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厌我

　　段淮显然顿了下，气笑了：

　　“气我呢？”

　　换完衣裳，他走到元遥身边，不等她说话，抬手搭上屏帷一侧的钩扣，稍一推，纱帐悄然垂落，隔断了外室的午后天光。

　　屋里头一下变得昏黄，让人萌生睡意。段淮在床架旁的立柜里找出药匣，从中取出几贴膏药和药油，又从窗边拿了烛台，利落地用火折子点燃灯芯。

　　“先前从北境带回来的药贴，温骨通络的。”他搬着椅子坐到元遥身侧，用火苗燎着膏药，直到中间的药膏化开些，段淮将其放在一旁晾凉，他没抬头：“我看看胳膊。”

　　元遥闻言一愣，随即卷起宽袖，露出小臂，段淮未有踌躇，小心用手掌拖着，拇指轻轻按压，他的手很烫，烫得元遥下意识后缩。

　　段淮不敢再施力，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什么贵重之物：“疼？”

　　元遥连忙摇头，配合得往前伸了伸，段淮力度更轻了些，摩挲着断骨的位置。

　　若是方才是烫，现在便是痒，痒意随着他的动作，丝丝缕缕挑逗着肌肤，痒得元遥宁可他重一些，倒令她不这么难捱。

　　她的嗅觉素来敏锐，除了药油的气味，她还能嗅到段淮身上的气息，比往常热乎许多。

　　确定位置，段淮往掌心倒了些药油，搓热后捂在她的伤处：“疼的话就说。”

　　他缓慢揉搓着，不时观察她的神情，见他谨慎，元遥道：“现在不疼的，着凉或是阴雨天气，骨头缝才会隐隐作痛。”

　　前些年才严重，每每清晨醒来便疼，总要缓上片刻才能动弹。虞恒来公主府后常常念叨，说千错万错，就是当初就是没休养好，常理说，这样的骨伤长好后几乎留不下病根。

　　话虽如此，可元遥心里清楚，她这骨头能长上就已经是上天垂怜了，当初她在行宫说是养伤，可也只有商枝照顾她，要不是商枝强势，硬逼着行宫的大夫来给她诊治，只怕她撑不下去。

　　休养没多少日子，京中来旨，召她回去打理立府事宜，元遥那时才知道，舅父为她险些把整个方家都搭了进去。

　　圣旨催得急，丝毫不顾她那副身子，颠簸整日到了京城，不等人歇息，皇宫不多留她，赶瘟神似的，将她和鲁嬷嬷赶出去。

　　没人知道，偌大个公主府，她与鲁嬷嬷挤在耳房住了多少日子，甚至夜里两个人只敢轮番睡觉，生怕有歹人闯进，直到后来方家解了监禁，这样的日子才结束。

　　大抵还是年纪轻，骨头长得快，要是她现在的身子，怕是痊愈都无望。

　　收回思绪，元遥垂眸看着段淮，在他的按揉下，药油逐渐吸收，用帕子擦干净手心，段淮拿起晾好的膏药，他的手掌足够大，可以尽数握过她的小臂，贴得足够服帖平整。

　　“好了，六个时辰后再揭开……”不等他话音落地，元遥已经摸向他的脸颊。

　　“……”段淮登时愣住，罕见地露出慌乱的神色。

　　紧接着，元遥手向上探，触碰他的额头：“好烫。”

　　她面色严肃，眉间紧皱：“段淮，你生病了。”说着，元遥的手背又要贴上他的耳后跟脖颈，被段淮一把捉住：“我没事。”

　　方才没看仔细，元遥这才发现他脸颊泛着红，眼尾也红。他这人从小一生病就红眼睛，思及此处，她挣开他的桎梏，又摸了上去，烫得吓人。

　　“我这就让人叫虞恒过来。”元遥起身，被段淮拉住。

　　他这人一直活得糙，小病小伤从不当回事，元遥都猜得到他要说什么，无非就是，睡一觉就好了，忍一天就好了。

　　“可能有点受凉，我睡一觉……”

　　“若没发热还好说，烫成这样，烧坏了怎么办？”元遥心中着急，语气凶了些，刚说完便有些后悔，不再看他。

　　段淮似是叹了声气，缓慢松开她的手，话音减弱：

　　“凶什么？我听话就是了。”

　　他这样的态度，元遥眉间才有所松动，吩咐了下人后，回到里屋仔细看他的模样，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段淮的反应微显迟缓，眼睛红得更甚，眼皮低垂着，就连呼吸声都重了许多。

　　“很难受是不是？”元遥尝试着摸他的脉，“去床上躺会儿，虞恒来了再起来。”

　　两家离得近，虞恒很快便上了门。

　　“邪风入体，”虞恒三指搭在段淮腕间，“大人最近很劳神？”

　　元遥一愣，蓦地看向段淮，问：“怎么说？”

