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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怦然
旭阳下,西风起,角声六七里。
昨日听了吩咐,宋景舒还记得,那是秋猎将要开始的信号。
“状元,时候不早了,我扶您上马吧。”
“有劳。”
大红色的骑装跟自己平日里的素袍相比不知艳了多少,收紧的腰身和手腕也总让人觉得不自在,宋景舒很轻地吸了口气,随即借着仆人给的力翻身上马。
放在过去,莫说是骑马射箭,宋景舒连马都没摸过几次,可今时不同以往,现下不知有多少官员翘首以盼着,要在这次秋猎上一睹新科状元的风采。
接到圣谕后的宋景舒在校场摔了半月有余,才勉强学会骑在马背上射箭,暂且不论准星如何,只愿待会别在他人面前露丑才好。
今年的秋猎地选在了玉鸣山山谷,黄带深绿的林叶尚还茂盛,因而即使在马上,视线也并未开阔多少。铁蹄踏过处风声猎猎,在耳边呼号出千军万马般的气势,倒彰显出几分独属山风的野性来。
一路上遇到好些将军皇子,宋景舒都一一问候过,也许是与朝堂上截然不同的氛围使然,交谈间少了些你来我往的客套,只道秋猎场上见真章。
“见过三皇子。”
马背之上不必拘礼,因着这不成文的规矩,宋景舒并未下马,而是朝来人抬手抱拳,动作利落。
盛荣着一身暗色劲装,高高束起的马尾更添几分飒爽,也许是少见有人主动与自己搭话,他稍愣片刻后才颔首道:“宋状元。”
自此后再无其他,此行本就不是为了结交而来,再加上盛荣是个最不受宠也最不起眼的皇子,似乎也没什么好结交的。
生母早亡势单力薄,皇帝膝下优秀惹眼的皇子公主更是不在少数,前些日子来同宋景舒套近乎的官员将其他十几位夸了个遍,就是没听到三皇子的名。
思绪收回时不经意目光流转,却正好定格在侧前方那个绮丽的背影上。
“公主啊,这秋猎危险重重,到处都是猛兽野禽,要是不小心受伤了,奴婢可担待不起啊。”
后边的宫女还在苦口婆心劝着,那女子却是半个字也未听,抬脚踩上马镫,拽着鞍绳利落跨上马背,艳色衣摆在空中划出赏心悦目的弧度。
与此同时,盛春朝嘴上还不忘敷衍:“知道了知道了,你快些回去罢。”
“奴婢这就去禀报皇后娘娘。”那宫女说得口干舌燥,却效果甚微,最后丢下这句话便退下了。盛春朝却是满脸得意,一边背好箭筒,一边对着宫女的背影道:“母后才管不上本公主。”
宋景舒自然认得这位二公主,他还记得那日传胪大典后,按照盛国惯例,诸位新科进士须出宫游街,昭告天下。民间素有抛掷花枝以表祝贺的习俗,而宋景舒却在大红大紫的玫瑰牡丹中,恰巧接住了一朵重瓣绿樱。
隔着洋洋洒洒的满目缤纷,宋景舒正好看见层楼上窗棂边那双半含狡黠的盈盈笑眸。
也许是目光停留得太久,盛春朝似有所察,牵着缰绳缓缓掉转马头。宋景舒见状不妙,却是罕见地有些慌神,忙掩去窘迫神色,恭敬道:“见过二公主。”
盛春朝似乎并未发现他的不自然,微微点头,声音清脆:“原来是宋状元,许久未见。”
女孩一身枣红色骑装,腕上腰间的墨色护甲简单勾勒出略瘦的线条,头上以马尾替了翡翠珠钗作以装点,可即便素面朝天,唇角的笑意依然明媚得惹眼。
宋景舒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却不想这么快结束话题,赶在对方出声驱马的前一刻连忙道:“二公主竟是也要参加这场秋猎?不过猎场上箭矢无眼,二公主要多加小心了。”
盛春朝微微挑眉,轻快回道:“放心吧,本公主才懒得跟你们抢猎物,我进去找人。”
说罢,盛春朝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同时厉喝声“驾”,马儿当即撒开蹄子跑起来,快得像一阵自在的风,只留宋景舒独自在风里失神。
能同二公主说这么多话,宋景舒莫名有些高兴,可听到她说去找人,心里又被添了堵似的不畅快。
盛春朝和傅将军之子傅渊两情相悦天作之合,这些话他也听过不少了。
正是天高气爽时,借此机会来一场踏秋也未尝不可。宋景舒学着之前在校场上的样子,抬手搭箭上弓,睁开的那只眼同箭尖落处相同,皆为那只正蹬着腿蹦跳的丰腴灰兔。
抱着箭筒的小侍童见自家主子溜达好半天,现在终于要拿下今日的第一个战利品,顿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屏气凝神等着帮忙去捡,而后应该再轻车熟路地夸上一句“宋状元果然箭法高超。”
下一刻,却见宋景舒右手忽地松了力气,放下弓箭,任由那只兔子跳远了。
小侍童顿时又气又急,可他哪里敢对着主子发脾气,只得问一句:“宋状元为何不射箭?”
