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山河志

　　春日的风随着阳光的和煦、岁月的点点飞絮而越发柔和，红中透粉的腊梅花开遍季州将军府的小院。
　　清风一摇，细腰轻舞，淡淡馨香，扑鼻入心。
　　几日来，汤药越喝越多，身子却越来越清减，眼皮也越来越重，这样的境况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明白，如此种种不过是大限将至。
　　千秋一是不怕死的，从花木云的死、舅舅的自尽、千秋府的破败开始，她的心、她的人就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不过是靠着些许意念和责任支撑的躯体，她随时都可以撒手人寰，却也必须坚持到一个最佳的时机，用一种最顾全大局的方式死去。
　　“人活一世，即便死，也要死的有意义。”
　　从前舅舅总是会对着月亮念叨这句话，如今，她也常常在心里盘算这句话。人生长短非争休之论断，入土为安也不是最佳归宿，死得其所才是。
　　“小一姐，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衣衫虽干净清爽，可笑容满面的脸上却挂着泥巴，余光中木玄空手中还拎着帕子，不用猜也知道，她定是去抓鱼了。
　　“胭脂？”
　　“不对不对，再猜。”
　　“糕点？”
　　故作为难的朝着不着边的方向猜测，见她笑容明媚如骄阳，眼神中的得意渐深，千秋一摇了摇头。
　　“当当当！是鱼！是非常新鲜的河鱼！”
　　秦同裳美滋滋的将鱼拎在她面前，看着活蹦乱跳的鱼，她更加得意，从小抓鱼就是她的强项，她发誓要将这个本领好好锻炼，这样就算流浪也不会挨饿！
　　“真是新鲜，裳儿真棒。”
　　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示意她把鱼交给旁边的卫兵，千秋一接过木玄空的帕子将她满是鱼腥味的手擦了又擦。
　　“小一姐，我今天抓了六条鱼！足足六条！给我大哥、二哥、宋显和你各一条，剩下的塞军营的伙房了，不过属给你的这条最大！”
　　“谢谢裳儿。不过，你怎么没自己留一条？”
　　“我等下和我二哥一起吃，我二哥烤鱼可好吃了。”
　　尽量不在她面前提及亲人，秦同裳小心翼翼的看着她的反应，见她仍旧眼含笑意，反握她的手，贴心的用帕子也擦了擦她手中的鱼腥味，笑弯了眉眼，像个从天而降的仙女，清丽可人。
　　“小一姐，明晚咱们就启程回平江了，你……”
　　视线中的她欲言又止，千秋一只是安静的等她的下文，若她不挑明，自己也不会主动谈及那个人。这是她能做到的对彼此最好的尊重和照拂。
　　“我大哥想见你。”
　　“今晚有个军事会，可以见到。”
　　“你明知道我哥不是这个意思。”
　　秦同裳软声细语，那是一个在幸福中成长的女子的模样，因为有人疼、有依靠，所以才能做到遇事不急，不卑不亢。
　　“我们已经退婚了。”
　　“我知道，可是……”
　　“旁的就不要说了，今天的香还没进，你要一起吗？”
　　每次提起兄长她都是这副样子，秦同裳真想把她的脑子扒开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然后再扒开她的心把大哥的身影抠出来摆到她面前。证据确凿，看她还如何狡辩。
　　“同裳？”
　　“好……好啊。”
　　“木兄请进。”
　　“多谢。”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却眉目含情的木玄空对秦同裳是寸步不离，就算没人邀请，他也会跟着进去的。千秋一不想让任何人感到怠慢和伤情，所以她极尽全力做到礼仪周到，哪怕这种周到在旁人看来是一种切割和疏远。
　　飘渺香雾盘旋而上，缓缓在半空中画出波涛点点，三人各怀心思的看着灵位的方向，愁思微生。
　　“时候不早了，你们走吧，我要休息了。”
　　不想听她提起敬之，不想她费尽心思后碰壁南墙，也不想自己铁面冷眼，为了保持适当的距离、适当的交情，千秋一能做的，只有逐客。
　　“那小一姐你休息吧。我们走了。”
　　自从退婚后大哥就像变了个人，比从前更加冷漠，少言寡语，就算玄觉哥也没办法逗他开心了。有时候虽然他是冲着自己笑的，可自己一点也感觉不到他的快乐。二哥呢，苏吟死后更是性情大变，战场上手狠、计策也比往日残忍，休整的时候便整日浑浑噩噩，再也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二哥。
　　“想什么呢？”
　　小指被温柔的手指钩住，她看着这个满眼都是自己的男人，她忽然明白两位兄长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原因了。攻城略地的目标虽在，可没有感情寄托也就没有了希望，行尸走肉的人没有逆鳞看似刀枪不入，却也是最容易被摧毁的。想到这里，已经走到湖边的她去而复返。