　　“脉现浮弦而气燥，当是劳思伤神在前，寒邪趁虚在后。”虞恒腕骨悬空，指腹挪动稍许，随即语气平直道：“不过大人底子厚实，存不住这点病，发场透汗，驱驱寒邪便好。”

　　见虞恒已经收了手，元遥急忙上前两步：“可这热得是不是太厉害了，唯恐烧穿肺腑，能不能想个法子先退热？”

　　“段大人的脉如松根盘岩，阳气充沛而又营卫调和，是我所脉中最为强劲平稳的，此等根基一遇病邪乃如干柴遇火，根基越厚，火势越旺，昏天黑地烧一场反倒好得快；相反，若如殿下之体，根基薄弱，才只供得起温火慢炖，”虞恒情绪没什么起伏，但元遥知道他又在暗里怪她不遵医嘱调养身体之事。

　　虞恒要了纸笔，写下药方递给元遥：“且服用三日，至于退热，先观察两个时辰，再退不下来，我来施针放血。”

　　尽管虞恒说发热并非坏事，可元遥依旧坐立难安，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时不时便试试他的额温。

　　“听话，你先去别的屋子，别传给你。”段淮胸口起伏着，颈肩的青筋一跳一跳。

　　元遥浸湿帕子，贴在他额间，不管他说什么，自顾自坐在床前：

　　“虞恒说你是劳累所致，不会传染。”她把被角掖得严严实实，“别想那么多，好生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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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公主府

　　因着府内正在修缮影壁，有客只能从侧门进出。

　　“今日这么心不在焉？”元听夏调侃道。

　　元遥望着香炉上缕缕升起的轻烟，如实回答：“段淮病了。”

　　“天寒地冻的，人就爱闹些毛病。”元听夏往她手里递了杯茶：“现在怎么样？”

　　“退热了，我出来时还睡着。”元遥目光落在房中四处散落的箱子，开口问道：

　　“姑姑行装可都收拾好了？”

　　元听夏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环顾一遭：“还差些细软。”她又道：“亏你惦记着我，还带了那么多东西来。”

　　元听夏这几年常在忻城，那是元遥祖母高太后的故乡，高太后仙逝后，元听夏常念其母故乡，这几年也就定居了过去，鲜少在京中常住，而长公主府则由周双山代为打理，周双山又是个花孔雀，时不时给府里植些花草、换批石雕，就怕显冷清。

　　元青弘这人多疑但自负，他不觉得女人能掀起风浪，甚至不曾将女人放在眼里，倒是给了许多可乘之机，于元遥如此，于元听夏也如此。

　　冬日天短，说话间日影渐渐消失，元听夏在烛灯下拨弄着棋子：“来陪姑姑下一局。”

　　元遥依言落座黑子一侧：

　　“姑姑可听说，十五以后，段淮与李进将赴往北境。”

　　话音落地，元听夏未置可否，丹寇似的指尖轻点着白子，元遥见状，落下黑子，而后继续说下去：

　　“元青弘疑心重，李进又心思诡谲、绝非善类，段淮前狼后虎，我担心他腹背受敌、为人所害……夭夭不敢让姑姑冒险……”

　　元遥压抑着尾音的颤抖，决绝地半跪于地：

　　“只求若真有‘万不得已’之时，姑姑能护他一线生机。”

　　元听夏这些年虽未深入朝堂，但于凉西、北境皆广有渊源，不知暗里有多少兵马在手。

　　不等元遥再言，一双手已经扶住她的手臂，元听夏将她拉起：“何至于你这样求我，段淮拥兵，乃扭转乾坤之势，我会在北境安排人马，快起来，还怀着身子，跪着可还行。”

　　——

　　这场病来得猝不及防，犹如狂风骤雨，段淮感受到了几近前所未有的困意，他的眼皮重似千斤，尽管强撑着留有意识，却是徒劳无功，不知哪一瞬，周身如坠虚无，除了额间不断更换的凉帕，浑然无知无觉。

　　混沌持续不知多久，陡然间，段淮意识骤醒，身体却像石塑一般，目不能视，口不能言。

　　他鼻间气息忽缓忽急，须臾之间，双拳倏地紧握，紧接着整个人骤然坐起。胸口衣襟早被冷汗浸透，凉津津贴着突突乱跳的心窝，只能通过大口喘气来平息。

　　屋里点着灯，却没有人。

　　像是听见里头的动静，周妈赶忙进了屋，满眼心疼地给他擦汗：“可算醒了，一年两载的不病一回，一来就这么折腾人。”

　　又念叨着：“饿不饿，我让厨房煮碗面川条来，热热乎乎吃一碗。”

　　段淮似是才回过神，想要起身，却一时提不起力气，只能强撑着站起来，周妈这才注意到他的面色因焦急而泛红，每说一字都带着沙哑的喘息：

　　“……妈妈，夭夭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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