这小侍童看着年纪不大,正是脸上藏不住事的时候,宋景舒怎会看不出他的心思,摇了摇头,缓声道:“身为朝廷命官,一不愁吃二不愁穿,又何必与山下的猎户们抢食物。”
“这只兔子已经怀孕许久,等今年分娩后,来年春天便会有好几只幼崽,随便抓到一只,便足够一户普通的四口之家饱餐许多顿了。”
小侍童似是明白了,脸色缓和些许,但还是皱着眉道:“可今日是秋猎,场上的动物都是专门供给诸位骑者狩猎的,其他人都带着猎物满载而归,状元您却是两手空空,颜面上如何挂得住?”
宋景舒陡然失笑,重新将弓箭负于背后,好整以暇道:“今日是秋猎,你知我知众人知,那你说说,这玉鸣山上的飞禽走兽可知?又是谁知会过它们?”
“这个……”小侍童说不出话了,因为根本没有人会告诉这里动物们今日要办秋猎大会,否则山上怕是跑得连兔毛都不剩了。
“无非是遭人背后议论两句,我本就不是武将出身,在并不精通的骑射上栽了跟头,有何可耻?”
参加秋猎却一箭不发,小侍童从未遇见这样的人,干脆也懒得再争辩,毕竟无论宋景舒收获如何,他的银钱都是能照拿不误的。
行至前方,各色枝叶碎碎杂杂地堆在各处,像是云游画师醉酒后,即兴泼墨落成的画卷,远山处时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鹿鸣鸟啼,宋景舒蹙着眉一言不发,赏景的心思都淡了几分。
“宋……宋状元,您可听到什么声音?”
宋景舒被小侍童唤回思绪:“怎么?”
小侍童话里带着颤,咽了咽口水,又道:“就,有什么东西在前面……枯叶被踩得吱嘎乱响,好像……树苗也被压断了。”
宋景舒凝神细听了片刻,却是空无一响,他道:“莫要多想,你我只沿着林子边缘行进,并未深入,大型猛兽通常不会来此,应该是你听错了。”
话音刚落,一声震天的怒嚎撕碎平静,一时间飞鸟振翅走兽逃窜,马儿受了惊,嘶鸣着高高扬起蹄子,来不及反应的宋景舒被生生掀翻在地。
还顾不上叫痛,宋景舒又被带起的飞尘又呛了满鼻,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一只脊背棕黄、肚皮雪白的老虎,顷刻间便把碗口粗的树生生撞断成两半截,不堪重负的断裂声此起彼伏。
宋景舒顿时心头一凉,手脚忍不住发冷,那老虎还在不知疲倦地冲撞嘶吼,所及处一片狼藉,红艳艳的血乱七八糟流了满地,宋景舒这才发现,那老虎脖颈处中了一箭。
来不及多想,宋景舒几乎是下意识手脚并用着爬起来,若是能趁这老虎不注意时逃掉最好。刚一转身,震耳欲聋的嚎叫声好像在耳边炸开,宋景舒控制不住双腿一软,竟是连起身的力气都使不上了。
额头上滚落的汗珠落到眼睛里,带起一阵扎人的疼,宋景舒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装满四书五经的脑子在此时像生锈的老水车般再想不出任何东西。
看着逐渐逼近的老虎,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强劲的马蹄踢踏声像是错觉,可身下的土地都隐隐带着颤意,就在那老虎离宋景舒不过几尺时,头顶上方冷不丁飞过一只羽箭,快得连残影都没留下,只让人看到那只箭径直刺入老虎的左眼。
利箭刺破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老虎顿时陷入巨大的疼痛中,身躯落地时激起连片尘土。宋景舒还未从眼前的事实中缓过劲来,只能怔怔地任由视线里闯入一个潇洒勒马的背影。
熟悉的枣红色,熟悉的马尾……此刻宋景舒眼中只有这两样东西。
胸腔里的心跳快要失速,血液一股股往脑子上冲,宋景舒终于找回自己的感官,凉意止不住往身上钻,浑身上下一片濡湿,竟是衣服已被冷汗浇了个透。
“宋状元,你可有受伤?”
五根纤细的手指在面前晃过,宋景舒目光终于有了聚焦,尽数落在了那张带着担忧的脸上。
“二……咳,”喉咙哑得吓人,宋景舒缓慢地清了清嗓子,复又道:“二公主,我没事……”
在宋景舒眼中,盛春朝就这么背对着明晃晃的天光,周身罩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中,朝他伸出了手。
“那就快些起来吧,这老虎还有气息,待会又发狂可就不好了。”
宋景舒听到她在说话,可具体说了什么,他又听不清,只是下意识将一只手递了过去。
触感微软,更多是暖意。
宋景舒很快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又是如何在那晚安眠的。只是自那后,他再也忘不掉递来的那只手,也在忘不掉那个人了。
……
“就是这样?”盛春朝眨了眨眼,显然还未从故事中反应过来。
宋景舒微微一笑,将怀中人耳侧垂落的碎发拢好,道:“就是这样。”
盛春朝皱着眉想了好一会,也没能找回这段记忆,只好如实道:“可我为何一点印象也无?”
宋景舒并不惊讶,也毫无责怪之意,只道:“忘了便忘了吧,我记得便好。”
往后他和盛春朝还会有许多新的故事……那些未发生的、将要发生的,会在漫长叙事里化作两人共同的记忆。
宋景舒眯着眼,将怀中人调整了下姿势,以便让她躺得更舒服些。一阵徐徐微风吹过,大开的窗棂外满目金黄,正好又是一个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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