　　“小一姐，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说，这样很像道德绑架，我也知道你很难，大家都知道你很难，可是……”
　　“知道不该说，就不要说了，免得说出来彼此都难堪。”
　　丝毫不给她颜面，正在看竹简的千秋一头也没抬，就生冷的拒绝了秦同裳的示好。
　　“小一姐！难堪我也要说！我脸皮厚，我必须说！”秦同裳见她起身要走，连忙跑过去按住她的肩膀，强迫她听自己的话，“你说我自私也好，霸道也好，不讲理也好，都无所谓，可是小一姐，我还是那句话，我哥真的很难，于公于私你都不能放弃他！从小到大他什么都没有，好不容易有了你，有了寄托和希望，如今你抽身了，我哥就像个只知道打仗的游魂，他这辈子除了打仗什么都没有了，人心肉长，你们曾经彼此相爱，怎么能忍心看他如此落魄呢！”
　　“裳儿！”
　　木玄空赶来的时候同裳已经收不住嘴里的话了，她一把推开木玄空，嘴里的话像暴雨中的雨点劈里啪啦落个不停。
　　“小一姐，你的为难我知道的不全面，可不外乎习俗旧礼和当下局势。这两点又有什么的？陈腐旧制，摔破重制；至于当下局势，这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也不是你和我哥在一起就能破坏的，你到底在坚持什么？如果是为了花哥哥，你就更不应该活的如此痛苦了，花哥哥是个好人，一个神仙心性的好人，花哥哥要是活着，绝对不会允许你这样生殉的！”
　　人的心如果彻底的死了，不论什么样的言论都无法温暖，千秋一的心死了，人也死了。
　　秦同裳的话对她来说就像小女孩的撒娇，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闺阁情愫，无关痛痒，更不会在一潭死水中溅起丝毫波澜。
　　“说完了？”
　　平静且冷漠的看着她噬满泪水的双眸，千秋一挣开她的钳制，抬起手来，面无表情的擦拭她刚刚滚落的眼泪。
　　“放心，我不会动她，我的身子如何，你最清楚了。”
　　这话是对木玄空说的，他正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腕，轻蔑的瞥了他一眼，却被他眼中那抹担忧深深刺痛。曾几何时，也有一个人这样关心自己，不分青红皂白的偏爱，与世人为敌的袒护，这种感觉真的好令人怀念啊！
　　“木道长，请你放尊重！”
　　端着汤药的七星单手速滑，粗陶的盖子直奔木玄空的手而去，木玄空迅速推开千秋一，几乎是本能的将秦同裳护在怀中后才反手紧紧抓住滚烫的粗陶盖子，并将之捏了个粉碎。
　　“裳儿，吓到没？”
　　软言轻语，眼神却能杀死人，木玄空捏住宽袖中的银针对着七星的方向，二话不说直接射出，七星见状连忙将汤药护好，身子如一张强弓迅速向后弯，直至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
　　“夫人，你怎么样？”
　　接连躲过木玄空暗器的七星将汤药放在供台上，背对着木玄空，将夫人扶了起来。他知道把后背留给敌人是犯了兵家大忌，可他能做的也只有这样，只要保护了夫人，自己如何根本不重要。公子不在了，夫人也不能任人欺辱！
　　幸而裳儿没事，木玄空才并没有真的打算杀了七星，自己也不打算在裳儿面前杀人。在他看来，七星今天算是运气好的，捡了一条命。因为但凡他伤到裳儿一丝一毫，自己都会要了他的命。
　　“今日的不愉快都是因为裳儿，小一姐，你别生气，都是裳儿不好。”
　　千秋一窝在床边，脸色如丧服一般惨白，秦同裳见状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管谁对谁错连忙道歉。心里除了不解、委屈更多的是担忧，怕她会出事，更怕她被自己气死了兄长也会陪葬，大气不敢喘的拉着对自己始终笑意温柔的木玄空给她诊脉。
　　直到确认没事，一张漂亮脸蛋已经憋的通红，秦同裳这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按木玄空的话说，若他诊脉速度再慢一点，她都容易被憋坏脑子。
　　“小一姐，今天的事，你能不能不和我哥说。”
　　“你放心。”
　　秦同裳的卑微、致歉、紧张都是因为关心敬之，千秋一并非生下来就是孤儿，这种感情她懂。不为难她，倒不是自己大度，而是觉得没有必要。每个人都有关切的人，关心一个人没有错，即便方法用错了，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你走吧，晚了同泽要饿肚子了。”
　　如果千秋一能骂自己几句，秦同裳也会好受一些，可她却仍旧关心自己和二哥，这样的胸怀让她怎么能不自责呢！
　　虚弱如她，像极了中箭后奄奄一息的干娘，想起干娘，眼泪滚滚而落，拔腿冲到床边，秦同裳把脸埋进她的怀中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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