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性遗忘》

　　深夜十一点，沈叙的书房里只有一盏台灯亮着。
　　电脑屏幕上同时开着三个加密聊天窗口：一个和林茜，一个和陈烁，还有一个是三人小群的。键盘的敲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某种摩斯密码，传递着不能大声说出的秘密。
　　沈叙刚刚把林振宇的照片发给了陈烁。不是从学校官网截的那张标准照，而是他今天下午在礼堂用手机偷拍的几张——林振宇演讲时的侧脸，和学生们互动时的微笑，还有那张看似随意实则精准扫视全场的眼神。
　　照片发过去后，陈烁的回复快得惊人：“这谁？看着人模狗样的。”
　　沈叙打字：“今天来学校演讲的校友，诺亚生物科技高管。帮我问问你小叔，认识不？”
　　“现在？我小叔这个点可能还在执勤。”
　　“尽量。很重要。”
　　陈烁没再回复。沈叙知道他在想办法了。
　　另一个窗口，林茜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跳出来：
　　“我查了诺亚的公开财报，研发支出占比高得离谱，远超同行。”
　　“他们有几个专利很奇怪，不是普通的生物技术，而是‘神经信号编码与解码方法’‘记忆存储介质的生物相容性研究’这种。”
　　“还有，诺亚和本地几所大学有联合实验室，其中就包括我们学校的医学院。合作项目名称都特别模糊，‘认知科学基础研究’‘人类潜能开发探索’……”
　　沈叙快速浏览着这些信息，同时在加密笔记里记录关键点。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将林茜查到的碎片与自己的观察拼接：
　　诺亚的高管特意接触江寻；
　　江寻手腕上的微型植入物；
　　李医生提到的“容器”与“承载物”；
　　还有那些周期性疼痛、记忆重置、梦境碎片……
　　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江寻是某个大型实验的核心，而诺亚生物科技很可能是这个实验的背后支持者甚至执行者。
　　但猜测需要证据。林振宇今天的行为已经越界，但沈叙需要更多——需要知道他到底是谁，需要知道他为什么敢在公开场合对江寻做那种事，需要知道他的权限和目的。
　　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了十一点二十三分。沈叙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起身去厨房倒水。经过客房时，他停下脚步，轻轻推开门。
　　江寻已经睡着了。床头的小夜灯调到最暗，暖黄的光晕笼着他安静的睡颜。他的右手放在被子外面，手腕处盖着一小块纱布——那是沈叙回家后坚持给他贴的，借口是“今天握手可能不卫生，贴个创可贴防止感染”。
　　真正的目的是遮住那三个暗点，也遮住江寻每次无意识看向那里时的眼神。
　　沈叙站在门口看了很久。江寻睡得很沉，呼吸均匀，眉头舒展，看起来没有任何痛苦。但沈叙知道，这种平静是暂时的。明天醒来，江寻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会忘记林振宇的演讲，会忘记手腕上的异样，甚至会忘记他们今晚在废弃花房里的对话和眼泪。
　　除非……除非沈叙能在每天的记忆重置之外，找到另一种让江寻“记住”的方式。
　　回到书房时，陈烁的消息终于来了。
　　不是文字，而是一段语音。沈叙插上耳机，按下播放。
　　陈烁的声音压得很低，背景有隐约的风声，像是在户外：“叙哥，我偷用了我小叔的电脑。你发的那个人，我小叔的警务通系统里真有记录。”
　　沈叙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打字：“什么记录？”
　　“等我发截图。”
　　几秒钟后，一张模糊的照片发过来——明显是手机对着电脑屏幕拍的，画质很差，但能看清是一份档案的局部。档案照片正是林振宇，但比今天见到的更年轻一些，穿着军装式的制服，肩章上有看不懂的徽章。
　　档案文字部分被陈烁的手挡住了大半，但能看到几个关键词：
　　【林振宇，曾用名林铮】
　　【原隶属：军事科学院第七研究所】
　　【现职务：诺亚生物科技安保部高级主管（对外称研发部副总裁）】
　　【备注：涉密项目转岗，权限等级A】
　　沈叙盯着那张截图，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军事科学院。安保部高级主管。涉密项目。权限等级A。
