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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刀
他这句话随着真气缓缓吐出,震得人耳中一麻。大堂中一些酒客见他赶走了刘象,又像是专程来找茬的,生怕惹祸上身,纷纷往外溜去,登时厅中空了大半座位。
帘幕后的人默不作声,酒楼内静寂如水,空气一时也似乎凝滞起来。
黄昏的日色从天窗照射下来,在暗红木地板上投射下大大的椭圆光晕。温唐羽站在浅金色的光里,仿佛初次遇见洛轻,也是在这样的日色中……良久,台侧又传来一声琴响,却不是乌木琴的清逸空灵,隐约带上了几分烟火气。
吕总管为难道:“燕……大侠,这个琴师也是昨儿个新来的,有什么不到之处……”
燕凛打断他道:“新来的?那蜀僧呢?”
吕总管摇头道:“我不知道什么蜀僧,自来酒楼里也没这个人。”
燕凛脸上不耐之色一闪而过,声音也高了上去:“就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叫什么洛……洛轻!”
“洛先生……昨日便走了。”
燕凛脸色铁青,右手按上刀柄,冷冷道:“他去了哪里?”
“据说是出门游山玩水去了,到哪里……我也不知。”
燕凛怒极反笑,高声道:“游山玩水,好大兴致!他手下的那些个冤魂呢,就白死了不成?这等祸害武林的魔头,温少侠竟然与之结交为友,枉称一个‘侠’字!”他先前见温唐羽与刘象一道已是不忿,越说越怒,刷的抽出了身后的鬼头刀来。他身形魁梧,手中的刀也背厚面阔,极是沉重。
刀一亮出,大堂内的客人瞬时去得尽了,只剩下燕凛、温唐羽,与角落里一个杏黄袍子之人。那人先时淹没在人群里,倒是看不分明,此时空荡荡的酒楼内只他一人,却分外醒目。这人脸朝里坐着,自斟自饮,倒像身在化外之境,周遭诸事与他全不相干。
温唐羽将目光从那人背影移开,微笑道:“燕大侠,君前辈之死尚未明了,白先生正在追查真相,未必便是蜀僧手下亡魂……”他还未说完,忽然琴声传来,他如遭雷击,急急转过身去。
台侧那人似乎信手而弹,不成曲调,却分明是洛轻时常弹奏的那首。
酒醒听风雨。
温唐羽愣住,听那人断断续续弹奏一曲,凛然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不答,却低低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听来甚是熟稔,温唐羽顿了一顿,又重复道:“你是什么人?”
燕凛却没这般耐心,大喝一声,额上青筋暴出:“蜀僧,休要再装神弄鬼!你能杀了杜盟主,怎么没胆出来接燕某一刀!”
纱幕后又传来铮铮两声,那人悠悠道:“这位大侠,你认错人了,我可不是蜀僧。”
他语声清脆宛转,竟似女子。
温唐羽激灵灵一战,惊声道:“你——”燕凛鬼头刀扬起,沉声道:“出来!”刀身上数个青铜环扣撞击作响,在空寂的大堂中听来分外铿锵激楚。
那人冷冷道:“我说了不是蜀僧,你还要死缠烂打么!”忽而青纱微微晃动,众人眼前一花,台上悄然出现了一个白色人影,宛如飞霜降地,竟没发出半分声息。
这手轻功一露,燕凛已知对方并非易与之辈,但见他白纱覆面,也看不出是男是女,面貌如何。他身形纤瘦,双袖低垂,手中无琴,似乎也不曾携带兵刃。
燕凛嘿嘿冷笑道:“阁下既然不是蜀僧,又为何不把脸露出来?”
他提刀往前走去,一步一步沉重踏实地落在地上,灰尘在夕阳中散漫飞去,留下暗色木板上一行浅浅凹进去的足印。这门内劲非有个二三十年的修为不可,温唐羽见他此举已有立威之意,不由收起了小觑之心,也往前走了数步。
燕凛走至台下,扬起手中刀来,刀尖直指白衣人面门,厉声道:“你纵然不是蜀僧,也跟那妖人脱不了干系。解下面纱来!”
白衣人哼了一声,索性迎着刀锋踏上前一步,冷冷道:“燕大侠既然要看,便凭本事罢!”倏然跃下高台,骈指如风,疾向燕凛刀背撇去。
燕凛没想到他竟抢先出手,急忙手腕翻转,鬼头刀一横,径往那人手掌削去。忽然听得温唐羽大喝一声:“住手!他与蜀僧无关!”燕凛一呆,刀锋去势便缓了一缓。白衣人却哈哈一笑,忽然左手指尖沿着刀脊滑了下去,长袖卷出,裹定了鬼头刀,右掌紧跟着拍向宽阔的刀身。
燕凛不慌不忙,右臂一沉一划,一招“星垂平野”卸去了那一掌之力。白衣人长袖急振,哪知鬼头刀锋锐无比,竟借势劈开了衣袖,只听得嘶嘶几声轻响,一幅白色布片落到了台上,那人仿佛甚是惊惶,急忙伸右边袖子挡住了裸·露的左臂。
二人交手时温唐羽已站到燕凛身后,此时见白衣人窘迫,忙上前拦在二人之间,朝燕凛道:“燕大侠莫要误会,此人实在与蜀僧没甚相干,连面也不曾见过。”
燕凛见他说得笃定,疑心道:“你怎知道?”
