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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鬼
康健十七年,疠气横行。人人闭户不出,败絮逐风舞,人间百事非。
车马早已套好,笼箱捆了又拆,终究只能装上珍贵之物。
乔双最后一次回身,额头抵着詹狸,肩胛骨在衣下耸动,想要抓住她。
“你确定要这样吗?”
她反复确证,得到的答案仍然唯一。
“我已想好。”
詹狸将陈氏塞上马车,她已经收拾好了所有行李,带不走、和没必要带走的,全都留在景颜记。
“我们要去哪啊?”陈氏稀里糊涂就坐上了车,老是抓着车沿想下来。
詹狸按住她的胳膊:“娘,听话。”
小小的冉苒缩在乔双怀中,略显茫然地看向冉泊川。
“爹爹?”
冉泊川躲在詹狸身后,不敢对上小女雾蒙蒙的双眼。
乔双带冉苒上车,她真的很乖,就算冉泊川不舍地握住她的手,又几次放开,她也没有哭闹。
詹狸细心嘱咐:“姐姐好生照看冉苒。”
乔双沉默地点头。
事情已无转圜之地,松花县在咳疫中全然沦陷,能早早上府城,决不能冒着风险留在这里。
孙嫂绞着帕子,颠来倒去也问了很多次:“狸狸,狸狸,你不上来吗?”
阿爷把詹景行扛上车,然而詹狸还站在外面,他们都意识到了什么。
“不行,妹,你不走我们走啥?”大伯哥伸手拽住了詹狸的胳膊,瞳孔一直颤抖。
阿爷偷偷抹泪,他最早听说这事,无论怎样狸狸就是不松口。
风带着无数病气,把詹狸青丝拂乱。她眉眼带笑,握住大伯哥不安的手,用暖和的温度教他镇定。
“你们先去,我很快就到,别担心。”
马车车帘被詹狸关上,吱呀一声,车轮碾过黄纸,缓缓驶动。
詹狸背对着巷口,和冉泊川一直往前送。
冉苒朝窗外探头,乔双怜爱地盖住了她的眼睛。
“狸狸,狸狸!”陈氏反而像个孩子似的,探出头来大声喊她:“你要快些来!”
詹狸弯唇一笑,算是回应了陈氏的呼喊。
风卷起药房檐下悬着的黄符,有一张正巧贴在她衣袖,被冉泊川摘掉。朱砂字迹力透纸背,洒在空无一人的长街。
詹狸拍了拍冉泊川的背,人常说稚子恋亲,而他更恋稚子,好像难舍难分。“放宽心吧,冉苒常常和你分开,会谅解你的。”
“往常行医再忙,我也不忘将她哄睡…离了我,唉。”
“没有你坐在榻边,刚开始只会不适应,等习惯了,也能安然入睡的。”
也是。总有一天,冉苒会越来越大,不再需要他这个老父亲。
“想必很快就能再见,我们忙起来吧。”
他们清空景颜记货架,把没用的东西撇开。冉泊川消毒一遍又一遍,詹狸磨药一臼又一臼。
准备完成,他们在门外贴了一张“病者皆可叩门”的白纸,却被渐密的雨丝打湿,曳下可怖的字影。
彼此对视间,詹狸按下惊惶的心跳。
“久病难医,我们得把还未病重,但无人照看的老弱妇幼接过来。”
她跟在冉泊川后头,拿着他的虎杖,一串清亮如泉的铃音漫过青石板路。
医者不叩门,他们只能这样摇着铃铛走街串巷,等人闻声唤住自己。
但没有。
一片死寂。
詹狸不晓得冉泊川这般柔软的人,心中会有何感触。但她感到无比空荡,仿佛风从她皮肉与骨骼的间隙吹过,每个人的命都薄如蝉翼,不堪推敲。
巷尾忽然传来幼童呜咽。
她没忍住上前抓住了冉泊川的手,眼里是踟蹰无措的自己:“你怕么?”
“我不怕,你呢?”冉泊川牵住了她。
詹狸有些后悔,她本来能跟家人一起走,却选择留下来。就因为心里有个声音,越来越大:去看看她们,去看看她们!
她望见,不远处有个总角小儿趴在墙根呕吐,污物里混着血丝,像早衰的石榴籽。
詹狸腰间的艾草香囊“嗒”一声掉进水洼。
她奋不顾身地跑了起来,素色裙裾扫过积水上漂浮的纸马残骸,扫过愈下愈急的、冲刷着松花县的雨。
原来赴死不需要悲壮。
只需要看见一个人,然后,跑过去。
“阿禾?阿禾!”詹狸扶住她。
她找这些乞儿找了好久,一直没找到,怎么会在这里?
