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待流年谢堂前

　　何疾之一五一十地把张汲嘴里的诨话讲给了谢羡青听，谢羡青也耐着性子听完了，然后说：“我知你与她清白。那你仔细想想，还有别的事情么？”

　　何疾之还是蹲在谢羡青身侧，挠了挠头：“没有了罢。”几个字虚虚地落在地上，像是投掷到深渊的石子，几圈涟漪之后，又是寂静无声。

　　烛火“噼啪”轻爆了一声。

　　谢羡青脸上的光影随着这声轻微的响动，在烛光中沉暗下去。“今日来朱鹊楼查税钱的官差，”她开口，声音压得又平又低，“是你派去的。”

　　不是问句。

　　何疾之眼底映着烛火的光亮，唇角勾起了一丝弧度，身子也跟着要起——“原来张汲已去过了，正好，我同你讲讲这……”

　　“谁许你动了。”

　　声音不高，却如破风而来的利箭，把何疾之刚直起的双腿折回原处。

　　何疾之那点笑意僵在唇边，慢慢敛了，只得重新蹲稳。她仰起脸，烛光落进她眼里，映出眸中亮汪汪的水色：“娘子，事情不是了了么？怎的还恼了？”

　　“了了？”谢羡青重复这两个字，在唇齿间掂量了一下它们的分量，“朱鹊楼在我手里，便该照生意场的规矩了。你搬出衙门的虎皮，是嫌如今火烧得不够旺，要再泼一勺油？”

　　何疾之怔了一下：“我这是给你行方便。”

　　“方便？”谢羡青起身向何疾之踏了半步，绣鞋的边缘几乎触到她的袍角，“那张永福是退了，可今日这一笔便记在了朱鹊楼头上。他会觉得是朱鹊楼借了官府的势，故意压他。往后，他是不会再明着来了。”

　　她俯身，靠近何疾之，声音压得更低，字字像是刚从炉中取出来淬火的刀剑，呲啦作响，又暗藏血光：“你又焉知往后朱鹊楼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何大人，生意场上，明枪好躲，暗箭却是怎么防？”

　　何疾之眉头蹙紧：“他既知道有县衙的人盯着，怎敢……”

　　“县衙的人？”谢羡青直起身，打断他，眼里尽是讽刺，“你可算提到了。朱鹊楼本就无名无姓，规规矩矩在京郊。如今倒好，被你一把拽到她祁云棠眼皮底下。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酒楼背后，拴着我谢羡青和你何疾之？”

　　一连串的逼问，又急又利。何疾之呼吸微促，也上了火气：“拽出来又如何？如今是他们两虎相争。即便事情大了，张喜与祁云棠，自有他们撕咬，你我正好抽身，坐观其斗，有何不好？”

　　烛火猛地一跳，室内的光影随之暗了又明。

　　谢羡青盯着她，像是头一回将她看清楚。“好计策啊，何疾之。”她轻轻点头，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用朱鹊楼作饵，引两虎相争。一石二鸟，祸水东引。官场上的手段，你如今倒是娴熟。”

　　何疾之听出那话里彻骨的寒意，脸色也难看起来：“你怨我？这法子虽险，却能让你跳出这滩浑水。难道你宁愿日日做不清净生意，被这些腌臜货色纠缠？”

　　“我宁愿！”

　　三个字，斩钉截铁，在寂静单薄的空气中掷地有声。

　　谢羡青胸口起伏，深吸一口气，将那颤抖压下去，化作更冷硬的声音：“我宁愿先伏低做小，以供我打通关节，寻到能制衡他的人，让他觉得这酒楼碰不得、惹不起，最后自己觉得无趣退开。何疾之，生意场有生意场的法则，不是所有事，都能用你的刀来斩！”

　　她逼近一步，眼底终于泛起压不住的红，是情绪失控后涌出来的泪意：“再说，你凭什么替我决断？若你的算计有半分差池，便是朱鹊楼最先倒霉，那我该当如何？”

　　“我再给你开一间便是。”何疾之脱口而出，带着几分被误解的烦躁和一丝世家子特有的、不经心的理所当然。

　　话一出口，她便看见谢羡青眼中的光，倏地暗了。谢羡青垂眸看着地面，连带着细长的眉，一道耷拉在昏沉的夜色中。

　　不再是愤怒，也不是不解与质疑，而是某种更深的、近乎失望的东西。

　　“是了，你何大公子钟鸣鼎食，金银不过是垫脚石。”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砸在她心头，“朱鹊楼于你而言，亦不过是个铺子。可那是我一点一滴挣出来的，是我在这偌大个京城中的寄托与心血……”

　　何疾之哑然。她确有私心，想借此引得两虎相斗。可她也确信，此举确实为酒楼解了围。她想不通，实实在在的好处摆在眼前，谢羡青为何还要揪住不放。

　　她倏然起身，走到椅边坐下，闪烁不宁的烛火打在何疾之紧绷的侧脸上，显得僵硬：“正因是你的寄托与心血，我才出手。若是换了旁人，你看我管不管？”

　　谢羡青没有再看何疾之，她转身，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跳动的烛火，背脊挺得笔直。

　　“何疾之，你听好。”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是朱鹊楼的东家，你若再将它当作你棋局上的子——”

　　她蓦然回首，烛火在她身后烈烈燃烧。

　　那一瞬间，何疾之几乎被那目光灼伤。她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整个身影挡住了大半光源，沉甸甸的阴影如山倾塌，将何疾之完全笼罩。

