉绝望的余音顿时响彻南京城上空。

      楚材听见周遭响作一片的“呜”声,泰然地将目光从文件上移开,要通了防空司令部,“立仁,还有多久到达南京上空?”
      “十七分钟。你该去防空洞。”
      楚材吸着烟,剧烈地咳了几下,“没事,来得及。最近几日的报告,空袭之后你亲自送来。”他挂断电话,在办公室门口迎上匆匆赶来的副官。

      立华抱起两件风衣,拉着白露跑出屋,无暇理会客厅里铃声作响的电话。电话那头的立仁心急如焚。他只能安慰自己:妹妹和白露已经赶去了防空洞。在这样的时刻他值守在岗位上,顾不上关心的人,恨恨地捶打了桌角,咒骂着挑起一切的侵略者,发誓要让那些魔鬼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街头巷尾出现众多黑制服的警察,用树叶和黄泥伪装的大卡车拉来整车的宪兵,配合着警察,站在路口、工事和掩体旁,指挥着路上的行人和车辆。
      立华拉着白露混在嘈杂的人群里,进入了防空洞。
      敌机群像一团邪恶的黑雾压向市区。
      “嘡,嘡,嘡。”紫金山附近的高射炮发出愤怒地还击。一簇簇白色的炮云在夕阳里染成了红色。一架九六式轰炸机发着惨叫般的呜咽,拖着长长黑烟翻坠向地面。斜刺里冲出的驱逐机冲散了敌机的秩序,灵巧地翻滚着追击着。又几架敌机摇摆着机翼企图逃离,却还是徒劳地拖着黑烟坠落。逃脱了的敌机疯狂投弹,建筑物腾起黑烟,浓烈的烟幕遮蔽了绯红的晚霞,大火在街道里蔓延。
      防空洞里拥挤不堪,空气变得污浊稀薄起来。顶壁上的泥屑在巨大的震颤中淅淅沥沥掉落在白露和立华的头上肩上。
      “好闷啊,喘不上气。”白露头上渗着汗珠,费力地喘着气,头渐渐靠在立华肩头。
      “再忍一下就好了,再忍忍。”立华喘了口气,擦着额角的汗珠。
      白露没应声,头渐渐从立华肩头滑落下来。
      “白露,白露。”立华焦急地轻拍昏厥过去的白露脸颊。
      “她是闷的吧。”坐在立华对面的中年女人提醒着,拿起女儿手里的小水壶,“找块手绢,洒点水,敷敷额头或许能好一点。”
      立华犹豫着,那是孩子的水啊。
      “阿姨我不渴,能坚持。”小姑娘乖巧地朝着立华声音的方向说道。
      立华接过水壶才发现小姑娘是盲的。

      楚材拿着文件沿着地下室台阶走回楼上办公室,警报解除的“呜”声刚好响起。
      “长官,有个警察打电话来说有杨主任一个口信。”副官站在敞开的门口,“可杨主任现在还在开紧急会议。”
      “什么事?”楚材觉得奇怪。
      “他不肯说,就是一直问杨主任在哪儿。”
      楚材快步出了办公室,接起秘书桌上的电话,“我是杨立仁。”

      防空洞里的人们陆陆续续回了家。
      立华将风衣垫在地上,让白露坐着休息,心里祈祷着警察局的线路还通着,那个警察带到了口信。一抬眼看见立仁的车开了过来,立华急急地冲过去,“快点,送白露去医院,我担心——”立华发现是楚材,话便吞了回去。
      楚材没有多问,下车抱起白露。

