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山河志

　　半弯的下弦月高高挂在锦缎似的白云点缀的如瀑夜空，一闪一闪的星星在月光的映衬下黯然失色。
　　“小一姐，你看我贴心不，连剪子都带了！”
　　说话间，张玄觉已经得意的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银色的剪子，伸手捞起一支盛放的红色腊梅就剪了下去。
　　“喏，人比花娇。”
　　“很香，多谢玄觉兄。”
　　艳红色的花在手中随意的转了转，插在银色发间，一白一红，更显她的纤弱与沧桑。短短两年多的时间，往日神采飞扬的她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连最后的一丝影子也荡然无存，张玄觉不论是作为朋友还是战友，对她都充满了心疼。
　　当然，这个坚强的女人，最不缺，也是最不屑的就是别人给与的心疼。她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孤零零的、倔强的靠着自己的力气站起来，为的就是向世人证明，她可以！
　　花木云的死，带走了她全部的靠山，也带走了她全部的快乐。同样，也埋葬了她和同袍的爱情和誓言。
　　“啊，不谢不谢，小一姐别客气。”
　　摆摆手，张玄觉吹着口哨摘下一朵小花叼在唇边，掩饰失神的尴尬，火烧房一样回头寻找同袍的身影。
　　“玄觉兄，秦将军是个执拗的脾气，谢谢你能一直陪着他。”微微一笑，她转过身来，看着同袍远远的身影，轻声却郑重道，“我知道我的道谢多余也不和规矩，但我要走了。不出意外，这将会是我和你这辈子最后一次相见，我想说句心里话，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该谢的太多，请你原谅我的虚伪和唐突，淡淡的言辞，就允许我轻描淡写的谢全部吧。”
　　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久违的笑颜，带着些许悲伤和释然。她的话和笑容像一道滚滚天雷，劈在无处可躲的张玄觉身上。他知道这一别极有可能是诀别，可这些话只要不挑明，任何人都有自欺欺人的权利，如今她将事实挑明了，还是如此怡然自得，让自己既佩服她的豁达，又升起一丝对她的心疼。
　　“千秋将军，见外了，还请将军珍重。”
　　月光下，她好像偷下凡尘的仙女，尘缘已尽，将回天宫。
　　张玄觉鼻尖些许酸涩，郑重的称呼她的名讳，借着恭敬对她施抱拳礼的动作快速用宽袖擦去滚落的眼泪。
　　“明晚我率兵从山路奔袭，大约辰时就会出现在官道，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与此同时，已经换防到礼云城的秦亮将军会带六万秦兵取道青浦，与同样换防到青浦的许淳扬将军的七万大军汇合，两军会避开人群暗中以最快的速度赶来。”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副帅的？”
　　张玄觉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明知道她此行背负秘密，可却想不到她竟然真的会以自己为靶子，做一场极可能有去无回的赌注。
　　“这是我同意回平江城的谈资。”微微一笑，她继续道，“有五位秦国老将给副帅写了求援书，希望能与我们里应外合。所以，我粗略的猜测大概再有个两三年，攻下首都临安不成问题。但是如果要稳固这三年的时间不变，就必须稳住魏国，甚至还有燕国。玄觉兄人中龙凤，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点了点头，张玄觉正要说什么，回首间见同袍已经距离这边不远，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选择将刚才的话题终结，并恢复了这两年来一直保持的不咸不淡的语气和些许尴尬的氛围。
　　“小一姐，都说临行饺子、归家面，明天咱们来个反其道而行之，吃个面好不好？”张玄觉吐掉嘴里的花，嬉皮笑脸的解释道，“你看啊，这面乃天地之精华，虽然粗面有点儿剌嗓子吧，但是比起糙米还是比较养胃的。”
　　视线定格群花盛放中那一朵格格不入的凋零之花，余光中敬之正热切的看着自己。说实话，自己一直很想再尝一尝敬之亲手做的面，那种谁也做不出来的怪味面，可是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时机。张玄觉此刻的提议，无疑是在成全自己，也是在成全敬之。
　　“好不好呀小一姐？”
　　“嗯。”
　　点点头，视线下意识的看向敬之的方向，千秋一想着今日即是诀别，对他笑一下就算是对这段感情最好的告别吧。想到告别，她这一生告别的人太多了，却没有和任何一个人好好的告过别。
　　遗憾吗？
　　已经算不得遗憾了吧。
　　“是今晚吃，还是明天吃？”趁热打铁，张玄觉对同袍挤眉弄眼，“秦将军明天的岗已经和蔺将军换了，所以你今天吃明天吃都行，是吧秦大将军！”