温唐羽无可奈何道:“我当然知道。她是——”
倏然白衣人伸掌一推,温唐羽猝不及防,差点栽个跟头。白衣人向左踏出一步,又向前踏出两步,前趋后退,竟绕着燕凛绕起了圈子。但看他衣袂飘飘,足不点地,恰如一只白鹭在舞蹈一般。
燕凛喃喃道:“这是什么鬼步法?”他连出数刀,都未曾碰着白衣人一片衣角,但见他身形滑溜,刀锋将及衣衫,又被他轻轻巧巧一个转折闪了开去。燕凛心中恼怒,索性只攻不守,鬼头刀使得如狂风暴雨一般,顿时满厅都是隐隐青光。
刀声风急,间杂着呛啷啷环扣相撞,嘈杂纷乱,听得人心神不安。温唐羽才悟出来,燕凛这刀上青铜环倒不为装饰之用,而是与人对决时以扰人心神。罡风掠过圆环,或尖或哑,或如呜咽,或如鸣镝,白衣人听得心头火起,高声喝道:“吵死了!”
“了”字余音未了,白衣人脚下又快了三分,他身形诡谲,燕凛频频出刀却是毫发无伤。忽然右腕一翻,隐在袖中的半截青锋显现了出来,轻薄如纸,弯成新月的弧度,却闪着皎洁似满月的亮光。
兵刃已出,白衣人一扬手便往燕凛腕间刺去。他那菲薄的刀锋似乎吹口气便会断了,却直直刺破了浑厚罡烈的刀气,锋利得像刺破暗夜的第一缕月光。
燕凛也不知他手中是剑是刀,但见来势神妙无方,急忙回刀格挡。料想对方那薄如花瓣的锋刃对上自己的鬼头刀,定非折断不可。果然白衣人不敢直撄其锋,急转手腕,一片银光斜斜地沿着鬼头刀拂了上去。
这一招“鸿飞紫冥”原是剑招,出手轻灵飘逸,白衣人仗着兵刃轻巧,化剑式为刀意,更多了两分狠厉迅捷。
燕凛心中暗赞一声,却也不敢怠慢,鬼头刀在空中划了个圆弧,刀气纵横往复,连环斩向对手肩、腰、膝、足,正是他的成名绝技“青峦盘盘”。
白衣人的步法甚是巧妙,每每于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扑面而来的刀锋。燕凛刀法之精,也只削下了他短短一截衣带。白衣人清叱一声,倏忽刺出三刀,所指皆为关节,盘桓曲折处竟是颇有燕凛“青峦盘盘”之妙。
那若隐若现的刀锋薄得像一片月光,若是刺入关节,轻轻一转,只怕一只臂膀一条腿立时就给废了。燕凛从未见过这等武功,只觉对方刀气极为阴寒,虽是细细的一线,却绵长无止息,与自己沛然浑厚的刀气大不相同。然而那一线至寒,却轻易地刺破了自己的刀气,所至之处,身上泛出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倏然膝间一凉,燕凛心灰了大半,低头看时,那柄薄薄的刀却未刺入膝间,只是裤子上开了个大洞,肌肤暴露在雪一般的刀气中,更觉寒冷。他暴喝一声,青铜环扣仿佛应和一般嗡嗡响了起来,暗青色的刀光在空中炸开,好一招“清川澹澹”!
青溪入河,河入江,江入海,海入乾坤大化。鬼头刀厚重的刀身划断了夕阳,半空中陡然出现了一条暗青色的河流。刀光如瀑,那河流汤汤地飞落下来,映得天光一碧,满堂生凉。
笼罩在忽晦忽明的青光里,白衣人衣衫尽染,面上白纱也变作了沉沉的铁青。一室无风,白纱忽忽然飘飞起来,被刀光铰作了碎片。
燕凛望着面纱下那张洁白的容颜,惊道:“你是个姑娘?”
他心念一止,刀意即止。先时的凛冽杀气渐渐淡了下来,青色的刀光闪烁不定,闪在她的眉梢、睫尖、唇角。
白衣女子忽然一笑。
身侧碎纱翩飞如雪落,而她的刀是最轻最薄最亮的那一片。轻得像春风轻抚柳丝,薄得像柳梢初发的嫩黄浅碧;原本阴寒刀气也柔和温婉了许多,仿佛初绽眉柳映入池水,将触未触之际,蜻蜓般的微微一点。
那一点,便是波心。
刀意温柔直接地渗透了进去,在暗青色的河流中漾开水纹,一层一层,一层一层。停滞的河水不受控制地涌动了起来,鬼头刀自尖至柄微微颤动,圆环撞击之声愈来愈响,忽然一个圆环清脆地裂开,迸作两半。
她脸上笑意更浓,忽然寒光滟滟,左手又擎出一把刀来。燕凛终于看清了这刀的全貌,刀刃是弯的,刀背也是弯的,纤薄得像她淡淡的双眉。白衣女子弯刀探出,刺向燕凛的手肘——只有她这样菲薄轻盈的刀,才能与剑招一般,刺!