      “你这个丈夫怎么当的,就这么照顾孕妇的?”医生一脸怒色,直奔楚材跟前,严厉责备他。
      立华倒吸了一口凉气,毫不怀疑盛怒之下的楚材会让这个不知内情的耿直医生就此消失。于是上前几步挡在医生和楚材中间,“大夫,我是她姐姐,有什么问题跟我说吧。”
      “过会她会醒的,情况还好,不过今晚最好住院观察。”医生瞪一眼楚材,转身离开。
      立华跟在楚材身后进了病房。
      他站在床边望着昏迷中的白露,眼前却是当年的叶煦。同样情景,同样年纪,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看着默默喜欢着的叶煦承受着所有的痛楚却无能无力。他觉得心上一阵疼痛,转身欲离开。
      白露突然挥舞起手臂,胡乱抓住楚材的衣角,嘴里含糊不清的叨念着。
      立华看着眼前的一幕,担心楚材会被激怒。
      可楚材却静静地坐回椅子里,松开白露抓着衣角的手。
      白露挣扎着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下意识抓住楚材的手,紧紧握着,“别丢下我。”
      他没有反抗,任由白露握着,恍惚间像是叶煦在求他留下来,尽管他心知肚明叶煦呼唤的不是他,可依旧心甘情愿陪她。只要她要求,无论是什么,哪怕是一句昏迷中的呓语,他都会为她办到。
      立华从未见过这样的楚材,那张刻板阴森的脸上竟然显出温暖柔和的人情味。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狡诈阴险之徒。长大成人后,她对他全部的印象始于黄埔,而那时,他已变成了蒋 介石身边狠戾冷漠的亲信。她猜想也许他也曾是个阳光的年轻人,敢爱敢恨,有柔情也有梦想。
      走廊里响起急促脚步声,立仁人还未进门,声音已经传进门口,“立华,她怎么样。”
      楚材从回忆里惊醒,抽回手迅速起身,在门口迎上立仁,“一个小时,不要迟到。”
      他又变回冰冷无情的楚材了。

