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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湖
雾极大，白跪倒在地的时候，又几乎悄无声息。
因此没有人发现她的异样。
海晏真人还在幽幽叙说着：
“水峰以阵入道，法则天地，比物类象。但大象无形，惚兮恍兮，正如水性，千变万化，因缘成形——咳，咳咳！”
他又咳嗽了一会儿，这次咳得更久。
“唔……”老者艰难地平复了一会，又道，“水性属阴，夜间巨湖，阴气最盛。故我峰弟子，大多于夜间，在巨湖之滨，吐纳修炼，观想奥妙。你们若有心长进，上课之余，别忘了多来这里。”
他挥了挥手，足下生出灵光，便骤然消失了。
浓雾依旧，弟子们互相看不清彼此的神情，更无一人注意到已经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少女。
所有人都已散去，白侧躺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
她双手抱头，滚得皱成一团的白衣已被冷汗浸透，贴在了身上。
大片大片的血色，冲击着她的视野，恍惚间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感觉四周都是非人之物的吼叫，仿佛天地都在嘶鸣。
每一根神经都在刺痛，那些隐隐绰绰、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片段，似乎都在挣扎嘶吼，想要从尘封中解脱。
“唔……”
白痛苦地呻吟，滚来滚去——最终，扑通一声。
她滚到了巨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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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湖中心，有一座小小的圆形岛，点缀在湖面正中央。广袤无垠的湖面全是浓雾，只有这里一片廓然清明。
月色如练，照亮岛上一处繁复法阵。
法阵的中心、四角，都盘腿坐着修士。这几人皆身穿奢华法衣，年纪很轻，而坐在最中心的最为年轻，完全只是个少年。
可他身上法衣也最为华贵繁复，层层叠叠，每一层上都绣着无数阵法，流光闪耀，令人心惊。
月色下，奇异的一幕出现了。
湖面的大雾不断涌向这处法阵，法阵亮起莹莹的光芒；而法阵中繁复的线条，则将光芒全部引到阵法中心。
最终，无数灵光涌向少年身上层层叠叠、绣满阵法的法衣，让其上万千法阵尽皆亮起，而那些衣裳上的光芒，又顺着布料，涌进少年的眉心。
水气凝结在少年长而稀疏的睫羽，又被清寒的夜风吹拂滑落。
少年缓缓睁开眼。
他容貌不算俊美，但极有特色：眉极长，眼也极狭长，唇薄而长，鼻直而长，组合成了一张满是奇气的倨傲面容。
“竟然，有客人。”
少年声音粗哑难听，仿佛正在变声的时候。
但他刚出声，法阵四角的几个修士便睁开了眼。
他们神色茫然，有人开口问道：“怎么了，澜介师兄？”
这位年纪比众人都轻的师兄，没有看他们，而是目光虚虚地望着不远处一块巨石。
他冷冷开口，声音粗哑：“连入门法阵都学不会，来湖心岛做什么呢。”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窸窸窣窣地，有个小小的身影从巨石后走出来。
那是一个小女孩，看上去娇小柔弱，容貌颇为可爱，只是神色呆呆的。
她抠了抠大腿，局促不安地唤了一声“师兄”。
少年定定望着她，缓缓笑了一下。
“老家伙熬不过寿数死了，却给我留了你这个麻烦。”他淡淡道，“资质差到这个地步，却还腆着脸叫我师兄。”
其他几名修士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站起来，走向那小女孩：“去去去，别打扰我们修炼。你师父死啦，澜介转入峰主门下，如今是峰主亲传大弟子，是我们的师兄，不是你师兄了！”
小女孩瑟缩了一下，弱弱开口：“可，峰主也说过……每个人都可以在这修炼的。”
那人一愣，而他身后其他坐着的几个修士，都大笑起来。
“话是没错。但湖心岛是巨湖灵气最盛之处，地方有限，灵气的总量也有限。”坐着的一个青年笑道，“小妹妹，灵气供给最有天赋的人，才不算浪费，对吧。”
小女孩眼睛有些发红，仍艰难开口：“可师父说……勤能补拙。”
这句话仿佛戳中了众人的笑点，一伙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
“哎哟，好长时间没听过这个词了。”
“勤奋还真是弱者最后的体面啊。”
“嘘，别乱说，毕竟她师父陨落前……也是澜介师兄的师父呢。”
几人不出声了，偷偷觑向阵法中心的少年。
而众人目光所聚的少年只是坐在阵法中心，一动不动地看着弱小的女孩。
万千阵法在他法衣上忽明忽灭，映出他冰冷的神情。
“庸人的师父，也是庸人。”他慢慢开口。
小女孩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少年面无表情地吐露出寒冰般的语句：
“没有天赋，才会说什么勤能补拙。越是愚蠢，越不敢承认事实：不论庸人如何努力，如何勤勉，也永远不可能匹敌真正的天骄。”
“师兄……”小女孩颤抖着开口，可少年只是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滚。”他淡淡道。
小女孩眼睛通红，擦着眼泪，跌跌撞撞地驾着云跑走了。
年轻修士们神色缓和下来，似是摆脱了一个不入流的东西，但看到澜介的神色，却微微一愣。
跟刚刚比起来，此刻，这位天才少年的神情，才真正可谓森冷。
他狭长的眼凝视着那方巨石，仿佛死神森然的凝视：“另一位，听够了墙角吗？”
众人也看向巨石，可巨石之后没有动静。
少年细长的双眼眯了起来。
修长的手，从层叠的法衣下伸出，比常人更长的手指，瞬间掐出一个手势。