　　每一个词都在印证他最坏的猜测。
　　陈烁又发来一段语音，这次声音更低了，几乎是在耳语：“我小叔回来了，我不能多说。但他看到我在看这个，脸色特别难看。他让我立刻关掉，然后跟我说……”
　　语音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像是陈烁在确认周围是否安全：
　　“他说，诺亚这家公司水很深，表面做生物科技，实际上涉及很多灰色领域的研究。军方背景，政商关系复杂，有些项目根本不在公开目录里。他还说……”
　　又一阵停顿，这次能听到陈烁吞咽口水的声音：
　　“他说，如果我有朋友在和诺亚的人接触，最好立刻远离。这些人做事没有底线，而且有‘清理问题’的权限。”
　　清理问题。这个词让沈叙脊背发凉。
　　他打字问：“你小叔还说了什么？”
　　“没了。他就说了这些，然后把我赶出书房了。”陈烁回复，“但我出来前偷瞄了一眼，他在删浏览记录，很紧张的样子。叙哥，这个林振宇到底对你们做了什么？江寻没事吧？”
　　沈叙沉默了几秒。他不能告诉陈烁全部真相——不是不信任，而是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但他需要陈烁继续帮忙。
　　“江寻暂时没事。”他谨慎地回复，“但林振宇今天确实对他做了些手脚。我需要更多关于诺亚的信息，尤其是他们和学校的具体合作项目。”
　　“我试试，但小叔这边可能行不通了。他刚才那眼神，要是我再碰他电脑，他能打断我的腿。”
　　“理解。那你注意安全，别勉强。”
　　“说什么呢。”陈烁发来一个翻白眼的表情包，“江寻也是我朋友。而且我这人最看不惯仗势欺人的。需要我做什么直接说，打架放风盯梢都行。”
　　沈叙嘴角浮起一丝微笑。陈烁就是这样，看起来大大咧咧，但比谁都讲义气。
　　“暂时按兵不动。等我和林茜整理完现有信息，我们再碰头。”
　　“行。对了，江寻今天状态怎么样？他那个肚子疼的老毛病没犯吧？”
　　沈叙的心又沉了一下。陈烁不知道江寻的疼痛是实验后遗症，只知道他偶尔会“肠胃炎发作”。
　　“今天还好。谢谢关心。”
　　“那就好。有事随时叫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结束和陈烁的对话，沈叙把那张模糊的截图保存下来，用图像处理软件尝试增强。但画质实在太差，除了已经看到的信息，其他部分都糊成一团。
　　他转向林茜的窗口：“陈烁那边有消息了。林振宇有军方背景，现在是诺亚安保部高级主管，对外伪装成研发部副总。”
　　林茜几乎秒回：“这就说得通了。诺亚的安保级别异常高，我查他们公司园区时发现，有些区域的监控密度堪比军事基地。而且他们的员工保密协议苛刻得离谱，离职后五年内不得从事相关行业，终身不得泄露公司信息。”
　　她发来一个PDF文件：“这是我从一个前诺亚员工博客里扒出来的，博客已经删除了，但我有存档。你看第三页。”
　　沈叙点开PDF。这是一个匿名博客的截图，博主自称曾在诺亚工作三年，因为“无法接受某些项目的伦理问题”而辞职。博客内容很隐晦，但有些段落直指核心：
　　“在诺亚，有些实验室的门需要双重生物识别加动态密码才能进入。里面的研究内容永远不会出现在任何公开报告里。”
　　“有一次我不小心送错了一份文件到A7区，那里的研究员看到文件封面脸色就变了，立刻叫了安保。我被盘问了两个小时，最后签了新的保密协议。”
　　“最让我不安的是，公司有个‘特殊观察项目’，需要定期从外部招募‘志愿者’。但这些志愿者后来都消失了，公司档案里说他们‘完成了观察期，已回归正常生活’，但我查过，有些人根本找不到后续记录。”
　　沈叙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特殊观察项目。外部招募的志愿者。消失的记录。
　　江寻会不会就是这样的“志愿者”？或者说，他连志愿者都不是，只是被选中的“样本”？
　　他打字问林茜：“能查到诺亚和学校的具体合作项目吗？尤其是涉及学生参与的。”
　　“在试。学校官网有个‘校企合作’板块，但信息都很表面。我黑进了学校服务器的后台——别骂我，我知道风险——找到了几份加密的合作协议。正在破解，需要时间。”
　　“小心点。诺亚的安保级别高，可能反追踪能力也很强。”
　　“放心，我用的是肉鸡跳板，他们查不到我这里。不过……”林茜停顿了一下，“沈叙，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们可能已经引起了注意。”
　　沈叙的心跳漏了一拍：“为什么这么说？”
