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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不欲生
“本宫都不避讳,你紧张什么?”我淡淡对姜禾道,“起来吧。”
姜禾起身,犹犹豫豫道:“只要娘娘自己别想不开,长命百岁是一定的。”
我笑道:“本宫经过了这么些折腾,还能打起精神来应付许多人许多事,你也觉着本宫身子骨强健非常人可比吧。”
姜禾诚恳道:“娘娘千金凤体,自与旁人不同。”
我饮了口茶:“本宫自小便不是柔弱女子那一挂的,有时想学着装装可怜,却又没有用武之地。本宫的娘亲是最端庄贤淑的女子,可本宫父亲却喜欢有思想有见地,真正懂他与之契合的人。本宫是家中独女,又没有长久的玩伴,这份柔弱,装给谁看呢?”
姜禾黯然不语。
我摆了摆手:“罢了,不提这些了。本宫今日倒有些胃口,这会儿已饿了,看看厨房里有好吃的没有。”
姜禾刚应了声是,还没出去,小薛子便赶来道:“娘娘,坤宁宫那边派人来请娘娘即刻过去。”
这个时辰,端敬太后总不能是请我过去共用午膳的吧。
小薛子抬了抬眼皮:“要不奴才回了那人,就说娘娘身子不适,出不了门。”
我却站起身道:“不必了,是祸躲不过,此事总要有个了结。晗萦公主的命救不回来,太后若怨恨本宫,本宫就是躲一辈子,她也总有法子泄恨。”
漠儿还在宫里。
乘上凤辇后,我对小薛子道:“派人去跟皇上说一声。”
小薛子领命而去。
坤宁宫内,我望着周遭陈设,心里直叹端敬太后这么多年来的风格品味一点都没变,仍是如此的古典优雅、高情远韵。我从小就挺佩服这等羊脂玉一般的女子,在这类女子面前,我心里总有些自惭形秽,只是不曾表露出来罢了。
可要我学着那样,却是不能,有些人生来便是温婉安静的性子,我却是个闲不住的,没事也要找点事做。
端敬太后还是妃子时便一直地位稳固,膝下多了个名义上的儿子仍不动摇,既没有为人所害,也没有生出夺嫡之心,仍旧行事低调,平稳度日,可见她在先帝与先帝的后宫中周旋必有高明手段。想来先帝会让周赴做了她的儿子,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端敬太后是否真连一星半点的野心都没有除她自己以外无人可知,但能一路走到今天,坐上太后之位,在隐瞒世人她与仁宣太后之间真正关系的前提下,让仁宣太后为她出头,这样的心机手段,世间恐怕无人能及。
可她怎么就生了个娇纵蛮横、狭隘无知的女儿?
难道真是一个人不能把所有好处占全了?
端敬太后倒是比仁宣太后直接得多,我看了看丫鬟手里三寸长的小瓶子,也是直截了当道:“儿臣贪生怕死,求母后饶儿臣一命。”说罢便磕了个头。
端敬太后虽妆面颇浓,但仍难掩眼圈红肿,脸庞也有些浮肿,想是以泪洗面、不眠不休之故。
“哀家一向知道晗萦娇纵,可她事父母至孝,否则先帝在时,也不会那般宠着她。”端敬太后才刚开口说两句,便就潸然泪下,“哀家知道晗萦这次犯下大错,罪无可恕,可她本性不坏,只因未嫁得良人才变成现在这样。是哀家没有眼光,以为世家子弟、才貌双全便一定会对她好。那司竣徒有其表,逢场作戏,是个十足的小人。难为晗萦在司府受了这些年的委屈,她哪里是那家人的对手…哀家早该接她回宫便不会有今日…”
我不知实情,无从宽慰,只得老老实实地跪着,说一句:“人死不能复生,太后节哀。”
良久,端敬太后用帕子抹了把泪,却仍是声泪俱下地对我道:“晗萦是哀家唯一的女儿,哀家只想她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哀家从没有求过皇帝,唯独这一次,皇帝却也不答应。哀家一贯知道皇帝性子孤僻,不近人情,却没想到他狠心至此。如今晗萦不在了,哀家在这世上已无可留恋。这瓶子里装的不是毒药,只是吃了会有些不好受。你曾嘱托哀家照拂太子,哀家答应了你,也保全了太子。可哀家保住了你的孩子,你却没能保住哀家的孩子,哀家岂能不怨不恨?哀家不想再见到你,也…不愿再见皇帝。皇帝不肯相救晗萦已是伤透了哀家的心,竟还信了那司家儿子的鬼话,对他不作任何惩治,只以持家无方、作风不正训斥了他几句。皇帝斥责他持家无方,岂不是坐实了晗萦因妒生恨,毒杀妾室之罪?”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没再说下去。