轰然一声巨响！
地面灵光乍现的同时，石头也裂成万千碎片。
烟尘之中，站着一个僵硬的人影。
看清那个人影后，几个年轻修士露出嫌恶的眼神。
“这不是那个老女人带来的凡人吗。”
“慎言。据说天问真人是峰主的师妹——”
“那又如何？突然出现，突然就成了长老，谁能服？”
“这个她带来的凡人才最惹人嫌吧。明明什么都不会，不可能通过选拔，却被当成低阶弟子养着。水峰什么时候开始养废物了？”
“一点动静没有，果然凡人就是阴沟里的老鼠，毫无存在感。”
听着这一言一语，穿着低阶弟子服、神色阴郁的少年抬起头来。
他黑发略微卷曲，沾着巨石破碎的尘屑，此刻死死盯着这些修士，冷冷开口：
“我从没听说，这里是禁地。”
他容貌昳丽，声音却阴沉，每个字都仿佛掺杂着无限的阴郁怒火。
年轻修士们一怔，表情纷纷险恶起来：
“一个废物，口气倒是不小。”
“看来今天，要给你涨涨规矩了。”
只是一道光芒闪过，阴郁少年便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动手掐诀的年轻修士一怔，随即露出惊讶的神色，看了看自己的手。
“不会吧？我都还没施完阵——喂，你是不是想讹我？”
他走过去，踢了踢少年。
但少年依旧一动不动，仿佛死了。
始终坐在阵法中心、都没有起身的澜介，淡淡开口了：
“你这阵法的起手式，对没有入道的凡人，已经是重击了。”
修士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鄙夷之色。
“什么弱鸡。”
“都弱成这样了，怎么跑来的湖心岛？”
“估计是那外面回来的女人给了他什么飞行的法器。”
动手的修士摸着下巴：“那现在，怎么处理？”
“要不干脆杀了干净。”
几人纷纷看向仍然端坐在法阵之中的澜介，显然以他马首是瞻。
澜介目光微微一动。
“大比就在眼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淡淡道，“没有时间浪费在这种无名小卒身上。”
“也是。”有人立刻附和，“何必耽误师兄修炼——难得今年五峰大比在水峰举行，正是师兄夺魁的最好时机。”
“其实师兄根本就没有对手吧？”有人马上跟着吹捧，“大比长老不能参加，弟子辈中，五峰谁不知澜介师兄天才之名？”
然而，正在几人回到法阵中的刹那。
原本平静如镜的湖中，忽然腾起遮天巨浪！
阵法中心的少年猛地睁眼，站起祭出法诀，袍袖翻飞间手指掐诀的速度快出了残影——
但还是太迟。
他，以及阵法外缘的几人，都被怒涛浇了一身。
青年修士们骇了一跳，纷纷跳起来。
他们惊慌地看着四处透湿的地面，落汤鸡一般的彼此，最终小心地望向法阵中心、同样一身狼狈的华服少年。
“澜介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声名卓著的天才少年皱着眉头，脸色铁青，随手施了另一个小型阵法，打算烘干湿透的头发和衣衫。
但他多次催动法阵，却没有任何效果。
几个修士脸色也渐渐变了。
澜介的脸色已经不只是难看。
他细长的双眸，望向湖面上的浓雾。
浓雾与之前相比，大为不同，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在其中扭曲、翻腾，带着不可名说的可怖。
“你们应该也听过，巨湖葬大物。”
澜介声音依旧嘶哑森冷，袍袖下的双手微微颤抖，目光灼热，复杂至极——像是想对那不可名状的力量进行挑战、一试高低，却又被极度的理智，一点点压抑下去。
“天示不祥。避。”他最终道。
少年足下法阵亮起，瞬间便消失不见。
其他人神色愕然，但很快，也都施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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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在湖水里不断下沉。
那种几乎扯断她神经的痛楚，在落入水中之时，瞬间就减轻了。
冰冷而蕴藏着灵气的湖水，仿佛在抚慰着她的痛楚一般，白几乎皱成一团的脸，渐渐放松下来。
她晕晕乎乎地，不断地坠入湖心深处。
下沉，下沉。
湖底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只有无穷无尽的水，寂静而深幽。
没有鱼，没有水草，没有浮游在水体里的任何生灵——
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之湖。
白慢慢睁开眼睛。
她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眼神中犹带迷茫，但是下一瞬，便忽然呛了一口水。
水涌入她的气管，仅仅几息的工夫，少女便要窒息——
刹那间，水底大震！
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苏醒，磅礴浩瀚之力瞬间席卷湖底，少女被涌动的水波卷起，抛上了天空！
巨浪回落，一袭白衣也随之跌落在湖心岛上。
她剧烈地咳嗽，缓了好一会，才狼狈地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白甩甩脑袋上的水，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巨湖藏大物。
她确实感受到了那种力量的浩瀚、阴森与可怖。
但……她有一种莫名的直觉。
巨湖里的东西，好像是故意把她扔出来的。
……是抗拒她？
还是，要救即将溺水的她？
白揉着还不太舒服的脑袋，正困惑思考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幽幽的、鬼魅一般的声音：
“……你好像总是浑身湿透。”
少女浑身一僵，慢慢放下了手。
