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共高明

作者:松月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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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皇后的千秋在春天,李承乾记得,那日是母亲人生中最后的一场欢愉盛景,举办得尤为盛大。

      在古拙的汉宫琼楼巍宇般的雄伟巨影下,她高坐在俯瞰一切的殿前,听着几乎上震天听的如潮贺声。

      暖阳照耀中天,映照着风采各异的翰墨——或敦和、或老辣、或险劲、或飘逸的‘寿’字。

      在她的脚下,汉白玉长阶的尽头,是金钗如林、歌舞喧沸。目不暇接的流光溢彩之间,置着蔓延向中道尽处的筵席,在广阔得足以尽情驰马的丹墀上仍然可以嗅到飘溢在风中的酒香、衣香、馔香……

      那日只觉这样的热闹是足以驱散病气的。可数月之后,再回想时,他却恍然发现,这样的热闹,却也像是盛极而衰的谶语,愈是盛大,便愈会衰败得一塌糊涂。

      母后辛苦捱到了初秋,便病重到起身都难支了,宫中御医纷纷摇头告罪,就连最受崇重的孙思邈也罕见地一言不发,只开了一副回阳救逆汤。

      他急痛攻心,晕眩起来,飘闪的目光中,只剩陛下颤抖着强作镇定下诏征求天下名医的身影。

      袁天罡口称“天必假年”的面目又在眼前浮现,他一阵怒气上涌。

      “妖道欺我!”

      锵然一道寒光,刀已出鞘,提在太子手中。

      他大怒出殿,袍摆被快步疾风带得飘飞,转瞬已出了两重门去。

      手持兵刃的卫士自然不敢上前阻拦,只东宫内侍宫人在前后两边又拦又追。

      众人心知太子大怒时谁的话也不肯听,便是身边亲信也枉然,满宫上下或许只有两个人能劝得住——

      遂安夫人如今也算上了年纪,平素受不得惊吓,且此时尚未从立政殿返归,若是惊动皇后那才真是灭顶之灾了……

      便只有杜司议郎了……

      众人围拱着太子出了宫门,那边杜荷才匆匆赶到,一甩袍摆奔上前去,拨开人群直闯太子面前,顶着被刀劈中的危险,眼疾手快捉住了太子的手腕,“殿下冷静!”

      李承乾正在气头上,去势受阻手腕也给攥得生疼,不由更是火大,冷冷喝道:“退下!”

      “殿下!”杜荷一把夺下仪刀,掀袍而跪,“那姓袁的据闻早已远遁深山消失无踪了,殿下如今提着刀,要去找谁呢?殿下真要去时,荷相陪同去便是!”

      相陪同去——熟悉的话语出自熟悉之人,遥远记忆中同生共死的情谊,教他头脑中几欲炸开的怒火平熄了几分,他冷冷一哼,也不去夺回仪刀:“自然是去找李淳风问个明白!”

      杜荷似早已料到了这句话,剑眉一展,倒持刀柄抱拳道:“殿下既然去找李淳风,必然要去秘书省太史局,可那里距陛下寝殿、内朝、外朝和议事堂都不算远,若是教文武或是陛下皇后看见殿下如此情状,只怕就惹下了大麻烦。”

      似兜头一盆冷水浇下,重获理智后太子再没了夺刀的念头,只仰首一叹:“我岂不知,他既精通玄术,必然早就料到骗局揭破之日,也必然早已准备好了滴水不漏的答复来应对我——那妖道远遁山林——哼!倒真是明智!”

      杜荷闻言将御赐仪刀双手举过递给太子仪从,俯首道:“荷请陪殿下前去太史局问个明白!”

      正如太子所言,李淳风早已准备好了,从‘太子现身太史局’到‘引太子入方便处所据实奏答’之间不过费了超不出五句话去。

      朝廷制度,太史局重机密。储君虽不在禁列,但也不好擅入内堂,李淳风将太子引至局中学子居所不远处的僻静小院,杜荷同侍从在门外候命,不知里面情形究竟如何发展,暗中有些担心起来。

      李淳风四下确认再无第三人,当即行一大礼:“殿下,无论殿下信或不信,臣今以实情相告。此法事原非凡人可为!那袁天罡是个痴迷道术的痴傻之人,见殿下身具异象,便以为天道可逆,实为大谬!因而他所做法事,无论成功与否,都不可能真正逆转天数啊!臣那日不忍摧折殿下一颗纯孝之心,加之见殿下确实身具异象,一时心怀期盼,这才未曾道出心中质疑……”

      “哈哈……好说辞!”李承乾冷笑着打断,“我看你是怕那时道出真话来,你二人性命不保吧?”

