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厌异录

作者:行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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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回


      皇城一雨更惊奴胆,金鳞漫照再谢圣恩
      这一天京城下着小雨,马滑车错,到城门时已整整迟了三个时辰。
      车队须得在这夜进宫,亥时仍在赶路。京城早已宵禁,大道上一片寂静,偶有巡逻兵路过,马蹄声和齐步声渐近又擦肩,只闻溅雨,无私语声。
      方执白身上乏得厉害,却很有精神,马车驶上更为平整的路,渐起风声。她背靠车壁合上眼,冷不丁想起衡参说过的话,风有很多种形状,静下心来就能听懂。她听了一会儿却笑了,风呼呼地吹,有什么分别呢?
      她有些后悔,那人说这些时,她该再追问一句的。
      车队确已行至高墙一侧,没一炷香的时间便停了下来。又一盏茶的功夫,所有人都已下了车。前后只是墙,方执白想看些什么,便只好抬头望。高大的宫墙已将深夜割了一半,无山无树,孤月如钩。宫灯一连千里,朱墙之上,无言地鉴照着地上的人。
      寒风将细雨带过,纸伞聊胜于无,肃穆的夜似乎能令一切声音消弭。总长换成夫长,官兵换成宦官,人们看似松散,却有种微妙的密切,就这样从城门下穿了过去。
      城门洞略显潮湿,京城这场雨,大概已经下了几日。梁州和东南几个府镇的人聚到一处,共有近二十姓。这些人外加官兵两列,走在道上,竟是静默无声。
      过了墙还是墙,走过甬道还是甬道,皇城的天是窄窄的一条,方执白从伞的边缘往外看,刚抬起头,便有官兵提醒她道:“方大人,当心路滑。”
      她便低下头,不再看了。
      雨只有薄薄的一层,蒙在石板路上,像是一层油腥。几只脚落下几只脚抬起,再往上些,棉袍的下摆荡起宽正的轮廓,随着脚步摇摆。这些人心中或激动或不安,或习惯了高谈阔论又或常常低声下气,此时此刻,却都被这重叠的脚步揉在了一起。
      很久很久,上了年纪的商人几乎已不能再走,队列终于在一个小门前停下了。几位嬷嬷走了上来,提着宫灯,将这些人里的男人分出来。
      人,宛如羔羊,看不见的巨物自前往后分割着,在中间隔成天堑。雨夜的躁动原本并不明显,可这条线太过露骨,叫人心里的不安浮出水面。
      不要……不要……
      谁在低语?方执白倾耳去听的时候,金月终于逾矩地挽住了她。方执白一愣,她其实不知道有什么好怕,这是皇宫,是最不会发生什么的地方。
      她拍了拍金月的手臂,就是这时,子时到了。
      更夫在城墙上,打更声惊雷一般劈下来。一个丫鬟倏尔跪倒在地,哭喊道:“不要……别扔下我……别……”
      人们骤然豁出一个圈,将那丫鬟围在中间。
      金月攥得更紧了,不自觉地,方执白也将她的手臂握住。她和那丫鬟只有几步之远,她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有官兵走上前来,问:“这是谁家的丫鬟?”
      没人上前,方执白几不可觉地挪着脚步,她不知道什么在阻拦自己站出来。金月?还是衡参那一句叮嘱?
      “噔——噔——”
      又是更声,那丫鬟近乎崩溃了,可她嘴里念的,没人知道是什么。问话的是夫长,该问的已问过,既没有结果,他便可以执行了。
      方执白将金月一松,心脏狂跳,却还是迈了出去。
      “这位姑娘。”
      宛如惊弓之鸟,方执白猛地缩了回来。她只觉身侧有一阵风过去,站出去的那人挡住几盏灯笼,她定睛一看,那玄色的长衫,飘扬的系带——
      是问鹤亭。
      “宫中例行检查,不过要看身上有没有不该带的东西,因要褪去衣服里外看过,这才将男人分开,”问鹤亭并不蹲下,她掰着那丫鬟的下巴,字字句句,说得掷地有声,“雨夜天寒,你要余等在此停留多久?”
      她手上力道很重,眼里却有些急切。皇宫里不会有事发生,可是扔出去一个丫鬟,又算得了什么事?
