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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有姓名
“还好右手伤势未伤及经脉,不然他个读书人无法再提笔,岂不痛苦至极。”
“公主安心,只要周公子好好将养,定当恢复如初。”
“那便好。”
靖曦元和袁惜的交谈声从外间传来,周朝安眼睫微颤缓缓睁开眼,只觉喉咙干涩,一时竟说不出话。
周朝安记起自己脸上遭褚琸破了相,忙抬手去摸,触及一层黏糊物,鼻尖传来淡淡药材味,应当是袁太医给上了伤药。
也不知这伤药药效如何?是否会留疤。
忽闻脚步声朝里间床榻行来,周朝安赶忙闭上眼,转头半遮掩住脸上伤势,佯装未醒之态。
一道熟悉的轻浅笑意在榻边响起,周朝安心中一紧,是公主!
下一刻,一道温热呼吸靠近,恍若近在咫尺,周朝安心中更是慌乱,一时竟忘了呼吸。
此举似是取乐了靖曦元,温热呼吸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愉悦的笑声:“朝安,醒了就快快起来吧,用些膳食,好将养伤势。”
见事被戳破,周朝安只好睁眼,便瞧见靖曦元站在榻边,居高临下的满含笑意望向自己,而后朝一旁跟着进来的小厮道:“去唤厨房,把备着的吃食送来。”
靖曦元笑意明媚耀眼,周朝安瞧的眼前恍惚,面上泛起薄热,没注意到小厮暧昧瞧了自己一眼,才急匆匆退下。
但回过神后,周朝安下意识便抬手遮住了自己受伤的半张脸。
“一道小刮伤罢了,没什么好遮的,你昏睡了半晌,脸上伤势,不知被多少来探病的人瞧过,”靖曦元以为他是爱美之心,安慰道:“放心,袁太医研制的药很好,不会留疤的。”
这件事,受伤颇多的靖曦元很有发言权。
即便靖曦元如此说,周朝安依旧遮掩着脸颊。
靖曦元瞧见不由好笑,恐吓道:“你这般捂着脸,将药都蹭花了,回头脸上落疤,可别怪旁人。”
周朝安闻言,这才不情不愿放下了手,但依旧侧着头,想尽力遮挡脸上伤处。
褚琸那句:‘若你这张脸毁了,不知你日后该拿什么迷惑公主呢?’言犹在耳。
周朝安小心翼翼瞥向靖曦元,嗫喏半晌开口:“若脸上真落了疤,公主可会嫌弃?”
靖曦元只以为周朝安因悦容心起焦虑,本想宽慰他几句,但细瞧了瞧周朝安眉眼后,靖曦元认真道:“朝安大可放心,就依你如此丰神俊貌之资,一点小伤疤,完全无伤大雅,谁会嫌弃你。”
周朝安闻言心下稍安,松了口气。
但靖曦元却觉周朝安太过在意容貌有所不妥,继而提点道:“朝安,天下之大,总不缺美人。容颜易逝,也不必太过在意。”
周朝安眼睫一颤,“公主何意?”
靖曦元莞尔一笑,解释:“天下美人甚多,但朝安却只此一个。”
周朝安闻言心跳声如雷鼓,一时哑然说不出话。
靖曦元殊不知正因此一言,周朝安心态正悄然转变。
巧在此时,厨房丫鬟随周朝安院中小厮端来热乎乎的肉粥和几道小菜,小厮欲搬个矮桌,让周朝安在榻上用膳。
“你好好养着,本宫晚些再来瞧你,”靖曦元手头还有大把战后事宜急需处理,无法在周朝安院中多待,见伺候周朝安的小厮回来,便要离开。
靖曦元转身要走之际,周朝安才发现靖曦元一直背在身后的手腕上,露出一截包扎伤势的白布。
周朝安当即想到,靖曦元独自对抗建州王将军,她在战场也应是受了伤的。
“公主也需好好养伤,莫要过度劳累。”
靖曦元往外走的脚步一顿,转头对周朝安笑着点了下头,这才离开。
出了屋,靖曦元才不适的扭动了一下手臂,来缓解手上痛感。
靖曦元确实在战场受了些伤,不然依靖曦元喜硬刚的性子,也不会放走褚琸。
屋外雪花下的密,在门外侯着的柳冉忙打起伞向靖曦元走来。
见靖曦元扭动手臂,不由忧心道:“公主可是还不适?”
