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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
顺着深潭下的暗河几经沉浮,两人总算逃离幽谷,爬到岸上。
这一段比肖平预计的还要艰难,若非阿青水性上佳,加之有绳索将他们紧密相连,恐怕身形幼小的二人早已被急流冲散。
好在终得脱险,此地看起来也不算太荒僻,沿岸树林中不乏砍柴人留下的痕迹。这意味着只要尽快找到人家,他们就能够暂时栖身休息。
仔细辨认了一会方向,肖平牵着阿青朝山下走去。雨后初晴的山林鸟鸣清脆,充斥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隐隐的,他听到远处传来一片纷乱的马蹄声,阿青显然也有所察觉,歪头发出“嗯?”的疑问。
肖平立刻竖起一根食指贴在唇边,对她摇了摇头。阿青眨眨眼,有样学样地也把指头贴到唇上,很聪明地没有再出声。
借着一颗歪曲斜伸的树干在矮坡上隐蔽身形,肖平屏息探望,很快一队布衣人马疾驰而过。
他们清一色是壮年武夫,身形魁梧,骑术精湛,乍看像是镖师、护卫一类的人去赶着办事,肖平自然不欲与这些人打交道,悄无声息退回树后。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被他忽略了,但眼下并非有余力顾及其他的时候。两人继续前行,不久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山中主路被泥浆、断木和碎裂的岩石冲断,不少马车的残骸显露其中,或露出一部分破碎的车架、或还高昂着半个滴血的马头,人的衣物也夹杂其中,短短的几片各色衣角露出来,不知底下掩埋了多少性命。
肖平心中一沉,嘱咐阿青小心待在高处,等他一会。
泥浆尚未干涸,他拾起一块形状合适的碎木板,权当做铲子,沿着刨开离自己最近的一人——那却只是半截埋在泥泞中的幡旗,脏污不堪,依稀可见晋王府的徽记。
晋王远居王城,他的车驾,为何会出现在南方的山谷?而且从周遭残骸制式判断,疑似女眷所乘,难道……
肖平忽有些不详的预感,但救人要紧,他扔下幡旗继续挖掘。高处的阿青也学着他的样子下来帮忙,尽管她未必明白其中含义,拿着木板挖得很起劲。
遍身狼藉的两人并未找到幸存者——这些人口鼻中有的满是淤泥,有的却干干净净,可见在被掩埋前便已身死。
肖平垂手,已然明白了方才感觉异样之处:那群武人携兵刃匆匆赶路,却不是将之系于背后更方便骑马,而是统统挂在腰间。
这是随时可以拔刀的姿势,与其说是赶路,更像追杀。
而且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诶!”阿青突然出声低喊,肖平箭步上前,只见她刨出一口歪斜的大木箱,箱子很结实,扣锁只是虚虚挂着——而若有似无的微弱声响,正从箱子里传出来!
肖平猛地将其掀开,两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箱子里。
看衣着是一男一女,都约莫三四岁的年纪,女孩一动不动,面色青紫,早已没了呼吸;男孩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嘴唇发绀,但手脚还在抽搐,正是这一点微末响动,令人察觉。
当机立断肖平先将男孩抱出箱外,这孩子气息极弱,他虽是奋力施救,仍然无力回天。
手掌下稚嫩的心跳渐熄,肖平轻轻替他阖上了眼睛……纵然生死离别历经再多,终究无法平静地接受。
还不及伤感,山谷上方再度传来沉闷的轰隆声!
一股新的土石流正沿着陡峭的山坡倾泻而下,是那群人复又上去动了什么手脚,亦或是天热形成,此刻已无从探究。浑浊的泥浆裹挟着石块树木,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以极快的速度席卷而来。
“走!”肖平厉声喝道,伸手就去拉阿青。
对方的反应比他更快,转手一把拽得他双脚几乎离地!
两人什么也顾不上,连跑带爬,手脚并用地向着侧上方一处凸出的大岩壁拼命攀去。
石流转瞬即至,大地在脚下剧烈震动,仿佛巨兽咆哮。
浑浊的、裹挟着断木碎石的泥浆瞬间吞没了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吞没了那口木箱,吞没了所有的残骸与痕迹……一切都在眨眼之间被再度掩埋、抹平,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变故快得像一场噩梦。
肖平摊开手,掌心躺着一枚莹白的玉佩,上面雕着精细的云纹,边缘还沾着一点泥和血——这是方才救那孩子时,无意间从他衣服里带出来的。
待震动平息,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传来。
“快!在那边!好大的动静!”
“仔细搜!肖大将军有令,必须找到,不容有失!”
一队约二三十人的骑兵冲了过来,穿着统一的轻甲,装备整齐。
为首的年轻将领在泥流边沿勒住马,目光锐利地扫到巨岩上两个浑身泥污、紧紧靠在一起的孩子,起先是难以置信,直到认出了肖平手中的玉佩……
加之性别、年岁都符合,附近又别无人家,他们立刻作为遗孤被先送回了将军府。
在那样的山体崩塌中想找全尸首本就困难重重,更遑论天气炎热潮湿,骨肉埋在泥石里,不消几日就化了,待之后肖家的人费力起出残肢骸骨,根本已无从拼凑辨识。
一切便就这样盖棺定论。
明知阴差阳错,肖平却只能选择沉默——他们两个来历不明、莫名出现在事故现场的孩童,一旦被盘查,如何解释得清?
