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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福
拉开侧门,眼前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两侧高墙耸立,将天空切割成一道细长的灰蓝色缝隙。梅雨率先侧身挤入,李夏尔紧随其后,两人贴着潮湿的墙根疾行,粗粝的砖石擦过肩头,脚步声被长安城渐起的夜风吞没。
“安全吗?”李夏尔压低声音问道,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雍也纯提前踩过点的,绝对稳妥,”梅雨抬手指向前方,“这条巷道抵拢倒拐就是杨国忠家后院。再加上我隔壁虢国夫人修房子不讲武德,好好的官道被她占去一丈多,挤成这样,鬼都不走。”
她率先走到巷尾,利落地将猫袋转到胸前系紧,随即纵身一跃,双手抓住墙头斑驳的砖缝,脚尖在墙壁借力两点,身影轻捷如猫般翻了上去。她蹲在墙头,朝李夏尔伸出手。
李夏尔会意后退两步,一个助跑蹬墙而上,握住她的手借力翻身。
两人如落叶般悄无声息地落在院内。
整座宅邸因那桩悬而未决的命案被大理寺封控,空荡得骇人。廊庑间不见半个人影,唯有穿堂而过的夜风在雕花窗棂间呜咽。
湖面在惨白月光下泛着细碎粼光,像一面被摔碎的琉璃镜,映不出完整的月轮。
李夏尔领着梅雨踏过湖边的青砖小径——前几日的积雪融尽,砖面上洇着深一块浅一块的湿痕,脚步落下时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他转身看着她:“就这么走了?想好了?”
梅雨被问得一愣,随即苦笑:“我不走难不成留这儿过年啊?感觉李聿不会放我走的。”
“抱歉,”李夏尔轻声说,“我只是以为你们之间……感情不错。”
就在这时,墙外一阵嘈杂。一个洪亮的声音报告道:“中郎将,属下刚才确实在这条街上见到了可疑人影!”火把的光芒在墙头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池塘水面上。
另一个声音带着几分恐惧回应:“莫不是闹鬼了?这路口……杨相公和三位国夫人死得那么蹊跷......”
他被人厉声打断:“本将军在这儿守着呢,哪儿有什么鬼?你们几个,随我去后院查看一番,剩下的人在这里守着!莫不是那窃贼又来了。”
李夏尔伸手指向近处幽暗的湖面:“走吧,tunnel就在这里。我那天就是从这儿出来的,结果运气不好,正好撞见个路人,吓得他尖叫着引来别人,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啊?”梅雨难以置信地瞪着那片水面,下意识伸手护住背上的琴盒,“这个绝对不能碰水!”
又急忙摸了摸猫袋里探出来的小脑袋:“研磨也不行!它会害怕的!”
胸前适时传来一声细弱的“喵”,像是在附议。
李夏尔已经蹲下身,伸手探入湖中:“拜托,这水很浅,最多没过脚踝。”
墙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影在墙头晃动得更加剧烈。
“可鞋会湿……”梅雨嘴上抱怨着,却已经诚实地迈出步子。就在她的双足沾到水面的刹那,整个人如同融入夜色般突然消失了。李夏尔紧随其后。
金吾卫举着火把在湖边仔细巡查,跳动的火光将水面映得忽明忽暗。
“啊——!”一名年轻士兵突然惊叫出声,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他单膝跪地,火把几乎要凑到湿润的青砖上,“中、中郎将,有人来过!这里有脚印!”
中郎将闻声快步走来,眉头紧锁。他警惕地蹲下身,顺着士兵所指的方向看去。青砖上确实印着几个模糊的湿痕,在火把照耀下泛着微光。
他沉默片刻,伸手托起年轻士兵的脚踝,将鞋底与地上的脚印仔细比对——纹路、尺寸,分毫不差。中郎将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士兵的后脑勺:“看清楚了,这是你自己的脚印。”
四周原本屏息凝神的士兵们顿时松懈下来,有人忍不住别过脸去,肩头微微耸动。那名士兵耳根通红,讪讪地站起身,恨不得将头埋进铠甲里。
“继续巡查,”中郎将整了整佩刀,目光扫过众人,“今夜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清晨,冷空气让长安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铅灰色之中。
李聿一夜未眠。
烛泪堆满铜台,天光渐明,映出他眼底淡淡的青黑。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容上此刻覆了一层薄冰,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封存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梅雨与李夏尔一同失踪已逾四个时辰。
可他不能调动府兵大肆搜寻——这已非权限之虑,而是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梅雨的身份本就敏感:一个来历成谜的异邦女子,朝中早有不少人指其为敌国细作。是他不惜与满朝重臣相悖,宁愿削爵贬为庶民,跪在丹墀之下向圣人求得这门婚事。
若此刻让人发现她凭空消失,又恰逢杨氏四人离奇暴毙……
李聿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仿佛看见悬在头顶的利剑又垂低了几分。
他坐在书案前,面前铺着空白的奏折。
他在脑中反复推敲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这封奏折,是他眼下唯一能打破僵局、争取主动的棋子,绝不能有丝毫差错。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落笔。
“珩王臣聿诚惶诚恐,谨奏圣听:
“珩王妃梅氏自蒙大理寺垂询杨相国公一案,神思惊悸,病骨支离。初仅微恙,不意病势日笃,今已汤药难进,言语昏聩。每闻宫中忧切,案悬未决,便涕泣不止,恨不能佐臣为君分忧,反劳圣心垂念。
“太医屡诊皆言:此非形骸之疾,乃神思郁结,非药石可医。宜静室安养,辅以神明护佑,或得转圜。臣观其形销骨立,痛彻心扉。伏惟陛下圣德昭彰,泽被苍生,岂忍见子媳沉疴若此?