      “殿下之言,臣不否认。”

      未曾想这人竟面不改色地承认了,这份厚颜和坦诚倒教李承乾一时语塞。念头电转,他忽然想起那日陛下召二人奏禀的事,立刻诘道:“那日御前奏对,你又是如何说的?”

      李淳风不假思索回道:“臣那日所言,便是方才对殿下所言了。”

      “胡扯!”李承乾锁起眉,“倘若如此,陛下那日怎会那般开怀?”

      “殿下……”李淳风的语声又低了两分,苦笑道:“倘若臣言殿下折寿损福为皇后延寿续命,陛下痛心殿下,又怎可能开怀?”

      一句话揉平了太子紧锁的眉头,李承乾回过味来,不由五味杂陈,说不出话。

      太子说不出话,正是李淳风说话之时,他当即开口,六七句话勾勒起当时情形……

      太子眼前缓缓浮现出那日殿内,天子淡然镇定的模样,以及那熟悉的、松弛但笃定的语声——

      “这等惊骇世人的旁门虚术,实为障眼之法、自欺之道。世间大道,果有报施者,亦必以正道造福于天下。譬如游医,有救死扶伤之因果,亦合人世常情。朕昔见兴亡之事,未有以玄术而寿君主、长国祚者。夏桀废德,纵杀祭无数,无可抵偿社稷败亡之祸,此非天道乎?再有一说,如若这等道术真个如此灵验,其传世至今,为何既往之至孝,不乏宁信其有者,上下求索尽竭人力,终无一例成功?由此可见,此事纯安生人之心,树孝情之范耳……”

      恍惚间,眼前又重现李淳风的脸,将他引回现实——“陛下从来不信此术。陛下欣慰,只为殿下纯孝之心……”

      纯孝之心……呵呵……李承乾颓然欲倒——纯孝之心竟有何用?天命所附更有何用?

      李淳风赶忙搀了搀太子摇晃颤抖的身躯,直等太子缓过来些方敢松手。

      那日暗中为太子推算遭际命理后的震惊,他仍然记忆犹新,此刻迟疑了片刻,终于道:“殿下若要问袁天罡的罪,也不必了……两月前,他深入山林,时天降巨雷,怕已凶多吉少了……”

      李承乾震惊地瞪着他:“为何?”

      李淳风深深一叹,面露哀色:“他是个痴人。贞观二年,某日天象诡异,他惊喜如痴,辞了陛下的授官,混迹山野潜心推算,始终寻找那日天象变化的原因。直到殿下寻召,推得殿下奇遇,他才恍然大悟……他为殿下作法,道出殿下之奇命,乃擅问天机,终遭……”

      ‘天谴’二字他再不忍心说出口,只一味哀叹。

      贞观……二年?

      一腔悲痛暂被毛骨悚然的惊悟所取代,李承乾怔了怔,却见李淳风似已从他目光中读明了他的心事,意味深长道:“陛下曾命臣为殿下卜卦,因此臣记得非常清楚,那一日恰是殿下不慎昏迷、性情大变之日……”

      那一日,正是他的魂灵跨越生死,重归人世之日。

      李承乾此刻才终于懂了那日袁天罡离去之时意味深长的目光。

      来时欲杀妖道而后快的愤怒,在听闻后者或遭雷殛之时,转化为了完全的惊悚与恐惧。

      “这是事关储君的大事,更是怪力乱神之说,你如何竟敢明告于我呢?”太子的语声透出无力的平静。

      李淳风再行大礼,肃声道:“臣非愚人,殿下更非愚人。既然殿下已猜到臣有能力算得殿下隐情,臣又何必不坦诚相告?二则,此等惊世骇俗之言,事涉储君,无人相信,臣若妄言于君前、朝野,自是取死之道,殿下也自然不必担心。三则,臣受陛下所托,事天文之算,推断奇情大事乃臣之分内,故而妄禀于殿下。”

      以破解一隐秘来显示才华,再以这份别无人知的隐秘拉拢储君之心,无形间将自己引作储君身畔最亲密特别的存在……好个七窍玲珑、才识深广的李将仕!你这份忠诚倒是表得巧妙——李承乾思忖玩味着——难怪昔年能以区区微末官职在秦王府博得一个‘共谋兵变’的席位!