      天边残阳如血,又一次炮击开始了。步兵山炮,七十五毫米炮弹,一百零五毫米炮弹轮番在王天风耳边炸响。前方的机枪阵地被七五炮弹炸开了花,散碎的马克沁部件在空中翻腾着扎回土里,机枪手化作一团血肉模糊的骸骨,摔落在几步外的战壕边。王天风趟过被血染红了的积水,将一具漂浮的尸骸拽到战壕的斜坡上安放,而后趴在于大林身侧。
      几声窒闷的爆炸后,阵地上再次弥漫起催泪瓦斯的烟瘴。
      王天风透过防毒面具的镜片望着于大林。
      “师长,那四块大洋我只能下辈子还了。”于大林的声音被面具变得闷闷的,听上去诡异而绝望。
      “打完这仗,你有的是机会还我,别想赖账。”王天风看不见面具背后那张脸孔,却能想象那双眼睛里的恐惧、绝望和留恋。没有人不怕死。军人也是人,内心里也存着胆怯,可“人
      ”前还有个“军”字,职责要求他们死也要对得起这身军装。
      远处的敌人带着鬼怪一样的防毒面具拉起散兵线,像一群地府恶鬼向着王天风和他的袍泽们索命而来。
      范希亮蹚着漫过膝盖的积水挤在王天风身旁。
      “老兄,能和你共赴国难我倍感荣幸。”王天风用力握了握范希亮的手。
      “老子也做回戚继光。”范希亮目光坚毅,握上王天风的手。
      劲风突如其来,像是老天睁了眼,烟瘴借着风势慢慢飘散,躲在里面的敌人渐渐清晰起来。
      王天风陡然扔掉防毒面具看向范希亮,“奈何桥上见。”他收回目光,朝向阵地的士兵,拔出腰间的刺刀。
      血性的呐喊响彻战壕。
      王天风一跃而起,像一头狂怒的猛兽,抱着必死信念冲向敌阵。
      士兵们再次发出震天的杀声与他们的师长并肩冲锋。
      几枚曳光弹带着怪啸钻进薄夜里,耀眼的火花噼啪落下,阵地被照得如同白昼。敌人根本不把王天风的部队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装备落后军事素养低下的中国军人不堪一击,自负的日军指挥官妄图将白刃战的阵地当做戏台,演出一场绞杀中国军队的好戏,也许早有随军记者备好相机,准备随时拍下天皇勇士们杀敌的雄姿,证明帝国军人战无不胜。
      阵地上劈砍的嘈杂,金属的碰撞,被刺中的痛苦喊叫交织成一张网,将所有人牢牢笼在死神的黑翼里。
      一记猛刺袭向王天风,他迅捷闪身,躲过三八式刺刀致命一刺。陆军士官学校的经验告诉他,敌人此种猛刺要么成功,要么很难再有还手之机。果然,端枪猛刺的敌人刺了空,一下子失去平衡。王天风看准时机,刺穿了敌人的胸膛。敌人发出一声怪异的咕噜声倒向一边。身侧几步外的敌人蹿过来凶狠地刺向王天风。他闪过一刺,猛力拔出卡在尸体胸骨处的刺刀向外一挑,敌人惊惧地一怔,眼神黯淡下来,颈部的血液像瀑布一般,转瞬间浸透了前胸的衣服。
      身后传来歇斯底里的吼叫,敌人军官挥舞着军刀杀向他。王天风迅速回转身迎上去,力道巨大的劈砍迫使他回退几步,被脚下的尸体绊住失去平衡。军官乘机挥刀再砍。他处于绝对劣势,难逃军刀的劈砍,然而东洋军刀没有落下来,军官的胸膛里却长出一柄中正式刺刀,刀尖在刺穿胸膛的一瞬奋力一旋,鲜血沿着血槽流淌,滴溅在王天风身上。
      军官愕然栽倒下去,仿佛难以置信自己已在对绝中败北。王天风清晰地看见那双瞳仁里一纵即逝的留恋和不舍,看到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孩子和如花美眷。倘若不是战争,他也只是个普通的儿子,父亲和丈夫。但此刻,他挥舞着用中国人的鲜血浇灌起的“荣耀之刃”,他就只能是敌人!范希亮冷酷地拔出刺刀,军官倒毙在一旁的尸体上。
      三个日本兵转身向着范希亮攒刺过来,希图为指挥官复仇。王天风奋力朝着其中一把刺刀撞过去,端枪的敌人被撞翻,于大林顺势扑上去猛刺一刀,敌人因痛楚而蜷缩的身体只一瞬便瘫软下来不再动弹。第二个敌人也在此刻吼叫着扑向于大林,王天风使出全力扑上前将敌人横掀在地上,举起枪托猛力砸向脑袋,那颗头颅像凹瘪的皮球被他捣进松软的泥土里,鲜血飞溅在他脸上,模糊了视线。
      范希亮抬枪架住刺向腰间的白刃,刁钻的攒刺角度让他无法发挥最大攻击力,刺刀划伤了他。一旁的战士被敌人紧紧扼住咽喉,锋利的军刀刺穿了他的肺,他拉响了唯一的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爆炸的冲击波给了范希亮喘息之机,他抽刀刺向正面之敌,敌人哀嚎着倒下。
      “砰”一声枪响,又一个围攻上来的敌人被王天风打爆了脑袋,血混着粘稠的脑浆喷溅在范希亮脸上。
      王天风如释重负栽倒下去,还未及喘一口气,闪着寒光的刺刀便偷袭而来,过硬的军事素养再次拯救了他,锋刃擦着他腰间刺进松软的泥土。
      于大林一枪打中刺向王天风的敌人。子弹在敌人眉心穿出细小的血洞,从脑后穿出,几片破碎的头骨卷着粘稠腥红的脑浆随着子弹贯穿的惯性飞溅而出。
      王天风和他的袍泽们抱着必死的决心拼杀着,决死的威慑力扭转了战场的天平。
      又一枚曳光弹蹿进夜空。自负的日军指挥官一定未曾料到一场“荣耀之战”丢尽了帝国军人的脸。他恼羞成怒,不顾自己人尚未撤出便下令又一轮猛烈炮击。他誓要将王天风这样的顽固之敌消灭在战场上。杀伤榴弹划着抛物线密集落在阵地上。王天风只觉身体被重重一击,滚落在一旁巨大的弹坑里,气浪掀起的泥墙猛压下来。他再次陷入大地的怀抱,那厚实的臂膀环抱着他,给他从未有过的宁静与安详。他像回到了故乡青岛,看到少年时的伙伴,深爱的白露,志同道合的兄弟。这里曾是一片肥沃的田地。他将和这片沃土融为一体,滋养出茁壮的秧苗和美丽的野花。他会听见村童的嬉戏,感受耕牛的耕作。他不是独葬荒塚,那些死去的弟兄们就在他身旁。他带着一丝笑意沉沉睡去。

