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夫曰

　　车子平稳地驶离市区，窗外的景致逐渐被开阔的田野和绿树取代。没多久，便抵达了郊区那家颇具规模的马场。明麒将车倒入停车位，熄了火。他侧过头，看着旁边歪着脑袋似乎真的睡着了的苏牧，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苏牧，醒醒，到了。”明麒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

　　“嗯……”苏牧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揉着眼睛坐直身体，茫然地看向窗外，“到了？这是哪儿啊？”他显然还没完全清醒。

　　“马场。”明麒言简意赅，说完便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推开车门下了车，瞬间感受到了热浪。

　　苏牧也跟着下车，环顾四周，有些不解：“怎么突然想到来这儿了？”

　　明麒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锁好车，朝马场入口扬了扬下巴：“走吧，先进去再说。”

　　明麒似乎提前预约过，一位穿着骑术服的工作人员热情地迎了上来，带着他们参观介绍。马场很大，设施完善，空气中弥漫着干草和马匹的气味。他们被引到一个宽敞的室内训练场。场地里人不多，显得有些空旷。一个看起来约莫七八岁、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正骑在一匹温顺的小矮马背上，脸上带着既紧张又兴奋的笑容。一位专业的教练小心地牵着缰绳，引导着马匹缓慢绕圈。场地边缘，站着一对衣着得体的夫妇，正含笑注视着场上的小女孩。

　　“依琳，放松点，别怕，爸爸在这儿呢！”那位身材高大、穿着休闲polo衫和卡其裤的男人朝小女孩喊道。

　　就在这时，明麒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对旁边的工作人员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我们能自己在这里待一会儿吗？有点事要谈。”

　　“当然可以，先生。你们请便，有任何需要随时到服务台找我。”工作人员识趣地点头，转身离开了。

　　待工作人员走远，明麒的目光却落在场边那对夫妇身上，尤其是那个男人。他的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绷得紧紧的。

　　“苏牧，”明麒的声音压得很低，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那个方向，“看到那个男人了吗？”

　　苏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点了点头：“嗯，看到了。怎么了？”

　　“他叫陆人杰。”明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他的视线跟随着陆人杰的动作——只见陆人杰自然地伸出手，温柔地帮身旁的妻子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那天晚上我回家后……看到他和演哥，在楼下的车里……”明麒顿了一下，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说出后面的话，“……接吻。”

　　“什么？！”苏牧倒吸一口冷气，瞪大了眼睛，目光迅速在那温馨的一家三口和脸色苍白的明麒之间来回移动。

　　明麒苦涩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当时也和你一样震惊。我后来问演哥……他是不是你男朋友？”他停顿了一下，眼神空洞地望着场上欢快的小女孩，自嘲地低语，“他说……不是。”

　　他将身体的重量靠在冰凉的栏杆上，双手紧紧抓住栏杆：“我当时完全懵了。他们那样亲密……可演哥却说不是男朋友。而且，演哥在他面前，那种态度……我说不上来，就是很顺从，甚至有点……小心翼翼。我不明白，所以我查了他。我想知道，这个能让演哥这样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牧看着眼前的一幕，迟疑地开口：“演哥他……也许是有什幺不得已的……”

　　“不得已？”明麒猛地打断他，他指向那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他有妻子，有孩子，有一个看起来美满的家庭！那他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演哥？演哥他知道这些吗？如果他不知道，那就是被骗！如果他都知道……”明麒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痛苦地闭上眼睛，“如果他都知道还……那比我知道他有男朋友，更让我觉得痛心一百倍，一千倍！”

　　苏牧看着好友痛苦的样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基于自身的处境，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低声劝慰道：“明麒……或许，演哥他……确实有他的难处。有些事，可能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明麒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肩膀垮了下来，所有的激动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迷茫。他望着远处，喃喃道：“也许吧……可是，这样的‘也许’，代价也太大了。”

　　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穿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室内训练场染成一片暖金色。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鼻尖闻到的是干草和马匹的气味。远处，小女孩清脆的笑声和父母温柔的鼓励声隐约传来。

　　苏牧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任何有效的安慰。他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李演那个像邻家大哥一样温柔人，竟然会和有妇之夫有纠缠。他自己的处境虽然复杂，但狄宸至少是单身，而眼前这一幕……让他感到一种更深层次的无力和茫然。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重重地按在明麒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明麒深深地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次，他用力眨了眨酸涩发胀的眼睛，将一声沉重叹息，硬生生地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苏牧抿了抿唇，搜肠刮肚地想找出合适的话，最终只能干涩地挤出一句：“很多事情……可能都挺无奈的。每个人……大概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选择吧。”

　　明麒终于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那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夕阳的光勾勒出他通红的眼眶和下颌绷紧的线条，脸上是一种近乎破碎的悲伤。“我不知道……该怎么放下……”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明明……那么好……为什么会是这样……”