　　“今天下午演讲结束后，我回教室拿东西，看到王老师在和林振宇说话。离得远听不清，但林振宇递给了王老师一个U盘。王老师接过时表情很……恭敬。不像是老师对校友的态度，更像是下级对上级。”
　　沈叙握紧了鼠标。王老师是班主任，平时对学生们虽然严格，但还算公正。如果她也参与其中……
　　“还有，”林茜继续打字，“我晚上去图书馆查资料时，碰到信息技术课的李老师——就是教我们编程的那个。他问我最近是不是在做什么‘特别的研究项目’，我说没有，就是准备校报的科技专题。他笑了笑，说‘有些科技领域的水很深，学生最好别碰’。”
　　李老师。又一个老师。
　　沈叙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从校医李老师的态度，到王老师对林振宇的恭敬，再到信息技术老师的隐晦警告……这个学校里，到底有多少人是知情者？有多少人是在配合演出？
　　“林茜，”他缓慢地打字，“从现在开始，我们所有通讯都用最高级别的加密。线下见面也要格外小心，选人多眼杂的地方，或者完全不相关的公共场所。”
　　“明白。还有，我建议我们暂停一段时间。如果已经引起了注意，继续调查可能会打草惊蛇。”
　　沈叙知道林茜说得对。但他们有时间暂停吗？江寻手腕上的植入物在持续工作，他的记忆每天都在重置，他的身体每个月都会经历一次生不如死的疼痛。每耽误一天，江寻就多承受一天痛苦，实验方就多一天巩固控制。
　　“不能停。”沈叙最终回复，“但我们要调整策略。明面上的调查暂停，转为更隐蔽的信息收集。另外，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个具体的技术细节。”
　　“什么细节？”
　　“微型皮下植入物。生物相容性材料，可能带有信号发射和生理监测功能。重点是：这种植入物有没有远程移除或失效的方法？或者至少，有没有干扰它信号传输的方式？”
　　这次林茜回复得很慢。沈叙几乎能想象出她在屏幕那头皱眉思考的样子。
　　“这个太难了。即使诺亚真有这种技术，也一定是最高机密。不过……”她停顿了一下，“我可以从学术论文入手。这种前沿技术，无论多么机密，研究者都忍不住要发论文评职称。我可以查神经工程、生物电子学、植入式医疗设备这些领域的顶级期刊，看有没有相关研究。”
　　“好。注意关键词：无线供能、生物降解电子、神经接口。”
　　“明白。沈叙，江寻他……”林茜似乎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多少？”
　　沈叙看着这个问题，久久没有回答。他知道林茜在担心什么——江寻的记忆状态决定了他能承受多少真相，也决定了他们在调查中能告诉他多少。
　　“他知道自己被监控，知道身体有问题，知道有人对他做了手脚。”沈叙最终诚实地回答，“但具体细节，比如实验名称、他的真实身份、植入物的功能……我还没告诉他。”
　　“你觉得他能承受真相吗？”
　　“我不知道。”沈叙闭上眼睛，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但我知道，他有权知道。而且……他比我们想象的更坚强。”
　　林茜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你们都要小心。需要任何帮助随时说。”
　　“谢谢。你也小心。”
　　结束和林茜的对话，沈叙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电脑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映着他的脸，苍白而疲惫。他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但他睡不着。
　　脑海里全是今天的信息碎片：林振宇的微笑，江寻手腕上的暗点，陈烁小叔的警告，林茜发现的异常……所有碎片都在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画面。
　　他打开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是他这段时间整理的所有资料：江寻的观察记录，普罗米修斯计划的零散线索，李医生透露的信息，还有今天新增加的关于诺亚和林振宇的一切。
　　他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敌人轮廓分析】
　　然后开始一条条罗列：
　　1. 组织背景：诺亚生物科技，表面为民用生物技术公司，实则有军方背景，涉足灰色领域研究。安保级别极高，保密措施严苛。
　　2. 核心人员：