      一辆卡车疾驰到后方医院。
      两个满身泥污的血人率先被抬了下来。
      护士长站在门口查看伤情,“这个和这个立即手术。那个抬到病房。”
      叶煦看着被台上手术台上的血人先是一怔,而后利索地剪开残破军服。
      凌远端着双手快步走近了。

      “庭轩”王天风耳畔响起白露的呼唤。他敞开怀抱,可白露却化作了一缕青烟。一股石碳酸和坏疽的味道冲进了鼻腔,他醒了,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左腿。麻醉让他头晕,他觉得自己多半成了残废。他不敢去看,不愿直面血淋淋的事实。他今后要怎样,难道要年纪轻轻的白露照顾一个废人一辈子?他憎恨自己为何没有死在战场上。
      叶煦走进病房,坐在床边椅子里,一脸疲惫地抚了抚凌乱的发髻,从他惶恐焦虑的眼神里看出一切,“有凌远在,你的腿不会有事。”
      王天风像是听到特赦的死囚,闭上双眼长舒了口气。
      叶煦将一只扭曲的烟盒放在床边。那是明楼送给王天风的。它被冲击力扭成一团,明楼的赠语仅剩下一个“曾”。
      “你得好好感谢送你烟盒的朋友,不是烟盒改变了弹片轨迹,白露下半辈子就要守活寡了。”
      王天风一怔,隐约记得恢复神智的短暂一瞬看到过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陡然明白手术是凌院长和叶煦做的,脸上略过一丝尴尬。
      叶煦从这个桀骜坚韧的男人脸上捕捉到一丝哑口无言的尴尬,脸上浮现出许久未见的笑意。“你好好休息吧。”她决定不再折磨他。
      “范希亮”王天风有气无力地追问。
      “他让我告诉你,奈何桥让鬼子挤塌了,没你们俩的位置了。”
      “感觉怎么样?”凌远挑帘进来,“一会儿联系上司令部,他们会派人来接你。”
      “不要告诉他们我还活着。”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带着巨大火焰和冲击波捣碎了凌远身侧的门窗,他和叶煦同时扑在王天风身上,用身躯保护自己的病人。
      “扶我起来,我能走。”王天风挣扎着起身。
      两人架起王天风出了屋。
      院子里被敌人的步兵山炮炸得一片狼藉。凌远随手捡起地上一只枪递给王天风,而后将另一支步枪跨在肩头。“往后面走,那有条小河。”
      “鬼子就是奔着医院来的。”王天风恨恨地说。
      “你还能游过河吗?”叶煦费力地喘着气问。
      “可以。”
      小河并不宽,虚弱的身体和才缝合不久的伤口还是差点让王天风过不了河。
      凌远第一个游上岸,拖着王天风靠在路边的草丛里藏好。
      叶煦紧跟着游过来。
      不远处的老人看着高大的军人拖着一个人进了草丛,吓得躲在原地不敢动弹。
      “谁,举起手来,从后面走出来。”警觉地王天风用最后一点力气举枪对着老人。
      老人战战兢兢走出来。
      “老伯,我们是河对岸医院的国军,鬼子袭击了医院。”
      “国军?好,你们跟我来。”老人朝他们挥挥手。
      凌远和叶煦架着昏迷过去的王天风跟着老人上了一架骡车。
      “不能往东,鬼子一定已经开到村里了。”凌远阻止说。
      老人脸色瞬间煞白,那是他的村子,他听过日本人屠村的传闻,用袖子擦着眼角。
      叶煦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磺胺递给凌远,“幸亏我还没来得及放回去。”她低头看了看昏迷中的王天风,“他的命就靠这个了。”
      “他的命光靠一瓶磺胺可保不住。”凌远还记得爆炸发生前王天风的话。王天风不希望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很明显有人要加害他,幸好鬼子的袭击切断了与司令部的联系,反倒暂时救了他。