      天命在身……这四个字放在储君身上,使人决心示好也就不足为奇。

      “感先生忠勇之心。”李承乾整理衣冠,也行正礼以回应——“先生之才,岂得埋没?先生之忠,承乾更不可相负。”

      得以化灾为福,李淳风终于长舒一口气,正拜道:“臣谢殿下。”

      立政殿外,年幼的晋阳公主被乳母抱持着,大大的眼睛充满了不解和难言的悲伤。昨夜的风呼号呜咽,像哭一般,她惊恐地问乳母,是谁在哭?是在哭谁?乳母的眼睛也红了,含混着说逗趣话安抚她。

      她找到感情最深的九哥,问他“阿娘是不是要离开我们了”,九哥无声地哭,抱住她,牵强地说:“不!不会!”

      她找到已为人妇的长姐,长姐似乎许久没有笑过了,掩着嘴只顾咳喘,叮嘱乳母千万不要过了病气给妹妹。

      现在,他的两个早已加冠的同母兄长也跪在母后寝殿门前,那哭红的眼睛分明在告诉她:是的,阿娘快要离开她了。

      皇后身边的女官垂着头走出殿门,宣道:“请太子入内。”

      李泰先抬起了头,瞥了一眼身旁的太子,又迅速低下头去。

      李承乾慌忙起身,应答一句,快步入殿。

      他踉跄奔到两进门内,跪坐在寝室门前,伸直了脖子望进去——

      母亲苍白的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嘴唇微微张合,贴身的女官立刻俯耳在她唇边,一面听,一面轻轻点头。

      “皇后问太子,你幼学荀子,‘强本节用、养备动时’何以保全?”

      皇后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问这个呢?

      服侍的众人纷纷不解,太子却听懂了——母后不担心别的儿女,唯独担心他,因为只有他傻乎乎地自以为可以问天借寿,如今借寿失败,也只有他会背负‘天命不佑’的阴影——他又流下泪来,颤声回道:“只因‘天行有常’,事在……人为。”

      是的,天行有常,事在人为。母后与陛下的态度是如此一致,一致的坚定、一致的豁达。他们都想让他知道——天命只得承受,而人的力量,在于不息的争取。

      就像上古时的圣君大禹竭力治水那样。

      他看到母后终于满意地笑了笑,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她的笑容,仿佛又在说:我的争取已经尽了,孩子——

      上苍给了我三十余年的生命,让我见人世疾苦,让我听见大地上那些卑微的呼声……让我遍览山川的秀丽、社稷的疮痍……让我结成我的良缘、成为风暴的中心,让我积攒我的智慧、外安贤士、内布恩泽……

      孩子,我应走的路已走尽了,我的使命已完成了,而你的路还很长……很长……

      那日之后,母后不愿再见儿女辈榻前痛哭,徒增伤心。因此,那会是他见母后的最后一面。

      不乏有人觉得这样的做法有些无情。

      前世的他也曾这样觉得,但现在,他明白了这种无情。

      几年前,他到普光寺随喜,玄琬法师说过,与世长辞无牵缠者,是为了彻。

      常言道生死间有大恐怖,他虽死过一次,却仍未了彻。他心中明白这是为什么——纵然死前千般厌倦,他也终究未曾放下过那一生,他是在执念中辞世的,临终时还念念不舍要在墓中遥望长安。一个思乡的孤魂,只需要母亲稍加点拨、父亲稍许慈爱,便会头也不回地再次接纳这人世。

      母后与他不同,她的人生已完满,似乎已没有遗憾、没有执念。她只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丈夫的陪伴中同这尘世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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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3个月前 来自:内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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