我忍不住道:“皇上一直孝敬太后,太后口口声声念及与晗萦公主的骨肉之情,似乎忘了皇上也是您的孩儿。”
端敬太后流着泪道:“皇帝…是个好皇帝,可到底不是哀家亲生的,皇帝对哀家尊敬有余,亲昵不足。皇帝从没有像晗萦那样,幼时依偎在哀家膝上,同哀家说笑取乐,长大后也是无话不谈,还厚着脸皮向哀家讨赏。”
她面露神往,仿佛回到了晗萦陪伴在侧之时,眼前似可见晗萦的花容月貌,耳边似能听闻晗萦的欢声笑语。
我道:“可皇上自小养在您身边,是您不曾对他敞开心扉,不曾抱过他,关心过他。当您和晗萦共享天伦之乐时,可曾想到皇上?皇上为何对您不够亲近,母后应深知其故。母后若曾考虑皇上的感受,为皇上的处境着想过,明白皇上也有无可奈何之时,便不会说皇上狠心。皇上尽心尽力孝顺母后,却不想换来母后的埋怨和疏远。晗萦公主之事臣妾没能帮上忙是臣妾之责,太后有怨有恨自是情理之中,太后要如何罚责臣妾都不要紧,臣妾甘愿领受。臣妾只希望母后莫要从此断了和皇上之间的母子之情。太后不愿见臣妾,臣妾此后便永不出现在太后面前,所有宫宴庆典,臣妾都不参与。只请太后顾念皇上的孝心,切莫心生隔阂,将皇上拒之门外。”
端敬太后面色复杂地瞅着我,为表诚意,我接过小瓶子,从中倒出一枚米粒大小的棕色药丸,毫不迟疑地往嘴里送。
不料周赴蓦然现身,劈手打落了我手心里的药瓶。
“不可!”
我怔怔地与他对视片刻,因他神情吓人而莫名感到心虚,讪讪道:“这个,不是毒药,皇上别误会。”
周赴一掀衣摆跪在我身旁,伏身道:“是朕对不住母后,母后若要怪罪,怪朕一人便罢。”
端敬太后很快反应过来:“你来得倒及时,还是说你早就到了,却等到这个时候再出来。”
周赴高声道:“请母后治朕之罪。”
端敬太后高高在上,我仰视她面容,意外发觉她身上竟有几分仁宣太后的影子。想来这便是人们常说的,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会变得越来越相似。
只是不知道,我和周赴,有没有哪处是越发相像的。可惜此刻我看不到他的脸,也无法正视自己,自是无法分辨。
方才周赴打落了我手里的药瓶,但其实还有一粒药丸藏在了我手心里。趁他这会儿不注意,我刚好能偷偷服下。
我直直地望着端敬太后,相信她知道我的意思,明白人之间的对话,很多时候都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就像我早就发觉她和仁宣太后之间的关系不是外界以为的那样互不相容,但我从没有想过要揭穿。
于己于人皆不利之事,只有没脑子的人才会去做,而我不会,我是个聪明人。
那么小的一粒药丸,连味道都尝不出,从喉咙里经过都没什么感觉,吃了跟没吃似的。
我从小就不喜欢斯斯文文地吃东西,虽然也没到狼吞虎咽的地步,但糕饼我通常是两口一个,肉要大块大块地吃,茶等放凉了一饮而尽,汤要趁热喝所以我不爱喝汤。
但今日这药丸委实不可小觑,它像个鱼虫一样在我肚子里掀风鼓浪,小小的身体里蕴含大大的能量,势要将我的脏腑变作浪涛互相拍打,我浑身的血液都好似暗藏漩涡加速流动,痛击我的奇经八脉。
只一个瞬息,我便冷汗淋漓,痛得几乎要在地上打滚。端敬太后出手,果然非同凡响。
但这种痛不欲生之感,却也让我感到痛快。因为我知道痛归痛,但不会死。先前我为祐儿之逝而心生之痛是极难宣泄出来的,如同钝刀子割肉,是一种持续性的说不出的痛。今日这么酣痛一番,倒也算是一种释放。
周赴见到我倒在地上龇牙咧嘴,浑身冒汗,一瞬间醒悟,惊呼:“乐儿,你吃了那药?”
我两眼只能睁开一条缝,隐约瞧见他青筋暴起,脸色涨红,大概是惊怒交加,悲愤无比,让我感到一丝丝的害怕。我看不清端敬太后此时的模样,不知她脸上是否有得逞的笑,看到我生不如死,她是否满意,是否快活,是否觉得对得起晗萦的在天之灵了。
我只看到她岿然伫立,像极了仁宣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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