她看到了一个原以为永不会再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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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明流被巨浪浇醒，坐起身之后，便看到了白衣少女。
浑身湿透，形貌狼狈，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身上。
妖媚而清冷的五官，眼角下一点泪痣勾魂摄魄……
明明是有些陌生的面貌，但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了。化成灰，他也能将她认出来。
谢明流缓缓笑了。
“好久不见。不认识我了吗？”
少年削薄苍白的唇微动，一点点吐出她的名字：“白。”
少女脸上的表情，从怔然，到复杂，最后归于平静。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也喊出了他的名字：
“谢明流。”
昔日的贵胄少年，穿着寒酸的低阶弟子服，身段清减不少，面容也瘦削了许多。
但他依旧是俊秀的，甚至因为这瘦削与阴郁，更增一种阴郁的美丽。
“天意弄人。”他轻声道，“看到我没死，你大约很失望吧。”
白目光在他心口停驻片刻。
“……是那根骨头。”她喃喃，“十年浸染，你的脏腑之中有些许它的力量。因此，你没有死。”
谢明流不语。
白却沉下眼，慢慢地推测着：“你出现在这里……你身无灵力，定然是被修士带来……修士……谢府……啊。”
她抬起眼来，看着巨湖，在平川城里尚有疑问的一切都已经明了。
“是天问。原来，她是水峰的人。”
谢明流没有对她的推断报以任何反应，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目光一瞬也不曾从她脸上移开。
他眼里有恨意，有讥讽，也有……比这些都更深的某种情绪，粘稠到窒息。
“你学会了上妆啊。”他轻声道，“这次，又是为了谁呢？”
白慢慢皱起眉。
谢明流凝望着她，忽然又笑了一下。
他神色阴郁，笑容像是嘲讽，又或是自嘲。
“跟我无关，是吧。”变了许多的少年慢慢道，“我想过很多次，再见到你的时候，要说什么。我设想了许多谩骂，许多质问，但当真见到你，我却发现，我只有一句话要说。”
他从少女还在滴水的发梢，到素白的面庞，一寸寸看过，最终凝住她漆黑的眸。
“我和你，还没有结束。”谢明流很轻地开口。
白衣少女与他沉默对视。
半晌后，她忽然道：“你恨我吗？”
谢明流嘶哑地笑了一下：“我不该恨你吗？你毁了我的人生——”
“有那么一瞬间，我也恨过你。”白却打断了他的话。
谢明流一僵。
清瘦阴郁的美少年，睫毛微微颤动，过了许久才挤出几个艰难的字：“因为……我对你，下毒。”
白却摇了摇头。
她神色平静，却无比坦荡。
“我恨你染于黑则黑，染于白则白；恨你浪费自己的资源，污染自己的天性，从一开始无意识地为虎作伥，到最后有意识地成为新的恶虎。”
谢明流缓缓睁大了眼睛。
风露浩然，月色如银。
“生于恶中，不是你的选择。但你终究选择，将恶继续。”
白衣少女平静地开口，同时伸手拧干自己滴水的发梢。
“我觉得，人终究还是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她没有再看谢明流一眼，足尖轻踏，飞上云端。
月色照彻湖心孤岛，将岛上僵硬孤立的身影，拖出长长的、深黑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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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云中的白衣少女，表情并没有轻松。
她缓缓舒出一口气，眉宇间的复杂情绪褪去，却又有新的凝重浮起。
“麻烦了呀。”她自言自语的声音被风吞没大半，“天问居然回到了水峰……还有……这个湖……”
白望向下方浓雾之中的巨大湖泊。
被遮掩的湖面露出隐约的波光，像是在暗中窥视的巨大眼睛。
“唔！”
颅中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痛，头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疯狂乱窜，要冲出尘封。
白按住太阳穴，深吸一口气，开始缓缓吐纳。
疼痛终于淡去，可她的心情还是沉重极了。
在这里遇到老熟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总觉得，那传说中的搜魂台，离自己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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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小白是防溺水宣传大使:
夏季高温，严防溺水。
不是谁都能像小白一样被水抛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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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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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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