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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沟幼儿园
孟思吸了一口气,最后忽然笑了笑,语气也温柔下来:“孩子的爸爸妈妈在外面打工,您们愿意来幼儿园,愿意来听我这个年轻人这些话,说明你们真的在关心自己的孙辈。”她对着教室外喊了喊,孩子们跟着一点点走进来,各自找到了爷爷奶奶,还有几个是爸爸妈妈,“那么我也要说最后一点点了,从我的角度来看,你们对孩子的爱比城里很多父母还要深刻,你们愿意付出更多,那么你们能不能表达一次呢?”
孟思这么笑着说的时候,似乎让所有人都有点茫然。孟思挠了挠头发,帮着说了下去:“爷爷奶奶,除了批评呢,孩子也需要鼓励和表扬,需要你们的爱和认可,正好今天是家长会嘛。我再说最后一个我的建议,现场的家长能不能站起来向我介绍一下自己孩子的一个优点呢?咱们也就三十个孩子不到,一个一个说很快的。”
这种奇怪的东西似乎超过了所有家长认识,倒是昨天小女孩的妈妈,一个一瘸一拐勉强走路的女人首先举起手,抱着自己家姑娘小声说:“我家囡囡,就很听话,很懂事……学习很自觉。”
孟思笑着对她点点头:“特别好,但是妈妈,她不止听话懂事,她其实很有主见,她昨天在所有孩子都没有意识到学习重要的时候就可以一个人首先走进教室,这是多么难得的勇气和觉悟,这些更是她的优点。”
“哎呀,老师……”那个小女孩害羞地扑到妈妈怀里,女人倒是有点骄傲又有点生涩地笑了起来。
“我家,我家孙孙他善良,他特别喜欢帮助人。”一个奶奶抱着自己家有点肉乎乎的孙子,立刻说道。
“是的,这位奶奶,我昨天注意到这个小男孩愿意把自己的零食分给其他人,他很大方。但是奶奶,你可能没有注意,你家孙孙其实很有领导能力,他会带领其他孩子一起玩或者一起学习,这是他自身的感染力很强。”
谁不想自己的孩子受到表扬,而且这些表扬听起来多么顺耳,不是那种司空见惯的懂事听话,就好像会引着家长和孩子去看一个他们没有怎么接触过的有力量的未来。越来越多的孩子的家长绞尽脑汁编出几句话来努力让孟思点到他们。孩子看着这个从昨天起就一直立规矩的烦人的老师,也变得有些乖巧和依赖,还有些眼巴巴地等着孟思点到他们的家长。
昨天最后的男孩,他的外婆坐在最后一排,像是枯木一样干瘦,等到孟思点完一圈,最后她搓着手:“噫……我这个孙孙,还是让老师费心了,老师你费心咧。”
一旁大叔看不下去了:“阿婆,让你夸你孙孙咧!夸夸他!”
这似乎触及了阿婆的盲区,她大概患有白内障之类的眼疾,歪着眼睛很不好意思地看着孟思:“他淘气,我一个老瞎子看不住他,让老师费心嘞。”
那个男孩坐在自己外婆身边,眼角憋得红红的,所有人都被夸了一圈,只剩下自己,但是他的外婆似乎怎么都找不到夸他的话,或者压根没有要夸他的意识。孟思走到他面前,倒没有不耐烦,反而笑了笑:“奶奶,您一时想不出来,那我来帮你说。您的孙孙很倔,这不是坏事,他有自己的尊严,会用自己的手段维护自己的尊严,这是很多成年人都没有的意识,我非常欣赏这一点。“孟思扭头看着那个孩子,”你的倔强和自尊,如果在你以后可以成为一个正直的人,这些品格就能变成百折不挠的勇气帮你移山平海,不要丢弃他们,但是要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配得上自己的自尊和倔强。”
那个小孩倔驴一样死死咬着嘴唇,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还有,阿婆,你的孙孙很善良啊,你看你的包,现在不是他在背着吗?”
