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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病骨
任牧知把身子往锦瑟馆隅处一藏,得见宫古二人越发亲密浓稠的光景,不免又捂着肚子,无声痛恨一回。他只觉这人间非苦即累,直教人肝胆俱裂。
从杜逢吉至仇真道长,又至令狐一派。只见江湖疑案一桩又一桩,悲魂亡魄叫那鬼判接去一起又一起。缉捕令上的“恶霸祸害”反是无有动静。这片江湖武林中,忽地再不闻什么“江湖大义”,什么“惩奸除恶”。这个侠士,那个豪杰,仿佛人人深悟一回“做贼心虚”的难言滋味,再不肯往那鳌山庙处去——只管往离庙约莫半日路程的茶酒棚子相聚,彼此图个依靠。
任牧知方葳葳蕤蕤的至,便有人立时拍案而起,撂去手中干瘪馒头并苦口冷水,痛喝道:“打个稀烂再说!”
遂这个赶来咬一口,那个奔来啐一嘴,持刀动杖,众虎啖羊似的须臾便至鼎沸。
正乱着要抓要打,忽又一人道:“念珠老任。你雇命我们与你办的这些个大小事,大伙儿出手过了招,也一心把人往死里摁了。如今人虽说福大命大,逃了去。可叫我等一干卖手卖脚的兄弟们仍日日干啃碎馒头,怕是说不过去。你这肥腻身子里,若白花花的银钱淌不出,便要淌些别的什么来。”字字句句,十分公道在理模样。
任牧知一听此话,拿死眼把此人捉襟见肘的寒酸模样一打量。竟忽地不嫌疼,旋了身子,一脚踢散胫背腰间各处乱扎的棍棍棒棒,囤了气势道:“混账东西!当我身子海水灌的不成!”
话音未绝,忽闻身后一声:“任兄弟这是撒的哪股子怨气?”
任牧知耸肩细细一认——其中一人手里正摩弄个青铜令牌,奇珍一般从不曾见过。
任牧知一面回话,早已计上心来。和气道:“贾大侠。钟大侠。你二人倒来得十分是个时候。”说着啪的把腿一拍,喝道:“此二人便是之前向各位好兄弟提过的大侠,我念珠老任的座上客。鳌山庙里的江湖大义,是定要一讨到底的。各位不急不躁,与这二位大侠好生办事,一生的享福尚在后头。眼下多吃几日干苦馒头何妨,又不霉身子不烂魂儿的。”
正满嘴说话间,却见贾仲忽將那海捕文书一掌摊开,亮于众人面前。恨了半日,方嗤嗤的撕了,道:“思来想去,此江湖祸害与他身边人狼狈为奸,实难对付。鳌山庙的江湖大义,讨一半便罢。”
任牧知一时解不过这其中大有的深意,“哎哟”了两声。不觉转念自思一回。忽急得满脚乱跳,破口骂道:“小畜生!果然是那江湖祸害宫则书嘴里的小畜生!尅毒事做尽!洞湖门果然无有一个是好东西来的!”
贾仲一听这话,那“小畜生”三字竟颇颇的有宫则书慷慨挥洒的神韵所在,不妨痴痴的唬了一跳。却也一时解不过此人无端叫骂的心思。溜了眼珠儿一瞧,忽记起些许陈年旧事来。心下不免十分可怜起他那举世无双的蠢物面相。便是觉着:此人当是受那当年任善惨遭洞湖门革逐之事牵绊,受尽折腾,以至神思耗散,疯癫无常,不知轻重。
如此想来,只管把头一挥,十分不愿把此疯人疯话当回事。
只见贾仲一把扯来那老相好的衣襟,掏將半晌,摸出个圆鼓鼓的荷包来。擎在掌间,一面乜斜着眼低声道:“野人湖畔有个天地庄。天地庄里有位简庄主。简庄主有册旧笺注的抄本。”
一面摇身喝好道:“各位大侠!替鳌山庙讨江湖大义公道,甚是有大侠之风骨!”说着,把那荷包里的哗啦啦凌空淌了大半,打发众侠士们“吃顿像样的”,又道:“剩下的一半儿,淌与不淌,须看任兄弟本事,能不能拿到我家长老忽念念不忘的好物儿。”
一众侠士们登时哄然叫妙,一面直呼“贾大侠客气”,一面挥头又把任牧知撕打威逼一回方散。
贾仲倚在五大三粗的老相好身旁,意犹未尽似的,赏了好一会儿。方才蹲了身子,指任牧知的肿头肿脸,喝命道:“你速回天地庄。把你家庄主那册《本草经笺注》取来交我。我便替你宰了宫则书那个混账东西。”
贾仲方言至此,尚未诉及那《本草经笺注》之要紧事种种,任牧知早已大方说下一百个“划算”,百般应承。
山霭初上,阴阴生凉。众人一哄而散。茶酒棚子暗处桌角,唯剩个男人的孤寂背影。无声无息,一身应景粗麻袍子,谁也不曾当回事。
古谷放下酒来。不知又神魂无主地思下些什么。半日,方拔步一道烟尾那任牧知去。