      灯火因风雨有些摇晃,那丫鬟叫她这样掰着,竟是痴呆了几秒。这缝隙里,问鹤亭没犹豫,将她一把拉了起来,向那位夫长躬身请道:“大人,子时已到了。”
      那夫长将她二人审视片刻,暗中已判断一番。最早上路时便有官兵检查,这丫鬟能出现在这里,就与他这个夫长无关。再者,方才他已问过此人隶属,现在这商人站出来,或可算作认领。
      长靴磕碰一声,他已转过身去,这件小事,他只当没见过了。
      然而问鹤亭也并没承认什么,那丫鬟呆若木鸡地走回队列里,问鹤亭自走在前面,同她再无瓜葛。
      死寂,甚于方才,方执白低着头,暗中将问鹤亭看了好几眼。她无法平静,为刚才那个需要她立刻做出判断的时刻。时间不够,所以她感情用事地迈了出去,感情用事,所以她余了还心跳如雷。
      她真想问问身边这个年长她十几岁的人,你为什么而站出去?你的对错,又是如何判断?
      可问鹤亭是那样平静,她们走在一起,仿若从未相识。
      正如问鹤亭所说,她们被带进一个个小隔间例行检查。方执白这间有两个宫女,被她们一层层褪去衣服,直至赤裸,她心里波澜不惊。
      她理解这里对她们做的一切,把事情摊得泾渭分明,让人有种别样的安心。
      她抬着手,任由她们检查自己身上任何一处地方。她只是无法在方才那桩事里平静,她自诩正直,又在心里诋毁问家人虚伪,可刚才站出来的,为什么是问鹤亭而不是她?
      商人假心,又在何时为真?她兀自执白,又值得几分鉴照?
      那宫女将她弄得有些疼了,她轻咛一声,别开脸去。她真的不大懂,什么也不懂。她总是高高在上地看着那些官商,谁为蝇头小利斤斤计较,谁为名誉地位不择手段,谁目光短浅、谁怯懦无知、谁贪婪谁伪善,她以为她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越来越不懂了呢?
      很轻柔地,那两人帮她把衣服穿上了。那上面还有她方才的温度,叫她有种被拥进怀里的感觉。
      她走出去,金月快步过来,无言地站在她身边。小姑娘满脸通红,眼睛里蓄泪一般。方执白还没问,她却已摇了摇头。方执白顿了顿,只好将话头咽了下去,什么也没再说了。
      到第二日,商亭议事,碧空如洗,再无昨夜阴雨。
      从南五所走到仁和殿,已叫暖阳烘得浑身舒坦。商人们在仁和殿排好,左右各两列,一切如同所规。
      这一天其实更为森严,却半点儿没有那夜的惶惑。仁和殿里缠龙金柱巍然屹立,金砖铺地十间排开,龙纹宝座在上,那样方正,那样威严,叫人们不自觉就拿出了全部的端正,甚至,本虚无缥缈的正义也都占了上风。
      商人们站得很齐,按照名册,方执白在第二排靠中间的地方。宦官分立两侧,等了一阵,又有两排宦官上来,方执白竭力地看向那里,只见一位文官模样的人被引上来,在宝座的一旁坐下了。
      此人乃是御前翰史 ,她坐得很板正,目视前方,一眼也不多看。她面前有一张矮桌,几个人或研墨,或摊纸,在她身侧有条不紊地布置着。
      方执白垂了垂眼,不再看她,只琢磨着自己的事。大殿里合香清雅,叫人很容易凝神,地上有一块方形的暖阳,叫光辉更加耀眼。人们无声地等着,无论是第一次来,还是已来过十几次,无一例外。
      在这种密切的等待里,阳光已后退几排,初生的激动已有些焦灼,终于,自大殿后侧传来一声恭请。
      人们并没有踮脚,却还是竹笋似的窜了一窜。方执白告诫过自己冷静,她忍耐了很久很久,却在这一刻无法遏制地惊悸起来。她心急如焚,她的脚步在鞋子里腾挪,她一动不动,却看得眼眶发涩。
      谁说了什么?谁叫她跪了下去?
