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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自林茂郁开始上朝之后,陆蕴微就总是一个人在院子里,有时和丫鬟婆子们说说话,听来些消息,似乎林夫人近来身体不好,林老爷请了好多郎中来,还要请宫里的御医来。
陆蕴微有点想去见见林夫人,但拿不准林夫人想不想见她。林茂郁下朝回来,她问他林夫人对她意思,林茂郁神情犹豫,摇了摇头。
她只好打消念头,林茂郁不在的时候,继续同丫鬟婆子闲聊,聊够了就翻翻话本子翻翻戏文,丫鬟婆子好奇话本子的内容,她们不识字,陆蕴微就念给她们听,有些文绉绉的掉书袋还需要她解释一二,一来二去,大家竟跟着她学会了一文半字。
陆蕴微很是高兴,西行路上她收了海一线这个学生,后来还教过顾显家的两个孩子,现在也能教院里的丫鬟婆子,日后说不定她还能教更多的人。
她把这事得意地告诉林茂郁,林茂郁拉起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手心,幽怨道:“迢迢儿,你怎么没教过我。”
他一想到陆蕴微教海一线写字,是海一线的开蒙老师,就一阵发酸。
“教你什么啊?”陆蕴微笑嘻嘻问他,“你又不是不懂识文断字。”
“那可以教些别的,比如,教我,”林茂郁贴在她的耳侧,“怎么才能让你更尽兴。”
陆蕴微脸上发热,结结巴巴道:“你,你都会,用不着我教,只,只有不懂的,我才教。”
“不懂的?”林茂郁眯起眼。
陆蕴微眨了眨眼,心脏一下子跳得飞快。
林茂郁脸上神情闪烁变幻,最终变得很是可怜,垂着眼帘,哀哀切切道:“你就当我也不懂。”
陆蕴微敏锐抓到了他话语里的“也”字,手指不太自然地抽了一下。
“所以,迢迢儿,你其实更喜欢不懂的吗?”林茂郁攥住了她的手。
陆蕴微笑容有点僵硬:“茂茂……”
“迢迢儿,”林茂郁望着她,可怜兮兮的,到最后几乎是在摇尾乞怜,“你应该还是更喜欢我吧?”
此情此景,陆蕴微自然无法说其他任何答案,她亲了亲他,在他紧张局促的视线里,给出了如他所愿的答案:“更喜欢你。”
巨大的满足感使得林茂郁飘飘忽忽的,呼吸急促,满脸绯红,热烈而诚挚:“只喜欢你。”
他低头咬住陆蕴微的双唇,缠绵悱恻,手伸向了陆蕴微的腰侧,但屋外忽有人通报,说林老爷要找他。
自林茂郁入仕以来,越来越忙,早出晚归不说,还经常被林老爷叫去训话。
同时院里的丫鬟婆子们也不是每天都闲着,故而经常有就陆蕴微自己一个人无所事事的情况,每当此时,陆蕴微看看林茂郁抄的经文,又翻翻他写得策文,然后临帖练练字,最后,装扮遮掩一番,驾轻就熟地从角门溜出去了。
陆蕴微很擅长偷偷溜出去,过去在陆府时她就经常这么做,某种程度上她只是长了一张乖巧懂事充满欺骗意味的乖脸孔,行事风格向来都不怎么老实。
陆蕴微出了林府,在街上闲逛一会儿,径直往过去她和林茂郁常去的那家书坊走。
书坊还在原来的老位置,布局陈设一点也没变,书坊掌柜的是个妇人,还是老模样,坐在柜台后面翻账本。
陆蕴微进去逛了一圈,找回了当初偷读闲书的刺激感觉,大胆询问书坊掌柜,最新的一批话本子在哪儿。
结果掌柜的瞪大了眼,怔怔盯着她,又惊又喜:“陆姑娘?哎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陆蕴微大吃一惊,她这次仍是将脸遮得严严实实,难不成人人都跟宋逸游一样会分辨人的身态气度。
“我一听你声音就认出来了,”书坊掌柜热情洋溢,“你以前和林公子天天来这儿,老问我要最新出的话本子,我早记住你们的声音了,陆姑娘,你怎么把脸挡成这样,我差点都不敢认了。”
陆蕴微随便找了借口,说前些日子病了,刚好,见不得风。
“病了啊,难怪好久没来了,”书坊掌柜踮起脚朝门口看,“林公子呢,他过会儿过来吗?”