　　突然，他猛地转过头，看向苏牧，那双原本满是悲伤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陆人杰不是他男朋友！对不对？”他急切地向苏牧求证，“那……那我是不是还有机会？我可以……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争取他，是不是？我可以的，对吧？”

　　苏牧被这突如其来的的目光攫住，一时间怔住了。他看着明麒眼中那混着绝望和强烈渴望的光芒，停顿了好几秒，才谨慎地、字斟句酌地开口：“是……理论上，是这样没错。如果放不下……或许，试一试也好。”他顿了顿，“但是明麒，无论如何……别把自己陷进纠缠不清的局面里。那对谁……都不好。”

　　听到苏牧的话，明麒紧绷的肩膀似乎松懈了一毫米。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光晕在他眼中跳动，那簇小小的火苗似乎没有被浇灭，反而在绝望的灰烬中，顽强地燃烧起来。一丝希望的弧度，缓缓地、在他嘴角勾起。他没有笑出声，但那无声的表情，却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说明他内心已然做出了义无反顾的决定。

　　小骑手陆依琳的课程结束了。教练小心地将她从温顺的小马背上抱下来。小姑娘脚一沾地，就像只快乐的小鸟，蹦蹦跳跳地冲向场边等待的父母，扎起的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

　　陆人杰脸上绽开宠溺的笑容，弯腰一把将女儿高高抱起，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里。“我们依琳今天真是太棒了！以后爸爸带你去真正的大草原上骑马，像风一样跑，好不好？”

　　“好！”陆依琳用清脆甜软的嗓音应着，伸出小胳膊搂住爸爸的脖子，又转头看向妈妈，“还要妈妈也一起去！”

　　“好，当然要妈妈一起。”陆人杰笑着附和，目光温柔地看向身旁的妻子，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氛围几乎要溢出这片空间。

　　这时，教练牵着那匹乖巧的小马，正好从站在不远处的明麒和苏牧面前经过。苏牧的目光追随着那匹小马，朝教练友好地笑了笑，开口问道：“您好，打扰一下。这匹小马实在太可爱了，我能给它拍张照片吗？”

　　教练见惯了喜欢小马的客人，爽快地点点头：“啊，可以的，请便。”

　　“太感谢了。”苏牧一边道谢，一边迅速拿出手机。他看似随意地找着角度，将镜头对准小马，他快速连拍了几张，然后又凑近一些，将自己的脸颊贴近小马，扮了个可爱的鬼脸，自拍了一张。“谢谢您啦！”

　　做完这一切，他下意识地点开与狄宸的聊天窗口，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发送小马的独照，而是选择了那张自己与小马的贴脸合照，附上一行字：「可爱吧？」随后才将手机塞回裤兜。

　　一旁的明麒将苏牧这一连串举动尽收眼底，他沉默着，目光再次投向远处那即将离去的一家三口。“你要是喜欢……要不，我们在这儿办张会员卡？以后……可以常来。”

　　苏牧闻言，猛地转过头看向明麒。他扯了扯嘴角：“可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啊？”他朝着陆人杰一家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意思再明显不过——明知山有虎，何必偏向虎山行？在这里办卡，岂不是要时常面对这令人心塞的画面？

　　明麒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抿紧了嘴唇，视线低垂，落在自己的鞋尖上。

　　陆人杰抱着女儿，与妻子并肩朝着室内马场的出口方向走来，恰好需要经过明麒和苏牧所站的位置附近。陆依琳正搂着爸爸的脖子，兴奋地跟妈妈比划着刚才骑马的趣事。

　　就在这时，明麒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直勾勾地锁定在陆人杰身上。

　　陆人杰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这道极具穿透力的视线。他抱着女儿的手臂收紧了一下，脚步未停，但头颅微转，深邃的眼眸精准地捕捉到了目光的来源——明麒。四目相对的瞬间，陆人杰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

　　面对这冰冷的警告，明麒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将下巴微微抬起了一寸。他挺直了原本有些僵硬的脊背，目光毫不躲闪地迎上陆人杰的逼视。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倔强的、带着强烈质疑和挑衅的火焰。他紧紧攫住陆人杰的视线，用沉默的目光回敬着对方的威胁。

　　狭窄的通道口，两个男人之间，一场无声的、激烈的角力在目光交汇处展开。陆人杰的眼神是居高临下的威压与驱逐，而明麒的眼神则是从心底迸发的不屈。这短暂的对峙虽然无声，却比任何言语的冲突都更加惊心动魄。直到陆人杰的妻子轻声提醒了一句什么，他才率先收回了那令人不寒而栗的视线，抱着女儿，面无表情地与明麒擦肩而过。

　　直到那一家三口的身影越来越远，苏牧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他侧过头，对着仍盯着那个方向的明麒，低声嘟囔了一句：“我刚才连怎么拉架都想好了。”