“无碍,去军营吧,”靖曦元淡淡道。
军中事务繁多,如今容不得靖曦元躺着养伤。
此一战,旗枭军战陨三千二百五十二人,田俊捷手下将士战陨四十三人,周朝安手下武夫战陨九人。
另,重伤者六十一人,轻伤者四千五百五十八人。就连领兵几位主将,也有不同程度受伤。
靖曦元瞧着报上来的战情,想到数字背后都是一条条逝去的性命,不由眉头紧皱。
营帐之外,传来胜战的将士们把酒言欢的吵闹声,他们正庆贺此战胜利,吹嘘自己的战绩。
就连明、江城内百姓,都不顾天寒地冻,流窜于街头巷尾相互交换因胜战而带来的欢欣鼓舞。
死伤,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好似不过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周朝安和田俊捷在来到明州后,有吸纳部分明、江两城当地人入营为将,但旗枭军却是一支完完全全的外来军。
他们因原主命令来到明州,又为靖曦元守明、江两城。
明、江两城百姓与靖曦元手下将士之间,军民关系并不紧密,众人只欣喜战争胜利,自身安全得到保障,却鲜少有人缅怀逝去的将士。
可靖曦元却偏偏想让将士们知晓,人命非如草芥。被守护的明、江百姓,也该知晓每位牺牲将士的姓名。
为此,靖曦元大动干戈,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丧礼。
数鼓齐动,鼓声隆隆,响声震天。
军营外,罕见的围满了提前得到消息,前来看热闹的百姓。
伴随着一声高昂的唢呐声响彻天际,军营内,将士们抡起了膀子,将一根根粗木扛上肩。
长约三丈,宽一丈,被白布遮掩着难辨什物的庞然大物,吊在数十根大腿粗的木头上,随着将士们的一声怒吼,颤颤巍巍被抬离了地面。
随后锣鼓一敲定音,此次丧礼正式开始步入正轨。
扛着巨物的将士们打头迈步,行在队伍最前方。
顶着凌冽风雪,围在军营外翘首以盼的百姓们,就瞧见二十几个将士扛着白布遮掩的巨物,表情庄严肃穆,缓缓走出了军营。
将士们每行一步,落脚都又沉又稳,在雪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可见这白布之下的巨物显然极重,就连二十几个将士齐齐扛起,也非常吃力。
“娘,那是啥?”被娘亲抱在怀里出门瞧热闹的小孩露出个脑袋,好奇的左右张望。
被问到的妇人细瞅了瞅那庞然大物,猜测道:“即是丧礼,这扛的该是棺材吧。”
小孩惊呼唏嘘:“这么大的棺材,那里面该躺了多少人?”
旁人闻言立即辩驳:“哪有将如此多人合葬一柩之说,依我看,该是战死了个大人物,才用如此大的棺柩下葬。”
百姓之间议论纷纷,送葬将士们皆无言语,只表情承重肃穆的继续向前而行。
伴随数万将士踏入这场的送葬行列,浩大威严的声势,逐渐令百姓下意识噤声。
但许是被将士们扛着的巨物勾起了好奇心,不少百姓跟在了队伍末尾,想瞧瞧白布之下的真容。
巨物在摇摇晃晃中与军营渐行渐远,送丧队的队伍却越排越长。
从众心理使本只想瞧眼热闹的百姓,默默跟上了队伍,以致此次送葬人数,几乎达到全城相送的盛景。
直至队伍行至一处空地,将士们分列依次站好,鼓乐声渐停。将士们极目远眺,不远处的一座座小石碑,正静静竖立在黄土之上,与将士们相望对视。
前方,是公主命人开垦出的地界,专为战死沙场,无家人收容的将士所立的坟。
公主称此地为:烈士陵园。
已达目的地,周围迅速被聚拢的百姓围满,人群中,谈论声逐渐嘈杂。
靖曦元手中持册,缓步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望向令人出乎意料百姓人数。
看来不用祝鹤轩费心宣传今日事况了。
靖曦元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目光清冷扫过底下人,等待下方人群逐渐安静。
“那是,公主殿下!”人群中有人认出靖曦元,大喊了一声。
众人闻言,观公主一副要谈话的模样,都默契停止了交谈。皆目光炽热,望向高台上哪个身穿麻衣,为明、江州两城百姓带来了安稳生活的女子。
见周围安静下来,靖曦元这才铿锵有力缓缓道来:“近日,建州、充州两州联合,左右夹击我方明州、江州两城。面对敌方的偷袭,我军将士不仅防御得当,还两抗敌军大获全胜。”
靖曦元略一停顿,人群中响起一片欢贺声,好似驱散了些,冬日的寒气。
“胜战固然值得庆贺,但!”靖曦元提高了音量,“守护两城百姓,牺牲在战场的将士们,更值得我们尊敬和缅怀。”
话音一落,人群中寂静了一瞬。
百姓左右与身旁人相对看,怀疑自己耳背听错了。
公主在说什么?缅怀穷苦出身的将士?