      戴笠盖棺定论似的轻轻合上王天风阵亡的报告“杨家那两个女人有什么情况吗?”
      “杨立华倒是没什么。那个白露好像怀孕了。”手下报告说
      戴笠轻撇着嘴角,绽出似笑似悲地微妙表情,“一命换两命,他这买卖也算做的值了。让你的人撤了吧,没必要再监视了。”
      明楼将自己反锁在书房里,任由阿诚敲门也不理会。他灌下烈酒,想象着奈何桥上的风景,想象着王天风会在月白风清的夜晚,走过那座桥,渡过记忆的河,从此忘却他的世界。总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他的知己离他而去了,从此再无人向他吐露心结,用《茵梦湖》的密码与他通信,也再不会有人感同身受他黑暗中潜行的不易与苦衷。他,明楼,将孤独的活下去,也将孤独的死去。“sterben,ach sterben,soll ich allein。(死时候,啊死时候,我将独葬荒塚。)”明楼默念着《茵梦湖》里吉普赛女郎的歌,饮尽瓶中最后的烈酒,心中充满无尽的悲恸与孤寂。

      立仁下了车,失魂落魄地看向台阶下的立华。
      立华摇着头向后退却,她不想听他将要出口的噩耗。
      “那片阵地被鬼子炸的不成样子,敌我争夺十数次,遗体都不完整了,只有些破碎的军服和半支戴着手表的手臂。”立仁掏出表盘已经损坏的百达翡丽,这就是王天风的手表。
      “你要我怎么跟白露说。”立华扑过去捶打着哥哥,泪水模糊了视线。
      白露听到了一切,瘫坐在冰冷台阶上。她的世界崩塌了。
      “为了他,你要好好的。”立华强撑着安慰白露,用力拉她起来。
      “他没有死,他一定活着。他一定把手表给了别人,那不是他的手臂。他活着,他会回来的。我等他。”白露没有流泪。她冷静得可怕,目光呆直地盯着前方,喃喃着转身走向屋里,像一具行尸走肉。
      立华擦着眼泪,白露异乎寻常的冷静让她更担心了。

      火车站,又一列伤员列车靠站了。
      白露站在机车喷出的白雾里痴痴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站在站台上守候着。
      老工人望了眼人群中瘦弱寂寥的身影,重重叹了口气。他不用问也明白,那是个可怜的姑娘在痴痴等待他的心上人归来。
      立仁偷偷望着站台上的白露,觉得心被一块一块腕割下来,破碎着,淌着血。
      “长官,那是你什么人吗?”铁路老工人问。
      “是我妹妹。”立仁望一眼白露,回答说。
      “劝劝她吧,已经多少天了,每次有送伤员的车她就站在那儿。”老人叹着气,“造孽啊,天杀的小鬼子。”
      立仁知道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看着她被折磨的日渐憔悴。曾经心爱的姑娘的眼泪依旧能将他鞭笞得体无完肤。他搂着她,护着她,带她离开,对她说出早已埋葬在心底的爱意,但君子坦荡荡,他绝不乘人之危。

      楚材坐在办公桌后凝视着墙上的先总理画像出了神。王天风殉国了,践行了他对总理的诺言。立仁会悉心照顾白露。白露会爱上他。这似乎是个圆满的结局,可他丝毫也高兴不起来,却莫名生出惋惜和怅然。他甚至希望王天风还活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内心对这个能力非凡、果敢正直的男人的敬意。
      Cast a cold eye, on life, on death, horseman, pass by(冷眼观生死,骑士策马驰)。楚材默念着叶芝的诗句,觉得这也是对王天风的一生最好的注脚。

      泪水滴落在信纸上,晕染了隽秀的笔迹。立华几次提笔又几次放下,她要如何告诉诺诚,那个黄叔叔是他的父亲,而今,他已战死沙场。她想痛哭一场,想任性地打碎眼前所有东西。可她不能,她要坚定、冷静、隐忍,将悲伤化作复仇的动力。
      桌上的电话响起,是立仁要她去火车站带白露回家。