　　明麒闻言，缓缓收回视线：“……孩子在呢。”

　　苏牧立刻扭过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明麒，眉头挑得老高：“几个意思？合着要是孩子不在，你刚才就真打算冲上去了？”他抱着手臂，故意用夸张的怀疑语气说，“我现在非常怀疑，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点什么潜在的暴力倾向。”

　　这句话像是一下子戳破了某种紧绷的气氛。明麒竟然真的低低笑了出来，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再抬头时，眼中那片沉积的阴霾散了不少，竟透出些清亮的光来。他甚至还活动了一下手腕：“我的拳头，只用来保护该保护的人。”他看向苏牧，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啊，忘了告诉你，哥们儿我，好歹也算个非正式注册的拳击爱好者。”

　　苏牧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和爆料惊得往后仰了仰，故作惊恐地抱紧自己：“等等！我们……我们还是好朋友吧？”

　　“哈哈！”明麒被他夸张的反应逗乐了，笑着虚虚地比划了一下拳头，“就你这小身板，我一根手指头……”

　　“滚蛋！”苏牧笑骂着打断他，下意识地把手插进口袋。指尖触到冰凉的手机，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亮起，显示着狄宸的回复，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可爱。」

　　苏牧的目光瞬间被钉在了屏幕上。可爱？谁可爱？是我？还是那匹小马？他耳朵尖有点发热，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敲打，发送了一条追问：「谁，可爱？」做完这个动作，他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机塞回口袋。

　　“走了。”明麒的心情显然明朗了许多，他拍了拍苏牧的肩膀，转身朝着出口走去。

　　苏牧快走两步跟上，有些意外地问：“不……再看会儿了？”

　　“有什么好看的？”明麒头也没回，语气里带着一种彻底释然的嫌弃，“一个老男人罢了，眼角都有皱纹了。看他？还不如我回家多照照镜子，养养眼。”

　　“噗~~~哈哈哈！”苏牧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毒舌和强大的自信逗得前仰后合，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行！明麒，你真有出息！”

　　两人说笑着，身影渐渐融入马场出口方向的光晕中。而在他们身后，通道的阴影里，陆人杰并未立刻离开。他站在拐角处，沉默地注视着那两个年轻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离去的身影，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视野尽头，才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深沉难辨的目光，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两人回到车上，苏牧靠在副驾驶座上，侧头问：“接下来去哪儿？”

　　明麒没立刻回答，低头在手机屏幕上划了几下。“附近有个古镇，评价不错。”他抬起头，语气已经轻松不少，“来都来了，去转转？”

　　“走着。”苏牧爽快应声。他看着明麒专注开车的侧影，谁知道他最后追求李演会是什么后果呢，也许得偿所愿，也许心碎一地，但是，其他都是次要的，此刻的快乐是最重要的。

　　古镇的青石板路被夕阳余晖镀上一层暖金色。两人随着人流漫步，两旁是飞檐翘角的旧宅和飘着食物香气的小铺。苏牧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狄宸的回复：「都可爱。」

　　他嘴角不自觉扬起，却又故意皱眉，手指飞快打字：「模糊答案，差评。」随后，他像是找到了新乐趣，路过吹糖人的摊子要拍一张问「谁可爱」，看见蹲在屋檐下的花猫也要拍一张追问。直到手机再次震动，「你最可爱。」四个字跳出来，他才心满意足地收起手机，耳根微微发烫。

　　走过一座石桥时，明麒停下脚步，举起手机对着河道两岸渐次亮起的灯笼拍了张照片。夜色初降，水面倒影阑珊。他点开那个沉寂的四人微信群，把照片发了出去。

　　明麒：[图片]夜景不错，有机会一起来。

　　手机几乎是立刻嗡嗡作响。

　　杜宇：啧啧啧！背着我跟苏苏偷偷约会？[奸笑]你俩有情况啊！

　　明麒看着屏幕，指尖在键盘上停顿片刻。

　　明麒：Nonono，别瞎猜。我有喜欢的人了。

　　苏牧：哒咩！我也有。

　　杜宇：哇！这么巧？我也有！[得意]。

　　明麒：......

　　苏牧：。。。。。。

　　杜宇：等姐姐松口了，一起吃饭，这个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明麒：行啊。

　　苏牧：OK。

　　热闹的对话戛然而止。明麒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屏幕的光亮映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群里始终没有出现那个他最期待的头像和只言片语。晚风吹过河面，还有是燥热。他收起手机，望向灯火通明的古镇深处，深吸一口气，决心和释然的情绪在胸腔里弥漫开来。好吧，他想，你不找我，那我就走向你。

　　他转头对身边的苏牧笑了笑，声音在喧嚣的夜景中显得清晰而坚定：“走吧，前面好像更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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