　　·林振宇（曾用名林铮）：原军事科学院研究员，现诺亚安保部高级主管，对外伪装为研发部副总。权限等级A，有“清理问题”的权限。
　　·赵临（江寻“养父”）：项目负责人？监护人？具体角色待确认。
　　·李医生：内部知情者，良心未泯，但权限有限。
　　·校医务室李老师、班主任王老师、信息技术课李老师：疑似配合人员，角色待确认。
　　3. 实验对象：江寻（实验体07号）。唯一已知幸存者。记忆每日重置，周期性生理疼痛，身体被植入监测设备。
　　4. 实验目的：疑似与“人类潜能开发”“记忆优化”“认知增强”有关。具体目标未知。
　　5. 监控手段：
　　·宏观层面：学校可能为模拟观察环境，部分师生为配合演员。
　　·微观层面：皮下植入物实时监测生理数据，可能具备定位功能。
　　·电子层面：对沈叙设备的监听（已确认关键词触发式后门）。
　　6. 已知风险：
　　·实验方开始主动接触江寻（林振宇此次回访）。
　　·江寻身体状况可能随时间恶化（排异反应加剧）。
　　·调查行为可能已引起注意。
　　7. 我方资源：
　　·沈叙：第一线观察者与保护者。
　　·江寻：实验体本人，拥有潜在的特殊能力（超强直觉、学习能力）。
　　·林茜：信息搜集与分析。
　　·陈烁：行动支持。
　　·李医生：内部有限援助。
　　8. 急需解答的问题：
　　·普罗米修斯计划的具体内容？
　　·江寻的真实身份与过去？
　　·其他实验体下落？
　　·植入物的具体功能与移除方法？
　　·记忆重置的机制与停止方法？
　　写完这些，沈叙盯着屏幕上的文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他们面对的是什么：一个庞大、精密、资源雄厚的组织，一个将活人当作实验品且毫无伦理底线的项目，一个已经渗透到他们日常生活中的无形牢笼。
　　而他们，只是四个高中生和一个权限有限的医生。
　　力量对比悬殊得令人绝望。
　　但沈叙没有关掉文档。他继续写，在文档最下方，加了一个新的部分：
　　【行动策略】
　　1. 短期（1-2周）：
　　·表面恢复正常校园生活，降低监控警惕。
　　·江寻继续假装无知，配合日常“表演”。
　　·沈叙定期记录植入物活动规律。
　　·林茜转为学术论文方向的隐蔽调查。
　　·陈烁负责外围警戒，注意学校异常动向。
　　2. 中期（1个月内）：
　　·寻找植入物的干扰或失效方法。
　　·尝试建立江寻的“长期记忆备份”（非电子形式）。
　　·接触可能的其他知情者（风险极高，需谨慎评估）。
　　3. 长期（目标）：
　　·获取实验完整信息。
　　·找到停止记忆重置的方法。
　　·安全移除江寻体内所有植入物。
　　·曝光实验，让江寻获得真正自由。
　　写完这些，沈叙保存文档，加密，隐藏。然后他关掉电脑，坐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窗外，城市的夜晚永不真正沉睡。远处有警笛声隐约传来，又逐渐远去。夜空被灯光染成暗红色，看不见星星。
　　沈叙想起江寻今天在花房里说的话：“如果连我的想法都是被设计好的呢？如果我对你的信任，也是实验的一部分呢？”
　　如果真是那样呢？如果所有这一切——他们的相遇，他们的互动，他们正在进行的调查——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剧本呢？
　　沈叙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一件事：即使这是一场实验，即使他的感情是被设计出来的反应，即使江寻对他的信任只是程序化的依赖——
　　他也认了。
　　因为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江寻的痛苦是真实的，他的眼泪是真实的，他想要挣脱牢笼的渴望是真实的。而沈叙想要保护他的心情，也是真实的。
　　这就够了。足够让他继续走下去，无论前方是什么。
　　沈叙站起身，走到窗前。玻璃上倒映出他的脸，疲惫，但眼神坚定。
　　明天，江寻会再次忘记一切。但沈叙会记得。记得所有线索，所有危险，所有需要保护的东西。
　　他会记得，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直到江寻真正自由的那一天。
　　窗外的夜色深浓如墨。
　　而有些人，注定要在黑暗中，为了一线光明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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