她左手弯刀径直切入对方沛然的刀气,在厚重的刀身上轻轻一带,正击中了鬼头刀最薄弱的部位。刀身颤动不息,青色的刀光也碎成了粼粼的湖面,那弯刀便轻俏地掠着水面飞了过去,削向燕凛握刀的手指!
双刀齐至,刀光如月色泻地,盖过了满堂的暗青。她右手刀已触碰到燕凛灰色的衣衫,忽然斜刺里又伸出一把刀来,一把同样光华万千的单刀。
单刀才出,刀气已至,截断了暗青色的九天之水,也截断了她手中的两缕月华。弯刀刀势立止,她静立原地,看向那把刀的主人。
那是她熟悉的气息。
温唐羽还刀入鞘,皱眉道:“眉儿,怎的又胡闹了?”
温眉手中银光忽敛,弯刀又隐没入了袖中。她笑着喊道:“大哥!”温唐羽向来拿她无法,只得道:“怎么跑到扬州来胡闹,还不向燕大侠赔罪?”
鬼头刀上的青铜环渐渐静止下来,燕凛铁青着一张脸,冷冷道:“温少侠,这是怎么回事?”
温唐羽无奈道:“燕大侠,这是在下的……妹子,她年幼无知,又是小孩心性,偏好与人争斗。一时得罪了燕大侠,还望燕大侠海涵。”说着扭头瞪了眼温眉。
温眉知他心意,上前行了一礼道:“燕大侠,方才是我不对,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莫再计较了罢。”
燕凛收了刀,狐疑道:“真是温少侠的妹妹?”
温唐羽笑着点了点头:“如假包换。”
燕凛看了她片刻,又缓缓道:“温姑娘的刀法……似乎并不是温家刀法。燕某见识不广,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刀法。”
温眉站直身子,伸了伸舌头笑道:“我师父是世外高人,自然教我世外高人的刀法。”
温唐羽不想多提此事,打断道:“你不好好呆在家里,又出来做什么?”
温眉看他声色俱厉,不同往日,便也收了笑容,正色道:“爹爹让我出来找大哥的。爹爹说近日江湖上乱的很,大哥还是跟我回去罢。”
燕凛打了个哈哈,凛然道:“不错!如今江湖上是乱的很,只怕还要问你的好大哥!温姑娘,你快劝了温少侠回去罢,莫要再插手这些事,也算是造福武林了。”
温唐羽只当没听到,喃喃道:“爹爹他……也知道这些事了么?”
温眉偷眼看看他神色,又道:“爹爹可担心你的很呢,大哥——”
温唐羽摆了摆手,温眉便不再说下去,低头拉了拉袖子。身侧燕凛忽然长叹一声,定定看着温唐羽道:“温少侠,既然温堡主如此担心你,你又何苦卷进这是非漩涡呢?蜀僧之事,江湖人已经定论,并非你我可以改变,温少侠此时抽身而出,还来得及。若是定要维护那魔头,便是武林公敌了——就像四十年前一般,温少侠想清楚罢。不但自身不能保全,免不了还连累整个温家堡,到时候温姑娘、温堡主又如何自处?”
温唐羽低声道:“多谢燕大侠良言相劝,只是……”他默然片刻,转向温眉道:“眉儿,你来找我便罢了,来这里做什么?”
温眉抬起头来,燕凛一席话说得她脸色也微微发白,此时勉强笑了笑道:“我一路过来,听得不少江湖人说什么‘蜀僧’,说这人穿一身白衣,有具黑色的琴,又说是在这家酒楼弹琴的。我一时好奇,便想见见这人,哪知总管说他不在扬州了,我便扮了他的样子,也在这里弹琴。原想或许能引得他回来呢,你们便来了,我也没能见着。”
燕凛听她说得合情合理,也是年少好强的心性,便渐渐去了疑心。温唐羽叹了口气道:“见不着最好。眉儿,你回去罢,这人的事,你以后莫要念着,也莫要再提了。”
温眉急道:“大哥!”她看向燕凛,满眼恳求之色,淡淡的柳眉也蹙了起来。
燕凛心中一软,轻声道:“温姑娘,江湖风波险恶,你多珍重。蜀僧此人为害武林,你莫要与他扯上关系。若是劝得温少侠回头,自然最好。”他慢慢朝外走了几步,忽又道:“温少侠,少年人总难免有些意气用事,燕某理会得。只是……还望以家人师门为重。”他不知想到什么,语声渐渐转低,忽而长叹一声,意态萧索,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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