老太太一下反应过来,用力点点头:“他很好的,他给我背包,帮我拿拐杖,还帮我洗衣服嘞!很疼外婆的!”
孟思笑着答应了一声,走回讲台上扫视一圈:“我希望各位家长都能记得今天你们孩子的优点,保护这些优点,做到我前面说的事情,老师家长咱们一起努力。大家说好不好?”
小孩的声音混着老人的声音响成一片:“好!”
李家香和李成才相视一笑,点了点头,李家香还把笔记本偷偷给丈夫看了一眼:“这里面都是孟老师留给我的小课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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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老师,你现在在哪啊?”顾岳麟对着信号阴晴不定的手机嚎了一嗓子,顺道拍拍身上的土。
孟思沉默地四下环顾,认真地对着电话说道:“我在驴背上,驴在山里面。”大约自己也觉得离谱,孟思挠挠头发,“那你在哪里啊?我都快到曹家沟了你说你跑山里去了,我也不能进山找你啊。李大姐给我包了三个超大的红糖粑粑,你要不来我就自己吃啦。”
顾岳麟沉默地环视一圈,低头继续扒土:“我现在确实在山里,多利德大海沟正上方。”
孟思那头也沉默良久:“算了……你几点回去随你,我先去阳光幼儿园转一圈看看情况,不等你了。”
顾岳麟在那边委屈地哼了几声,顺手拔了一把草:“这边缺人,我也得来挖掘现场抬东西。等我回去吧,大概五六点,要是有空我带你去吃一个好吃的。”
孟思在驴车上被猛地颠簸一下,感受到瞬间推背感:“好,哎哟颠得我……那先挂了,五六点再联系。”
曹家沟比李家村还偏僻,最近的公路只能到二十公里之外,再往里要到曹家沟还要坐三轮车。孟思今天要来,村里面还是较为重视的,村长特地喊外甥来接孟思,结果村长家的三轮陷在泥里面,现在还在紧急抢救中。于是最后刘给孟思的选择就是村里为数不多的用了十五年的摩托和平时装菜的驴车。
按照道理其实曹家沟所在的地理位置是具有相当得天独厚的优越性的,多利德大海沟里面藏着古生物太多秘密,安云古生物研究所按照辈分、成果、甚至基建根本够不上国内一流,但是就是大海沟这一口老天爷喂的饭硬生生把它喂成世界三大古生物研究所。而曹家沟又恰好在安云内部算是出土的古生物化石痕迹最多的位置。按照道理这里没跟着飞黄腾达也就算了,怎么也不应该甚至连公路都没办法通。
村长的外甥在外面打过几年工,普通话比较标准。路上驴车走得慢,孟思恰好问起这个事情,他立刻忍不住抱怨起来。
“不给搞!就不给搞!”中年男人对此抱怨连连,“之前原本说要修就是公路,结果嘛根本修不动,他们说会破,那个,破坏环境还是什么东西。”
“这样一直不通路也不是办法啊?”
“哎,说要把我们搬到县城里面,还有幼儿园小学什么的……他妈的从我十五岁开始说,现在我都快四十了。”那男人一脸麻木的怒意,“五年前,我大姐说不成,咱们不能等他们搬了。现在村里好些娃娃白天到处跑,有一个栽水塘子里面淹死了,三天才浮上来。他阿公去年没了,阿婆一条腿有那个疙瘩,只能偶尔来家里给他送个饭。爸爸妈妈都在外面打工。老师你说是不是造孽?”
孟思听得也是难受,点点头说是啊:“那他爸爸妈妈后来呢?”