“姐…姐?”她已气弱游丝,却还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本不该出现在孩童脸上的苦笑。
石娃突然从后头冲出,赤脚奔过血水,一把攥住她衣摆。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肩膀觳觫,声音满是委屈与惶恐:“他、他们不让我们去找你……没人管我们,真的没人管……” 泪水糊住了眼,他扯着衣角反复摩挲,声音陡然拔高:“阿憨他一直咳,咳得撕心裂肺,好多好多血……姐姐,怎、怎么办啊?我、我不知道怎么办了……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只能等你,一直等,就盼着你能来……”
冉泊川上前查看阿禾情况,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没有活气。
他对詹狸缓缓摇头。
咚,一块石头投入井中,蓦然沉底。詹狸僵在原地无法动弹,有无数双手从地狱爬出,欲把她也拖入地狱。
“…其他人呢?”
石娃领着他们走向矮墙,这么多孩子,就挤在一块不足半尺的篷幔下,咳出的鲜血染红了对方的衣衫。
隔着麻质手衣,詹狸将他们分开,但他们抱得好紧,好紧。她用足了力气,像拆开嵌合玉佩一般,将他们捧出来。
死了。
已经没气了。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死者,她不记得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一片空白,手一直发抖。
七个孩子,只剩下石娃一个。
别离为何物?石娃似懂非懂。
他只是徒劳无功地等待他们睁眼,一直等下去。
冉泊川把孩子一个个搬上板车,一块白布彻底盖住了他们的身影,石娃抓着车边,不让他们走。
“呜…不要走…不要走。”
詹狸让他一块跟来,刚开口,尝到了嘴角的眼泪。
“我们一起。”
她走在冉泊川身边,心不在焉,如一缕踏碎的幽魂。
“我们要处理病患,不然疫病会一直传播。”
他的嗓音温润,落在耳中却冰冷。不是死亡无法触动看惯生死的之人,而是他们不被允许看淡。
板车越装越满,仿佛他们不是行医救人的大夫,而是收人性命的黑白无常。
县城角落,詹狸与他合力挖了一个大坑。
石娃一直跟着,目睹亲如手足的伙伴被放入土坑。
詹狸手里拿着火折子,雨势止息,她的脸被火光照亮,所有惊恐、不安,全将付之一炬。
“他们说…死去的人要烧成灰,撒到海里,是不是?”
詹狸闻言手抖,火仗落下,火舌舔遍所有逝者。
冉泊川早有预料,拦住往火坑里跳的石娃。
他们注视火光滔天,被赋予一种别样的平静,劈啪乱跳的火星,在詹狸衣摆留下无数个孔洞,显出生机未尽。
采生折割的雀儿们,望你们来世再无苦难。
“他们的骨灰会混在一起,我没见过海,但雨水会携他们远去。石娃,他们唯一放不下的,是你。”
泪流满面的人为另一人擦去眼泪。
“所以啊,要好好活下去。”
他们往回走,捡来的人躺满景颜记,冉泊川照料着他们,相信不多时,一切都会好转。
詹狸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要去——怡红院。
她诞生之地虽未施舍她温情,但给予她生命。她在生死之中学会感恩,理应回去看看。
跨过朱漆大门,院内景象萧条,没有人走动。这里往常都是人声鼎沸,现却死气沉沉。
她一个个打开门,唤:“姐姐?”
有些倌人还能动弹,眼珠转向她,像可怜的景哥儿那样。
她不再哭哭啼啼,面无表情将没了气息的人拖上板车。要不说人会习惯呢,死人堆偶然出现的活人,能把你吓一跳。
“狸狸?”
红倌人走近,发现真是她,双眸一喜:“我还以为你,咳、咳咳。”
血在她帕间绣了几朵梅花,它们会陆续绽放,一簇、一树,永无止境。
“姐姐?你还好吧?我带你走。”
见詹狸走过来,她赶忙闪身躲开,摇头道:“我不走。”
“为何?像当初你说的那样,去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不行吗?不可以吗!”
她的狸狸啊,怎么还是没长大。
“你在找你娘吧?你消失那天,她早早就离开了怡红院。我以为…她把你带走了。”
有娘后,詹狸没有刻意打听过曾经的娘。
“后来我托好几个姘头四处问,咳、咳,才晓得栖月居然把你卖到了坝头村。狸狸,苦不苦啊?你看你,心肠这么软,回来做甚。”
詹狸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姐姐,我们走。你随我走,好吗?算狸狸求你……姐姐?走啊。”
红倌人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晓得她去了哪里不?说是追随相公,就那个一穷二白的读书人。给他拼拼凑凑出十五两银子,上了京城。”
十五两。
真是不多不少。
詹狸早已记不清爹的容貌,若她听了这件事,有什么想跟他说的。
那只剩一句再讽刺不过的叮嘱:
卖女儿得来的钱,您可要好好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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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衣是手套的意思

今日想了新文,写完古言写现言放松一下,求宝宝们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