且不说对方信不信,他和阿青的秘密、他们的过去,又如何能够暴露?
顶替这层身份……虽然风险不小,却也是眼下唯一能够让他们快速获得庇护、摆脱当前困境的绝佳机会。
“你想为晋王妃和她的孩子报仇吗?”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突兀。
听到现在,慕容青很清楚肖平并没有和盘托出全部的真相。她还记得当年在王城,他为了保全晋王妃不惜以身犯险——如果只是为了暂时获得一个身份,自己另当别论,肖平早就有能力脱身离开。
留在肖家,深陷其中,他在图谋什么?
肖平手一顿,抬起眼,对上她探究的视线,缓缓摇头,并未作答。
慕容青却不打算让他轻易蒙混过去,向前迈出一步,追问道:“‘不是’,还是‘不止’?”血债又何止这一笔,望月崖上,他们自身的仇,也是该好好算一算了。
肖平唇瓣微动,欲言又止,半晌终是答道:“不确定。那群杀手在路上毒发身亡,无法查实幕后主使。”
“查实?”慕容青不禁嗤笑一声,“这般昭然若揭的事情,何需讲求什么证据?无非是龙椅上那位忌惮晋王势力坐大,要斩断其羽翼,晋王为求自保,便舍弃妻子,甚至……”
联想到晋王殿上那幅毒虎食子的嘴脸,还真说不好他有没有参与其中,但个中真相与她而言并不重要。
“同恶相济,”她语气冰冷道,“总归都逃不了干系。”
说来也是讽刺,尽管这对天家兄弟在联手篡位后早已开始反目内斗,但在仇人的人眼中,他们始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断没有放过其一的道理。
“阿青,”肖平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你不必再卷入这些纷争。”
“这不是你第一次入皇陵。”慕容青充耳不闻,近乎笃定地问:“那假道士根本就是你的人吧?”
事到如今,若她还将丑陵地宫里的相遇当作一场纯粹的巧合,那就白活两遭了。
以“公主”当年的身手和机警,绝不可能轻易被一个野道士设计拿住,而他今时必定更胜以往。这两人分明是在做戏,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各有目的的局。
“你费尽心机进入十二陵地宫,究竟在谋划什么?”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容他闪避,“你这次来,是为了天子符节吗?还是说,那具棺椁?!”
肖平重伤时并未提及符节,反而是让她务必将先帝棺椁护送出去,这其中必有蹊跷。
“阿青,”肖平避开她灼灼的视线,侧过头去,避重就轻道:“放下过往,重来一世不好吗?”
“我为什么要放?”慕容青的反问又快又急,“凭什么?”
肖平转过脸,语气加重了些许:“因为昭家夫妇待你很好,你如今的身份是昭家的女儿。”
“所以昭家的仇我也应该要报。”慕容青寸步不让,“既然我顶替了真正的早早的身份,那么谁害得她家破人亡,我自当替她讨回这笔债!”
肖平眉头紧锁:“可知你一旦卷入是非,会连累昭家满门。”
“不然我为何要问你计划?”慕容青自然明白他的好意,但并不领情,“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即便是要够一够那九五至尊之位,她现在也无所顾忌了。
“当年慕容氏面对覆巢之危都不曾反,我邀你与我一道远走高飞,你亦不愿。如今,这一切为何有所不同?”
肖平定定看着她,忽然问道:
“是因为你带我来这里,折了那两生花吗?”
慕容青下意识看向那碧色大鼎,但她无法同肖平解释这些。此地的隐秘,不该由她说出口,只得移开目光,涩声道:“与此无关。”
“你说的对,我是该放下过往。忠于大梁朝的慕容氏已经死绝了,如今的我,不过是一缕孤魂野鬼,只求快意恩仇。”
肖平低低叹了一声,显是不赞同,但也没有追问。
沉默一如这幽谷中不绝的山岚,在两人之间弥漫。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们似乎永远无法向彼此坦诚所有。
“罢了。”
再僵持下去也难有结果,慕容青狠狠一把将湿漉漉的额发捋到脑后,稍作整理,她语气便恢复常态道:“无论如何,先出去再说。你的人在外头怕是找急了。”
她顿了顿,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
“等回去之后,立刻派人拿下镇陵监的医官和典簿司郎,只有他们最有可能做手脚,替换掉原本肖炎的人。”
“好。”肖平颔首。
就在慕容青准备重新踏进来路时,背后传来一声低唤:
“阿青。”
慕容青脚步一滞,疑惑地回眸。在梦境深处,她曾无数次凝视过这双澄澈的眼睛——温润的,深邃的,像广袤沉静的湖。
尘世纷杂,风云流散,时光仿佛恒久停泊在这里,四目相对,竟是半生沉浮,恍若隔世。
“在望月崖,你原想对我说什么?”
是了,眼前的人,朦胧的薄雾,风过山林的簌簌声,与那一晚有什么分别?她是该再问一次:若你我之间,表象皆是虚罔,可还有携手同行的余地?
“……”
怎奈何,到底是错过了当年的月色,如今情势复杂,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慕容青黯然转身道,“先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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