      “你不是说会看着她吗?”立华悻悻地奔到立仁跟前。
      “她骗我说她去上班。”
      “他能骗得了你”立华怨怒地瞪着哥哥,诘问道。
      “最近空袭太多,我太忙,我——”立仁委屈。白露是他的心结,他想近近不得,想远舍不得,要避嫌又要照顾,要他如何是好!其实他更自责,他恨自己竟被些世俗心烦扰而忽视了白露。
      立华忍着怨怒,其实她不是气哥哥,她气自己。太多事发生,太多事要做,太多压抑,太多煎熬,她心烦意乱无从排遣,她只有欺负立仁。可此刻她要怎样劝白露?新婚第二日便离别,从此阴阳两隔,未出世的孩子成了遗腹子。白露心里的痛又岂是几句劝慰能缓解的。
      “送她去重庆。”立仁关心则乱。
      “不行,这一路上的惊险和劳顿,她现在的情况根本承受不了,出事怎么办?我们都在南京,还可以照应她,等她的情况稳定了,随政府最后一批人员离开也来得及。”说完,她走向白露。

      夜幕掩护下的车站里挤满了撤下来的伤兵。
      叶煦挤过拥挤的候车室来到王天风的担架旁,她扶起他将一件制式薄坎肩套在他身上。
      “你还是自己穿吧,我一个大男人还要你女人来迁就。”王天风不愿被叶煦这样过分看护。
      “你改改你那臭脾气,这里没有男女,只有医生和病人。再说这是后方百姓捐给你们的,我没资格穿。”叶煦不由分说给王天风穿好。
      凌远带着两个车站工人挤到王天风近前,“把他抬到二号车厢。”

      车开动了,凌远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我救你就救到底,在我身边没有人能害你。不过到了南京,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凌院长已经做得够多了。”王天风感激地说。
      “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加害你这样的人。”凌远摇摇头,内心鄙夷着南京的官场政治。
      “凌院长,肖上校的伤口在渗血。”护士在门外说道。
      凌远看了眼叶煦,塞给王天风一把枪,转身离开了包厢。
      “他这个人很古怪。”王天风说。
      “一个极端古怪的人,说别人古怪,也是够古怪了。”叶煦戏谑着。
      王天风被逗笑了,“这人什么来头,这么大谱。”
      “他是为了保护你。车上如果真有害你的人,摸不清他的背景,也不敢轻易下手。毕竟你和他都是军衔不低的军人。像你说的,他确实也是个怪人。前清那会儿,他家世代御医,到了他这儿离经叛道跑到德国学了西医,气得他爹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最后是于院长拦着才作罢。当年医学圈里很多人都知道。”
      王天风听到于右任便了然地点了点头,“果然来头不小。他居然能跑到前线去,这不容易。”
      “我也没想到会在前线的医院里遇到大名鼎鼎的凌远博士。我觉得你们俩倒是真有点相似,不过他比你好相处得多。”叶煦眼里闪着欣赏。
      “叶医生对凌院长很欣赏啊。”
      “都快残废了,还有心思挖苦我呢。”叶煦作势要打王天风的伤腿。
      “你可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啊。”
      凌远回到包厢,递给王天风一只军用水壶,“喝吧,我试过了,没问题。”他脱下白大褂挂在衣钩上,“到了南京,我用监察院的车送你回家,有什么人可以来保护你吗?”
      “可以通知侍从室的杨立仁主任。”
      “立华的哥哥?”凌远问。
      “你和立华认识?”王天风问。
      “我给她家诺诚看过病。那时候他还很小,摔伤了腿,立华担心他落下残疾。不过这孩子挺过来了,现在长得又高又壮实。”显然凌远很喜欢诺诚。
      王天风觉得这世界真小,晃了晃手上的枪,“品位不俗,医院被袭击的时候,怎么不给我用这把呢”
      凌远一笑。
      “原本我也有一支的,可惜丢在阵地上了。”想到那是立仁送的,王天风心中一阵可惜。
      “你们67师把敌人阻在南岸整整五天不能推进,虽败犹荣。”凌远语气里满是钦佩。
      “凌院长。”门外护士喊道。
      “到南京前我都会很忙,你们自己小心。”凌远起身穿上白大褂,转身出了包厢。
      包厢里再次归于平静。
      夜漫长而寂静,只有风声和铁轨冲压枕木的声响。
      叶煦疲劳地打起盹。
      王天风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念白露,想她一定得知了自己阵亡的噩耗。这些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还有立仁、明楼和立华,想到世上还有这多人为他的死伤心落泪,他觉得自己没白活。