靖朝官员实行世袭制及推举制,就连以军功领月例的军营也无例外。
因此军中最普通的将士,通常被默认来自无权无势的草根。
由于靖朝极其讲究血统纯正高贵之说,人分三六九等的心理,也早已刻画进靖国人的心理。
即便如今靖朝国破,这种深耕在百姓内心的阶级划分,一时也难以扭转。
因此,当在乱世中手握两城的公主,突然走下神坛缅怀起平民出身的将士,百姓之间只觉魔幻。
“嗯,大抵是我们听错了吧。”
然而,高台上的靖曦元神色并无异样,缓缓展开了手中册子,认真严肃道:“安阿牛,入营十三年,此役中杀敌五十七人,享年三十四岁。”
伴随第一位将士姓名被念出,那一路走来都被白布遮掩,令百姓好奇的巨物,突然掀开了遮掩物。
一块长约三丈,宽一丈的光滑巨石展露人前,巨石最正上方,方方正正刻着几个大字:烈士碑。
烈士碑上,已刻有不少密密麻麻的姓名。
为首的名字,便是靖曦元口中所念的安阿牛。
“公主,真的在缅怀将士们?”人群中,发出一道不可思议声,不知从何处传出,却发出了多数人的心中所言。
然而,还不等百姓从错愕不解中反应过来,靖曦元已经念到了下一位。
“曹幺儿,入营十一年,此役中杀敌三十九人,享年三十岁。
大狗,入营十二年,此役中杀敌八十人,享年二十七岁... ...”
人群逐渐寂静无声,只余靖曦元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回响。百姓心中某根心弦被触动,靖曦元每说一位将士生平,众人眼神便顺着烈士碑,往靖曦元所言姓名瞧去。
被凿刻出的小字,后经浓墨描绘风干,字迹清晰,被无数人所注视着。他的事迹响彻耳边,他的姓名凿刻眼前,好似他的人影也身穿铠甲出现在眼前。
有的在城中与百姓间有一面之缘,有的常出营走动见过数面,还有的从不相识。
人群中,站位靠后的百姓,甚至瞧不清烈士碑上所刻的字,多数者,根本未上过学堂,不识得字,只能听靖曦元说。即便如此,他们目光依旧牢牢注视烈士碑,性情者,早已眼角湿润。
时间缓缓流淌,靖曦元念完最后一人姓名,人群中依旧寂静无声,就连偶尔响起的泣音也被压的极低。
靖曦元转身面向不远处一座座小石碑,接过刘大海上前递来的三炷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这才施施然走下台。
周朝安由小厮扶着站在人群中,遥遥望向那道正下台的倩影,嘴角不由自主上扬。
小厮压低声音小声感慨:“公主真不似常人。”
周朝安闻言点头,“自然,”语气中颇有几分自豪之意,“如此人杰,才堪做一国雄主。”
小厮被如此狂悖言论惊的一愣,下意识左右张望,看是否引起人注意。
好在周朝安说话声音不大,周围人都关注着高台上,无人注意到周朝安俩人。
就在众人以为仪式就此结束时,唢呐锣鼓声再次奏响,一身着丧服的说书人缓缓登台。
他案板一拍,锣鼓即停,说书人大手一挥,高喝道:“话说大年夜守城那一战,简直看的天爷也发怒,冰雹哗哗往地上砸!”
黑甲军冰海夜袭,五千兵马迎战三万兵马的悬殊,将士死守城池等待援军,建州与充州联合行调虎离山之计等战斗场面,被说书人险之又险缓缓道出。
只知胜战,不知战情内况的百姓此刻跟随说书人的讲述,身临其境感受了一番面对敌军袭来的紧迫,誓死守卫的决心,看到援军的希望,得知明州遇袭的担忧... ...
直至说书人讲到充州褚琸不敌公主,褚家军退军,众人才跟着长松口气。
说书人讲完下台,将士们有序上前给牺牲将士上完香,预备动身离开,众人这才意识到,仪式到这算结束了。
人群中,一泪流满面的老妇人抬手擦了把脸,激动上前,“我也要给将士们上柱香。”
一人动身,数人跟着上前,“将士们为守护城中百姓战死,我今日不给他们上柱香聊表谢意,我简直丧良心!”
百姓们身上未带香火,只能厚着脸皮问还未走掉的将士借。
靖曦元身为丧礼主家,自然要提供香烛,何须百姓喊借。立即便命人搬来两箱香烛,供百姓自取。
令靖曦元没想到的是,放眼望去,百姓竟无一人离开,全都自发的上前给将士们供上香烛。
有上心的,甚至行至一座座小石碑前,挨个给牺牲将士上香。
还未离开的将士被百姓们自发的行为引起了骚动,刘大海瞧见手下一老将竟在低头抹泪,不由出声呵斥:“章涛!你还有没有点旗枭军的样子!”
章涛被点了名,知晓今日定要被罚校场跑圈,干脆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将军,若来日我等战死沙场,也会有人给我们送终吧。”
章涛老家被永罹人占据,家人估计早便没了,将来战死沙场,尸身无人收容,后事自然无人帮办。
而如今却是不同了,公主操办的统一葬礼,受全体将士和百姓香火,姓名刻在烈士碑说不准还能流传千古,这种后事办的简直不要太体面。
不少将士都和章涛有着相同境况,国破家亡后,每次参战都抱着死那躺那的心理,今日也不免被这场葬礼所动容,全都目光希冀望向刘大海。
刘大海面对灼灼目光,不免失笑望向远处那道背手而立的倩影,坚定点头道:“只要公主在,会有人给我们送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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