      她不知所以然地跪下,额头叩在地衣上,她想抬头看,可是抬不起来。压着她的不是谁的手、不是谁的一句嘱托,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
      太沉了,把她大脑里重复了十几天的陈词压得无影无踪。她听见一道声音自头顶传来,厚重的,宽广的,几乎和这殿堂融为一体。
      平身。
      一点一点地,她同所有人一起站起来了。那个人并没有坐在宝座上,只是站在阶上俯视,眼底含着淡淡的笑。
      她不像方执白想象中任何一种样子,她额头宽润,两颊却微微陷了进去,她的眼角有一点皱纹,鬓边有几丝白发。她的眉和眼黑得浓重,叫她显得不怒自威,却又有着矛盾的温和。
      一视同仁地,她将所有人看了过去。和她对上的那一眼,方执白的心就要跳出嗓子。
      然而一切如常,没有任何事发生。
      方执白心里很乱,却没有一点是该想的东西。作为方书真的女儿,她对眼前这人有质问;作为方家如今的家主,她对君王有臣服;作为虞周万万子民之一,她对这位女帝有无尽的敬仰——
      那一年世上还没有她,那一年虞周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皇子夺权,阴差阳错,竟叫最无能的皇子坐上皇位。作为他的孪生妹妹,奉仪被尊为“上卿”,辅佐朝政。
      虞周的安定来之不易,虽然坎坷,却也总算苟活下来。然而很快,新帝遇刺,叫本就暗流涌动的时局顷刻之间一片混乱。
      内有皇亲国戚蠢蠢欲动,外有月兰、凤阳、藓渠看准时机东征入虞,军散粮缺,民心不从,山雨欲来,大国将倾。就是在这时候,奉仪站了出来。她于大殿上斩逆臣三十二人,滴血为誓,将早已被排挤在外的良将急召回京。她披挂上阵,亲征月兰,在西边极险之地,不可思议地,拿下了第一场胜利。
      一夜之间,舆论倾倒,拥护她的人越来越多。她遭遇了无数场刺杀,却每一次都活了下来。她东征西伐,无往不胜,后又除奸铲佞,以仁政一点点收服了民心。
      她是神,是真天子,否则那种状况,绝不可能以一己之力解民于倒悬,扶大厦于将倾。
      若不是她,虞周早就亡了。方执白听着这种话长大,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她站在仁和殿,和皇帝几步之隔,心里既有崇敬,却也有质疑。在场几十人,还有人同她这样百感交集吗?
      “两淮布政司都理臣郭印鼎,谨题为恭报梁州提引占引平复事,梁州盐务繁重,幸有……”
      郭印鼎站了出去,方执白回神时,他已将抬头说完了。方执白听不进去,便也无法参与讨论,接连几个人过去,这便到她了。
      她无甚可说,本就只是将一年里的状况总结汇报。她将这一年盐务陈述得颇为用心,是为搏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得到什么自是万幸,没得到也不会灰心。这一年她的确无能,事实如此。
      同她想得一样,奉仪给了她一句安抚似的褒奖,这便过去了。回到列里,她的心后知后觉地狂跳不已。商亭议事于她而言太过匆匆,脉搏跳动几下,一切就都过完。
      她还未从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便忽地听到奉仪开了口。
      “爱卿。”
      她心里一惊,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不仅是她,奉仪吐出这两个字来,将整个殿堂的人都震了一震。她和所有人一样看向大殿中央,问鹤亭立在那里,不可思议地睁着眼,已凝固如同木石。
      “问爱卿之才,吾以为唯沙场可论,不料事盐亦可施展,”奉仪为她走下高台,停在只高一阶之处,娓娓道来,“吾只是颇为感慨,二十五年龙遥之役总还在吾眼前,彼时你尚以臣子自称,如今这句‘草民’,吾竟有些不忍听了。”
      她没有任何威压,倒像一位故友,然而触动到问鹤亭的,正是这别样的君王之情。她梗着脖子一动不动,两行热泪却已夺眶而出。
      大殿上肃然无声,方执白望着她,移不开目光。她从未见过问鹤亭这副模样,无措、而有些可怜。这位始终从容着的商人,此刻又怀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心事?
      没人说话,众目睽睽之中,问鹤亭终究只是深深跪下了。她的意气风发,她的忠诚,她的臣子之心,就这样随着她的脊背,葬于这一片丹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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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第四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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