      明楼与小川圭吾握了握手。
      小川发现明楼很疲惫,“你没事吧?”
      明楼摆摆手,不想回答。
      “军部没想到蒋 介 石会这样顽强抵抗,三个月内解决战事的计划泡汤了,从本土增调援兵已经影响到军部在青岛的登陆计划,近卫内阁有意寻求别的途径解决上海的事。佐尔格的消息表明柏林方面很可能为了自己的打算也在寻求上海问题的解决。”
      明楼立刻领会到其中微妙:德国人愿意看到上海战事早日结束,而日本人迫于战事的压力也会尝试接触南京。
      “这件事由外务省的松本健作为第一负责人,而不是我。日后他很可能被派驻上海。如果你能找到一个人,他能得到军部、外务省、德国人和南京的共同认可,参与其中,便可以弥补我不能参与的缺憾,继续获得第一手情报。”
      明楼眼神黯淡下去,意识到王天风原本该是最合适的人选。“原本有一个人选,但他已经在淞沪前线牺牲了。”
      小川圭吾一下子明白明楼为何状态颓废,不再说话。
      两人分手后,明楼赶去与周乙会面。

      恒丰里。
      “我约了你几次,为什么都不见”周乙质问。
      明楼一言不发。
      “我可以直接和王天风建立联系吗?反正在黄埔他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周乙直奔主题。
      明楼板半晌没说话。“他牺牲了。”
      周乙怔住了,扶着近旁的椅背,半晌才回过神。
      “由于你的位置特殊,有些事没有告诉你。他去了淞沪前线。”
      周乙跌坐在椅子里。这太突然,他无法接受。

      立华望了眼站台上的白露,叹着气快步走向车站办公室。
      “姑娘,你又来了。”车站老伯认出立华。
      “老伯,您记得站台上那姑娘吗 ”
      “忘不了,唉。”
      “要是她要离开,您能帮我留住她吗,我过会就来接她。”立华掏出些钱。
      “不用不用,你收起来。”
      “要是她需要什么,您就买给她,拜托了老伯。”立华将钱塞进老伯手里跑出了门。她要去领王天风的阵亡抚恤金申请表。白露执拗地认为王天风没有死,无论如何不肯去领,好像这样他就能死而复生。楚材给白露放了假,可她不是跑去车站就是回到家收拾屋子,总是说要是哪天王天风回来了,家里不能乱。立华一直担心白露精神出问题。王天风已经不在了,不管白露愿不愿意接受,这都是事实。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下去。白露这么年轻,独自带着孩子,以后要如何生活,世上又有几个男人能像老董。她恨这场战争,从前那些平淡的家庭琐碎,现在想来是何等的幸福和甜蜜。

      伴着一阵汽笛和蒸汽,又一列伤员列车驶进了站台。
      “姑娘小心。”凌远护住身前的白露,避免了她被几个冒失的伤兵撞倒,王天风被担架抬着从他身后过去。
      叶煦只顾着看护王天风,根本没有看到白露。其实就算看到了,她也不一定能认出消瘦憔悴得厉害的白露。
      凌远的车上了公路。
      “药一定要按时吃。伤口不要沾水。你可以用拐杖,但最近一周还是尽量少走动。”凌远回头嘱咐着王天风,透过后车窗瞟了眼一直跟在后面的黑色轿车,“那些要害你的人在后面。”
      “你做了最正确的决定。他们的上峰忌惮于院长。他们也只能这么跟着,不敢动手。”王天风毫不在意地说。

      车站的伤员陆续被转移,站台上渐渐恢复平静。
      白露痴望着依然不肯离去,明明知道什么都等不到,却总是幻想着再多等一下,就会有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她多想老天爷听到她的祈祷。
      “走吧白露,后天还有一列,到时我们再来。”立华扶着白露走向站外,她真想给自己一巴掌,口袋里明明揣着阵亡抚恤金申请表,却还在这里给白露虚幻的希望。可她又能怎么样呢?她心里的苦又能像谁诉说呢?他想念老董,想念孩子们。