　　何疾之被迫仰视。

　　先映入眼中的，是她逆光中模糊而坚毅的轮廓，如破晓时分朝阳未起，藏在群山之后，偏偏日光万丈，映出了一片墨色山影。随后，是她那双映着烛火、却深如寒潭般的眼睛。最后，视线穿透她身侧，才触及屋内残存的、微弱的暖光。

　　“而我谢羡青，也不是一个只能供你把玩和保护的物件，我也有我的抱负与能力。”

　　何疾之闻言，咬了咬牙，“腾”地一下起身，抬脚往书房外走去。“从此以后，你的朱鹊楼之事我一概不管。”

　　那晚，何府头一次，两位主子没有一起用晚饭。

　　饭后何疾之草草洗漱，就躺在宽大的床榻上，翻来覆去，锦褥被她揉得满是褶皱。她赌气地往正中一横，手脚舒展，占满了所有位置，希望以此逼迫晚来的谢羡青无处可躺，只好服软。

　　可她算错了。

　　夜色重如浓墨，从窗户纸氤氲进来，与一室烛火暗自较劲。何疾之小憩醒来，身侧仍旧空荡，只有自己蜷在床心。

　　于是心口的那点气被冰凉孤单的床榻全部收走了去。她披衣下榻，踩着长廊下将熄未熄的烛光，朝书房去。

　　谢羡青早已洗漱过，散了发，只着一件素绫中衣，伏在案前对账。不时传出指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是这寂静的何府中唯一的声响。她必须赶在明日之前厘清一切——无论是对付张汲的查问，还是预备给张永福的“赔礼”，账目清明，才是朱鹊楼安身立命的根本。

　　最后一笔落下，窗外已一片漆黑。她倦极了，却不愿回卧房，索性将脸埋进臂弯，就着一旁账本上未散的墨香睡去。

　　何疾之推门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烛火在谢羡青周身浸染了一层融融的暖光，方才生气时所有的棱角都被这柔和的光亮抚平。她侧脸枕着手肘，纤长的睫毛被烛火映出两道阴影，悉数投在眼眸之下。唯有那两道眉，即便在梦中，也微微蹙着，像被心事压弯的柳梢。

　　何疾之脚步放得极轻，走到她身侧，俯身低唤：“阿槐，回屋睡。”

　　谢羡青眉尖动了动，非但未醒，反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只留给何疾之一个抗拒的后脑勺。

　　何疾之蹲下来，视线与她齐平。这个角度，何疾之能看清她每一根不安颤动的睫毛。何疾之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她蹙起的眉间，想将那抹褶皱抚平。

　　触感温热而细腻。何疾之忽然想起云州城外的溪边，春日的柳絮拂过脸颊时也是这般细腻温热，令人心头发颤。

　　“唔……”谢羡青在梦中不满地呓语，头微微一侧，又轻易避开了何疾之的指尖。

　　这微小的躲避，让何疾之心中发涩。

　　入京后的时日里，何疾之面临的时局越来越复杂，前有祁云棠步步紧逼，后有祁云棣寄予厚望，其间还有姜岁寒、弘济寺一干琐事，何疾之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忽视了自己这位枕边人太久了。

　　复杂的情绪蓦然涌上心头。何疾之站起身，在她发顶印下一个轻如细羽的吻。

　　“我们回房。”何疾之嗓音有些沙哑，手臂探入她膝下与背后，稍一用力，便将人稳稳抱起。

　　身体悬空的刹那，谢羡青便彻底醒了。熟悉的气息包裹而来，她眼眶一热，却倔强地不肯睁眼，只将脸更深地埋进何疾之的颈窝，任由她抱着，穿过寂静的庭院，也穿过略显漫长的长夜。

　　何疾之将谢羡青放在床的内侧，又为她掖好被子，自己才敢躺下。二人呼吸平稳轻微，显然都没有睡着。

　　谢羡青翻了个身，背对着何疾之，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

　　知道谢羡青没有睡着，何疾之也翻了身，面对着谢羡青的背影，柔声唤道：“阿槐。”

　　又是一阵沉默。屋内屋外一片寂静，只有黑夜裹挟着一轮明月缓缓流逝，月光流照在屋内的地板上，汩汩不绝。

　　“勿正，那不是可有可无的一家酒楼而已。”谢羡青终于开口，鼻子一酸，眼泪便又要溢出来。但是谢羡青不想让何疾之听出自己的异常，便停顿了片刻，勉力压住喉间的酸涩。

　　何疾之见谢羡青终于肯开口同自己讲话，便又凑近了些，伸手要揽过谢羡青的腰身。原本紧绷而僵硬的脊背线条在何疾之触碰到的那一刻忽然软了下来，就这样服服帖帖地靠在了何疾之的怀中。

　　何疾之又将手臂伸过谢羡青的脖颈，让谢羡青枕在上面。

　　二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在最温暖、最私密的地方交换着彼此的体温。

　　“我知道。”何疾之覆上谢羡青的手背，手指缓缓从谢羡青的指间嵌入进去，最终二人十指相扣。“我与你一同守好它。”

　　谢羡青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往何疾之怀中蹭了蹭。

　　“是我不好，向你道歉。”何疾之低下头，在谢羡青颈窝落下一吻。谢羡青独有的槐花的香甜气息弥漫在何疾之的鼻尖，何疾之终于也安心，“睡罢，阿槐。”

　　谢羡青不安分地动了动身子，转过来面对着何疾之，在她的唇上轻吻：“那我还是与今夜的你道别。晚安，勿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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