“只能再要一个呗,结果是个丫头!”那男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看了看孟思,大约意识到什么,“丫头也好啊,咱们这里毕竟比不得城里,咱们这里还是要个男人当家的。”
孟思不着痕迹地笑笑:“理解理解,只是前面那个孩子太可怜了,就是看在他的份上也该对小的好一点。”
“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男人连连点头,赶紧把话题扯开了,“我大姐特别善良,她觉得这个不行,好几个孩子死得了,这个很难过的哦。她就想仿造城里那个托,托儿所,白天把孩子都放在那里。这样孩子白天相互有个伴儿也不容易丢。”
孟思一边听一边跟着附和几句,心里大概是有了个底,比起李家村,曹家沟的情况显然更加复杂,或许民风也更原始,这一切都与如何和这里的人沟通息息相关,孟思从事幼儿教育这么多年,早就明白虽然幼儿教育明面上是老师带孩子,但是实际上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往往是家长组成的社会环境。这个时期的孩子几乎没有任何抵御风险的能力,也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没有明确的学习规划,没有统一的目标。这是他们社会化的第一步,蹒跚缓慢,安静又无人注意。但是唯有走过蹒跚漫长的岁月之后,等到今天变成了过去某个时刻,或许其中一些人才能模糊地意识到那一次不经意的生长是需要帮助的,是需要很多帮助的。
在未来到来之前……多帮助一个来自未来的人。
孟思默默攥住了自己的手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跟着驴车的摇晃身体左摇右摆。
“老师!老师!到咧!”看见了几处三层小楼散落在路边之后,眼神闪躲的乡村男人伸手想要扶着孟思,却又好像不太好意思,嘿嘿笑了几声。孟思也对他回以微笑,扶着对方胳膊借力跳下来,在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路面上蹦跶了几下,松了一口气:“唉,这可算到了,这路不平整,驴子走得都辛苦了,辛苦大哥了。”孟思熟门熟路从口袋侧面掏了一包烟递过去,“大哥,能不能劳烦您顺带带我看看村里,给我介绍介绍咱们曹家沟。”
孟思这边一包烟递过去,却也没说为什么,只是笑嘻嘻的很亲切的样子:“刚刚驴车上实在是太吵了,我都听不着。园长好像是你姐姐啊?”
那中年男人手上擦了擦烟外面的塑料皮,低头飞快看了一眼,眼睛瞬间亮了不少,嘴角都有点憋不住笑,把烟往口袋里揣了:“我大姐,叫曹兰秀。我大干了几十年村长,我大姐一直跟他的,我们家对村子是有感情的。后来说村长是什么……公?”
孟思了然:“公务员。”
“哎对对对,就是那个。”男人自己大约也有点愤懑与茫然,“反正就是说我们,大概是说类似无证上岗,然后他们说我大是七十年代的大队书记,应该什么退了。反正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修路啊、搬迁倒是能听明白,但是现在又说什么规……规划?”
男人挠了挠头发,相当不耐烦地咂咂嘴:“扯远了扯远了,之前他们说要建学校来着,但是后来村子没搬,又没有通路,学校这点破事就这么耽搁了。我大姐看不过去,都是邻里乡亲的,现在村子里留守儿童也多,都是七八十的老人带,眼睛也花了也跑不动路,老出事。最后我大姐才拍板说,她来弄个幼儿园。我们家兄弟姊妹除了我妹妹留在大城市了,其他大多回来了,我大哥在镇上做那个摩托车生意。我们几个算村里有点见识的,才想着为大家做点实事不是嘛。”
说着话呢,一个有些白胖的女人小跑过来,脸上涂着粉,笑嘻嘻地拉住孟思的手:“哎哟,领导来了,孩他爹!领导来了!”
三层小楼的门口飘散着饭香,村长的女婿女儿,还有其他儿子和儿媳妇都走出来:“哎呀!T市大领导来了!”
孟思一下有点不知所措,只能摆着手下意识怕得往后退了半步:“不是领导不是领导,我就是来……这边喊我来看看,我想先去幼儿园,这个我不是领导。”
一家子围上来,都是带着些谄媚和讨好意味的笑容,拉着孟思大概要进门吃饭,一边还说着不着急,先把晚饭吃了再说。
一家人闹哄哄地围着孟思,恭敬地哈着腰,里面果然已经摆了一桌子菜。曹兰秀亲切地拍着孟思:“哎哟,你们看看城里来的老师,这么年纪轻轻就这么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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