      白露失魂落魄地走上门廊进了客厅,她怔在那里,心想老天爷真得听见了她的祈祷,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她的丈夫,她的命,此刻,正站在她面前微笑着朝她张开双臂。她泪眼婆娑地扑进他怀里,哽咽得快喘不上气,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懂,我懂。”王天风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抚她过于激动的情绪。他终于又将她拥在怀里,熟悉的体香,柔软的秀发,紧紧依偎的眷恋让他心安。她瘦了,憔悴了,神色里竟也有了一丝沧桑。他自责愧疚,他没有给心爱的人幸福,只会让她承受痛苦,而她本该值得更好的。

      立仁的车一个急刹停在中山北路行政院大院里。他快步上了楼,推开立华办公室的门,“白露在你家吗?”
      “出什么事了 ”立华陡然紧张起来,担心又是坏消息。
      “他回来了。”立仁情绪激动。
      立华深吸了口气,快要被这个死而复生的好消息击晕了,整个人跌进沙发,又猛地起身冲向门口,刚迈出门又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立仁疑惑。
      “还是让那对苦命鸳鸯多待一会儿吧,我们就不要去打扰了。只要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立华拿出抽屉里的香烟,颤抖着擦燃火柴点上烟,又突然拿起那张抚恤金申请表,狠狠撕得粉碎,将这些日子里所有的压抑和担忧都发泄了出来。

      戴笠走出会议室,副官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刚刚还志得意满,此刻却黑着脸,悻悻地快步出了大厅。

      白露不再哭泣。她痴痴地望着他,与他十指紧扣,紧紧攥着不肯松开。
      “白露,你快把一个瘸子的手握断了。我保证你放松些,他也跑不掉的。”王天风拄着拐杖宠溺地抬手轻拍在她头上。
      白露面对他,一副严肃表情,“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王天风疑惑。
      白露心中有了数,消息没有带到,他还不知道。她郑重地看着他,“你要站好啊,不要跌倒哦。”
      王天风看着她煞有介事的可爱样子,咯咯笑着。
      “庭轩,”白露骄傲地宣布着。“你要做爸爸了。”
      王天风怔了几秒,幸福如海啸般袭来,他觉得有点晕,脚下一晃。
      白露抬手扶住,“我说过了,你要站好啊。”话未及说完,她早已被他抱向半空转着圈。
      他觉得伤腿一阵疼痛,但再痛也是幸福的。
      “你还有伤呢。”白露挣扎着下来,被他揽进怀中,“快喘不过气了,松开啊,去洗澡,脏死了。”她娇嗔地捶打着他的臂膀,幸福地嫌弃着。
      王天风进了浴室,却将白露将关在门外。
      “庭轩,你让我进去,你一个人怎么洗,伤口沾了水怎么办。”白露担心地敲着门。
      他不想让她因那道可怕的伤口和伤痕累累的身体而难过流泪,他希望那张美丽的脸庞上永远只挂着笑容。
      “你说过我们要同甘共苦,难道你要一辈子这样躲着我?”白露情绪激动,伤心地抽泣着,大力砸着门。
      他担心她,只得开了门。
      “你就是个混蛋。”白露拭着泪,扑上前扶住他,正视他左腿上触目惊心的缝合伤口,将他安顿在凳子上,为他擦洗身体。她小心翼翼绕过伤口,每一道伤痕都深深刻在她的身上,每一滴血都自她的心头流淌。伤在他身,痛在她心。她能想象他经历了怎样的惨烈,啜泣着擦去挡了视线的泪水。
      “白露,”他握住她手,“要是以后我瘸了,残了,”
      “那样也挺好,别的女人再也别想和你跳舞了。你再也跑动了,到哪儿我都能把你抓回来。”她抢过话,心知接下来他要说什么。这个思前想后顾虑满腹的男人啊,让她又爱又气。她故意用了些力道擦拭。
      伤口被牵扯得一丝隐痛,他哎呦着求饶,笑里依旧带着愁云。
      她感应到他内心的情绪,轻声鼓励着,“你要振作起来,为了我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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