“他不来,今天就我自己。”
书坊掌柜扳着指头算了算:“你们两个起码一年半没来过我这了,我挑出来给你们留下的话本子都这么厚一摞了。”
掌柜的比划了一个相当夸张的高度,陆蕴微瞬间两眼冒光,忙问掌柜的那些艳俗刺激的话本子在哪儿?
此前陆蕴微和林茂郁是书坊的常客,与掌柜混熟了之后,就托掌柜的帮他们物色各种戏文,每回来掌柜的那里都有精彩绝伦的好本子。
掌柜的所言不虚,她确实又攒下不少精彩戏文,陆蕴微一翻开就入迷了,只恨林茂郁不在身边,没法一块看一块讨论。
她挑了几本,结账买下,准备带回去等林茂郁晚上回来一块看。
掌柜将话本子的包好交给她,她往外走,过门槛时走得急了些,脚下一绊,与来人撞了个满怀,抬起眼,愕然发现是宋逸游。
“陆姑娘。”宋逸游笑吟吟伸手扶住她,“又见面了。”
陆蕴微一站稳,话也来不及多说,脚步匆匆地逃了。
此前宋逸游同她谈得那些,她还没琢磨出个一二三,要是她问起了,她不知道怎么答。
陆蕴微从角门溜回林府,回到院里,卸了挡脸的头巾,对着镜子发呆,心想怎么回事,明明遮住了脸溜出来,结果一回两回,全被人认出来了。
之后连好几天林茂郁都很忙,几乎脚不沾地,每回回家,只是抱一抱陆蕴微,亲亲她,饭都来不及吃就又接着走了,更没空看那些话本戏文。
陆蕴微一个人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耐不住心痒,想看新出的话本,又溜出林府,往书坊去了。
这次去恰好碰上掌柜的给书坊的抄书工结账。
书坊后院一直摆着好几张大桌子,专门供人抄书用,京城许多身无长物的穷书生就会去书坊誊抄文字,凭此赚钱得以生存。
书生们结了银钱开开心心地走了,陆蕴微低头看着自己两只手,空空如也,忽而一阵茫然,无端想起西行路上她代写书信,每回赚了钱就攥在手里,也都是开开心心的。
不知怎么的,她就直接问书坊掌柜,她能来抄书吗?她天天闲着也是闲着。
掌柜的自是欢迎,书太多,人手不够。掌柜的同她谈好了价钱,领着她去了书坊后院一处厢房。
厢房中摆着几张桌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屋内还飘着好闻的熏香味。
书坊掌柜说:“常有姑娘们也来抄书赚钱,久而久之,就专门开了一间屋子。”
陆蕴微选了个位置坐下,排开纸张,誊录抄写。
写着写着,身前投下一片阴影,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陆姑娘,又见面了。”
陆蕴微闻声抬头,撞上那双细长机敏的眼睛,心里一惊,手一抖,一大滴墨脏了纸面,这一张纸她都写到最后一行了,如今脏了,只好换纸从头写起。
宋逸游好笑道:“至于吗,每回看见我都吓成这样,不会是林三郎同你说了些我的坏话吧?”
“没有没有。”陆蕴微有些紧张,又想逃了,但她手头的活儿都到了收尾的地步了。
“别这么紧张,”宋逸游笑吟吟的,“我又不至于回回碰见你都要跟你谈林三郎和婚约。”
陆蕴微警惕而怯生生地看着宋逸游,宋逸游眉毛一挑,笑盈盈道:“真的,每回都提婚约的话多没意思,人活着又不是就那么点事。”
宋逸游当真没有再提,冲陆蕴微笑了笑,在她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熟练地翻找笔墨,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最后停在某一页,用镇纸压好,抖开一张纸,飞快地抄写誊录,顺便问陆蕴微:“你怎么也来抄书了,缺钱啦?林三郎不像是抠门的人呀。”
“不缺。”陆蕴微现在不缺银两,自回京之后,林茂郁恨不得将所有能送的东西都送给她,就差往他自己脖子上套个项圈,栓一条绳子递到她手里了。
“那你来抄书做什么?”宋逸游问她。
“呃……”陆蕴微答不上来,她好像只是觉得手里空荡荡的,就问了掌柜的一嘴,然后就被领来。
她反问宋逸游:“那你来抄书又是为什么?”