“今圣驾将幸骊山,臣夫妇本当携礼随侍,以尽臣子之责。然臣妻病势危笃,臣若弃之独往,恐负结发之义。臣昧死恳请:暂解‘非召不得出’之禁,许臣留居京师,赴玄都观斋戒祈福——朝夕焚修以祷天恩,晨昏照料以慰臣妻之心。待珩王妃病势稍缓,臣必即刻携其同赴行宫,叩首请罪,虽万死不敢辞。
“伏望天恩垂悯,全臣夫妇之义。
“臣临表涕零,顿首再拜。谨奉表以闻。”
写罢,他俯身细细吹干纸面上未干的墨迹。
“聿郎,可要再请太医……”
“立刻,递呈宫中。”李聿利落地合上奏匣,将其稳稳递给侍立一旁的元夕。
“是。”元夕双手接过,终是将未尽之言咽了回去。
玄都观不仅是长安香火最鼎盛、祈福最灵验之地,更是三教九流汇聚、消息辐辏之所。达官显贵络绎于途,江湖术士混杂其间,在这里,一炷香的工夫或许就能探得宫墙内数月难闻的秘辛。
唯有在那里,他才可能动用一些平常无法施展的力量,去追寻梅雨消失的踪迹,把握朝堂风云的动向。
珩王宅依旧朱门紧闭,阒寂无声。李聿严令宅中众人禁足噤声,自己则搬进了梅雨昔日居住的寝殿。他或独坐翻阅古籍,或提笔临摹碑帖,每一个动作都从容如常,仿佛只是在陪伴病中的妻子。
梅雨猛地打了个哆嗦,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站在一条河谷的河滩上。脚下是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四周是浓郁得几乎能滴出水的绿意。
空气湿冷,带着泥土的腥气、腐叶的沉闷,以及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清冽气息,混合成独特的、原始而危险的味道,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
春天?怎么感觉比长安的冬天还冷……
梅雨下意识裹紧了外套。
墨一般浓重的夜色笼罩着一切,唯有身边那条河水在不知疲倦地哗哗作响,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抬起头,迟缓地扫过眼前这片在夜色中张牙舞爪的幽暗森林。参天古木的轮廓在微弱的星光下扭曲成怪异的形状,仿佛潜伏的巨兽。
“这是……哪儿?”梅雨呢喃出声,脸上是和蜷缩在她胸前布袋里只露出一对惊恐耳朵和一双迷茫眼睛的研磨同款的呆滞。
“唔知啊,”李夏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轻松,他甚至饶有兴致地指向河对岸,“不过呢度有好多熊猫崽,几得意嘎,你睇下。”
河面不宽,借着星月和河水微弱的反光,能模糊看到对岸的情形。靠近水边的石滩上,一团毛茸茸、圆滚滚的黑白影子正笨拙地俯下身,粉红的舌头一卷一卷地舔着水面。那确实是一只熊猫幼崽,体型不大,像个玩偶,动作憨态可掬。
然而,梅雨顺着李夏尔手指的方向,目光落在了更远处的竹林边缘。那里,一个庞大得多、壮硕得多的黑影正缓缓移动。
“你管那叫可爱?”她的指尖微微发抖,指着那只成年巨兽,声音都变了调,“那玩意儿一巴掌能把你拍成抹满树莓酱的可丽饼!”
她话音刚落,一声咆哮猛地炸响,带着撕裂空气的力量,震得人耳膜发疼,瞬间盖过了潺潺水声,惊起了林间栖息的宿鸟。
那只成年大熊猫察觉到了这两个不速之客对幼崽的“注视”,猛地人立而起,展现出远超想象的庞大身躯,然后迅捷无比地冲到幼崽身边,用自己厚实的身躯将那小团子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那双在黑暗中反射着幽光的眼睛,死死锁定了二人。
“呜……”研磨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缩回布袋里,只留下布料在外面剧烈地颤抖着。
“后退……悄、悄悄地……”梅雨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河水的流淌声吞没。她扯了一把还愣在原地的李夏尔——他似乎仍不愿相信那记忆中的黑白萌物竟是能发出如此骇人咆哮的猛兽。
两人身体紧绷,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后挪动,脚底在湿滑的鹅卵石上发出令人心焦的细微摩擦声。
那声充满原始力量的咆哮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在陡峭的山壁间来回碰撞,荡出层层叠叠、令人心悸的回响。就在这吼声尚未完全消散的刹那——
梅雨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光线的异变。她猛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看后面!”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瞬间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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