　　“对，是的，是这样的，我已经换好岗了，你……小千你，你什么时候想吃都行。”
　　悲伤的看着她噬满泪水的眸子，秦同袍再也忍不住心里如潮水一般澎湃的思念和爱恋，疯了一样将她拉入怀中，紧紧的抱住。
　　贪婪的呼吸着她的气息，感受她的温度，还有那顺着脖颈流淌入心的泪水，他顾不得一切世俗、顾不得一切利益纠葛，他想要的只是陪在她的身边，片刻不离。可是他做不到，一丝一毫的也做不到。
　　张玄觉和蔺桡分别拦住七星，为了不引起过大的喧嚣，双方都没有选择打斗，只是七星中老大看向秦同袍的眼神比锋利的剑刃还要充满杀气。
　　“小千，答应我好好活着，等我君临天下，破旧立新，我一定会把你重新拉回怀里，我要你做我正大光明的王后，我唯一的妻子！我发誓，我发誓小千！你要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复杂的泪水中饱含着热切、赤诚、哀伤、离别、痛苦、执拗……还有万分的不舍，秦同袍紧紧环着她纤弱的身子，两年来她第一次没有拒绝、没有挣扎，只是安静的像个人偶，默默流泪，默默点头。
　　“小千，不论何时，不要放弃，我在等你，我永远等你！”
　　被支开的七星拎着一包葱油饼，兴冲冲赶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秦同袍紧紧抱着自己守护的夫人，他二话不说，把包袱跨在身后，长剑出鞘，对准秦同袍的太阳穴就要刺。千秋一见状连忙拉开两人的距离，不想七星中其他人有机会暗算，卯足了力气将他推向了空无一人的空处。
　　“奸诈小人，胆敢轻薄夫人！”
　　“七星！”
　　“夫人！”
　　威吓声带着哭腔，千秋一横开手臂拦住他的行动，七星不解，执意要战，但夫人拦在身前，他又不能蛮干伤了夫人，进退维谷之际，只见夫人已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对着秦同袍的方向严肃的磕了个头。
　　“属下千秋一，祝愿秦将军，早日一统天下、荣登大宝！”说罢，也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甩开袍角，翎元出鞘，直指天际，千秋一的声音霸气且洪亮，“属下提前恭贺新君凯旋！千秋一为我王，结草衔环，甘效犬马之劳！”
　　“为我王，结草衔环，甘效犬马之劳！”
　　张玄觉和蔺桡见状，挣脱了和七星的撕扯，不过毕竟秦同袍没有正式称王，所以二人也只能是对他拱了拱手。
　　但在场的人都明白，千秋一临行前的这一公开举动，无疑会迅速传播到起义军的各个角落，为振奋军中士气起到至关重要的影响。
　　从潮州正式确认起义那天开始，至今攻下季州已经快十年了，军中、政局，秦同袍始终不肯有所举动，他安静的做着将军之位，不退也不进。将军们的心态还好控制和疏解，可千千万万的士兵呢？
　　这么多年一直跟着不肯称王的将军东征西战，就像是被用糙米团子吊着拉磨的驴子，目标虽在，却没有实际的东西握在手里、吃在嘴里，有怨言的大有人在。
　　更重要的是，秦同袍不肯称王，使得三国将士虽都顶着起义军的头衔，却各为其主，根本无法实现真正的人心一齐。这也是内斗不断的根本原因之一。
　　如今千秋一这一跪，跪齐了人心，也跪出了希望！
　　可也跪碎了同袍的心。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悲伤从一只无形的手，迅速扩大成一张天罗地网将秦同袍死死的圈在里面。他无处可逃也无处遁形，只能蹲在地上，将脸埋进布满伤疤的手中，嚎啕大哭。
　　后来，世人说起秦将军这次痛哭的时候，谈的都是他一举攻城的豪言和一统四海的决心，偶有人谈到那个叫千秋一的胸怀大义的女子。口耳相传多年之后，更是将当年的一跪，说成了秦将军跪天起誓的孤勇。
　　次日，千秋一特意瞒着秦同袍和张玄觉把离开的时间提前了一个时辰，等秦同袍满心欢喜捧着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的面来到她的房间时，只有满屋子的寂寥与空荡，还有那藏在空气里的中药味。
　　“愿君安好。”
　　这是千秋一亲笔写下的纸条，挂在一盏红色的灯笼下。张玄觉哼着小曲一蹦一跳赶来的时候，入目的是秦同袍呆呆的坐在圆凳上，目光涣散的盯着这个灯笼的痴傻模样。他想也不用想，肯定是千秋一不辞而别了，但细细一看，这个灯笼却有些眼熟。
　　天！这不是当年同袍按照自己说的“风花雪月”做的灯笼吗？千秋一把这个留下，是真的一点希望也不给同袍留啊！
　　“同袍，你……还好吧？要不我陪你去追？他们应该没走太远，我相信琏鹤的脚力……咱们……”
　　“罢了，她有意躲我，我再追过去，岂不是存心给她添堵。”泪水无声滑落，秦同袍深深叹了一口气，手指摸索着她的字迹，一遍遍的喃喃：
　　“愿君安好。”
　　“愿君安好。”
　　“愿君安好。”
　　“愿君……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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