宋家虽然算不上累世公卿,但宋祭酒近年来春风得意,宋逸游也不可能缺钱。
“钱嘛,自然多多益善,”宋逸游狡黠地笑了,“况且唯有自己得来的,才能抓在自己手里。”
宋逸游说在家里只能仰仗父兄的俸禄,但在书坊,虽然不多,但都是靠自己的双手。
她说了一句她这样的人会说的话,她说:“能实实在在抓到自己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陆蕴微忍不住想起了宋逸游对婚约的要求,宋逸游要那些明晃晃做不得假的地位财富权势,不要缥缈无垠的真心,也不要看不着摸不着的爱。
陆蕴微很羡慕宋逸游的果决,同时她也很欣赏林茂郁的纯粹,似乎只有她,总是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宋逸游与陆蕴微都一言不发,均是伏案奋笔疾书,毛笔沙沙游走,书页翻动。
都在书坊抄书,做着同样的活计,两人间微妙的关系缓和松弛了,其间宋逸游誊抄的书上有一块污渍,挡住了几个关键文字,借了陆蕴微的书看两眼,又还给她,友好道谢。
陆蕴微浮想联翩,似乎这座书坊就是太学学堂,而她和宋逸游其实是同窗学子,正忙着誊抄夫子的讲义。
她托腮发呆,宋逸游忽然轻声唤了她一声:“陆蕴微。”
她偏头看过去,宋逸游笑眯眯的,眼眸的亮光透过了浮动在阳光中的细小纸屑:“西域是什么样子呀?和书上说的一样吗?我上次在林府见到你就想问了,但那时你好像没太有心情说。”
“西域……”陆蕴微很难描述出来,她想了又想,最后只想出几个字——无边无际,自由辽阔。
“陆蕴微,我真羡慕你。”宋逸游很认真的说。
“羡慕我?”陆蕴微吃了一惊,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羡慕的。
“羡慕你无牵无挂,行过万里。”宋逸游誊抄好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将纸张挪到一边,等着墨痕晾干,她有些怅然,“我这辈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走出京城看看。”
“你很想去西域吗?”
“那是我爹娘的故乡,从小他们总给讲那片土地的风景,我自然也想亲眼看看,而且不止西域,还有其他地方,”宋逸游面露神往,“从小读书读到锦绣河山,就想着等长大了要去看看,可惜长大了发现其实没什么机会出远门,充其量窝在屋里翻翻前人游记,姑且算是在字里行间神游。”
“所以说羡慕你呀,能够走过山河万里,亲自丈量山海,自小我就梦想游遍万水千山,但是,唉,梦想终归是梦想。”宋逸游遗憾地笑笑。
“不一定呀,说不定哪天就有机会了。”陆蕴微不知怎么想起了鹿英叶了,想起他没攒够的钱,没实现的梦想了,低声说,“往好处想,只要还活着,总会有机会的,或许总有那么一天。”
但宋逸游眉眼间闪着机敏的光泽:“何须等待什么机会呢,其实机会天天都有,只是我放弃了而已。”
宋逸游收拾好晾干的纸页,叠成一摞:“譬如今天,我完全可以大摇大摆的走出京城大门,从此一去不复返,看我的山高水长去,只是我不会这么做罢了。”
“那会不会有些遗憾……”遗憾梦想永远不能实现。陆蕴微看出宋逸游是真心向往,她已经在边境的沙场上已经见识过的太多遗憾了,总觉得人世间遗憾少些才好。
“会啊,但是那又怎样呢,”宋逸游笑道,“我在京城能够一生安稳无忧,已经是天下无数人求之不得的生活了,我很清楚我的选择,是足够理智,足够合理的,我知道失去了什么,但也清楚会得到什么,所以我会甘愿忍受遗憾,接受梦想只是梦想。”
“你呢,陆蕴微,你也是这样吗?”
“我?”陆蕴微其实不清不楚,“大概吧……”
“你恐怕不如我自洽,至少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宋逸游诚挚道,“但我还是羡慕你,至少你确实行过万里,也有着走遍河山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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