原来,可怜那日古谷方提鞭认镫离开锦瑟馆,便与陆丑山打点安排的这个那个散士有了这般那般相遇纠缠,沿径一顿好诓歹骗:“天地庄那个鬼祟门客,哪里是什么仰慕简庄主的心。原也是个奔着《回阳录》来,一肚子歪主意的人物。你只见此人尽往外头唯唯诺诺摇头吐舌,殊不知,心底下的恶心算盘早已打得天响。你只管死死尾住,待此人伺得个巧的时候,他一下手,你也下手。你二人功夫如此悬殊,《回阳录》该是谁的,不消细说。”
古谷听了这话,半信不信。却也难免心有所动。
原来古谷无一日不恨自己这病纠疾缠的窝囊身子。且不说日日苦吞这药那丹却从不见个喜人的动静,竟还日重一日的来折磨他,以致时时拿剑不稳,四体做不得主。
故而即便心底有所鄙夷不安,如此一想半日,却渐渐把那散士的疯话当真往心坎儿上搁了去。甚觉天不负人,不过几句无心的话,却叫《回阳录》当真有了些许眉目。
不承想,不尾则罢。一尾,竟叫古谷拐几道弯并转几个墙的工夫,便领会出任牧知的几许害人心思来。古谷一时捋不出这其中头绪,只觉雷轰电掣一般,又惊任牧知为人行事,竟这般肮脏不堪。更恨那日那时,竟连一碗剩菜剩饭汤也替阿书遮挡不住。他便是痴想:我这顽疾,竟叫我身不由己至这般不耻田地,往后何来为阿书挡刀挡剑,挡雨挡火的命?如今偏生再恍惚听得那声大有深意的“划算”,细细回想二三,果然一肚子歪主意的人物。直教人又恨又气,一时怒从心上起——不为自己命,反为阿书的命,也必要一跟到底了去。
正赶路时,忽传来两个声音。
“高高大大。好个气度举止。是那个宫则书……身边的人?”
“不曾怀疑。方姑娘便是如此交代的。”
“那便拿命,先交笔差。”
那二人一派黑黑沉沉装束,倒似那陇山派刺客,没有十成像也有八成像。满脸粗皮之中,攒三聚五的血疤痕子——开口时,说一句,便拉扯着动两下。仿佛这般一抽一搐,便能將人抽筋扒皮似的,十分不负那方凛口中“无情无义”之说。
那两个刺客正你一动我一静比划些什么,古谷早已运了步子,挥袍甩袖地迎去。
——方不过一掌呼啸,擦了两回这个刺客的眼睛鼻子,却是那个刺客登时一痛,疯似的连三并四摆出一地俗蠢撒泼撒痴只会满脚乱跺的浑招恶式来。
彼此劈头盖脸胡乱过下数招,古谷只觉掌中剑一沉。便要头重眼黑,气弱神虚,汗流浃背,应付此二人不来。
正自思这般苦苦相逼下去迟早撑持不住,展眼一见,身子竟早已叫那刺客一左一右成双成对的浑按在地——个个舞一把奇形怪状的刺刃,不知何物。也不见刺来,只在掌中飞旋不止。
古谷把眼一闭,便是想——却不及想下些什么要紧肺腑话来,只见刺客各自一声“扎死我了”并“才扎死我了”,争着,便浆泥似的越发使不上半个功夫。
古谷懵了半日,忽地放声大笑。原来,一招行如常,但悲内力尽。
他忽地情不能禁,摁住怀间邛崃毫针,直唤了好些声“阿书”。又喃喃自道:“果然你最是护我的。这叫我怎么能不想时时护你。”
——可怜古谷不曾知道,此时此刻,不大不小华而不奢的画舫之中,宫全二人相视而坐。那全寄北正挨身过来,和着跌来宕去的水声风声,左掌按下宫则书的腕,右掌捻来他掌中一根邛崃毫针,端详半晌,方道:“有我在,自然百般的护你不受小人的害的。何苦来再往自个儿身上揣这等阴损毒物。”他说那“护”字,几许狠并几许妒。仿佛遥遥闻见古谷的话来似的,十分不让。
宫则书眉头倒蹙一回,侧身长吁一口。只觉心下一阵意乱,无可回说。夺开手去,又从怀里摸出另几根把弄。
“这画舫里可没小人叫你刺。你……要绣花不成?”
宫则书一笑不语,只把那针凑至他眼前乱晃道:“邛崃毫针。如今江湖上可没得见。我这是苦究数年,终得其玄绝妙处。经我这手,半日便可制成一针。防得江湖小人是真,敢刺聒噪小人也不假。”
正你推我搡,忽得一阵欢谈笑语从旁飘过,阴阳怪气。一时话中“石”啊“骨”的,字字振聋发聩。一时又污言秽语,只听“宫则书”夹杂其间,竟也十分响亮。
全寄北探出身去,细细又听一回。便探过手来,轻挑了几下宫则书捻针的手指头,笑道:“你果然是会挑日子做这玩意儿。不如往对面画舫里头的污嘴刺上两针试试?”
全寄北见宫则书不言声,只在膝上默默比划些什么。方又往人耳根底下一贴,道:“那令狐老头的石骨,不是在那个天怒人怨的小畜生手上,便是在那小畜生的老相好手上。你舍得不追要?”
宫则书仍是不语,只风轻云淡比划道:你去把小畜生逮来,试这毫针管用不管。
“你知道不知?你刁钻事做尽,没心没肺。”
言罢忽地记起什么似的,道:“你还不曾答我。我便是十分好奇。你从哪里弄来的这毒啊针的?”
这厢,古谷左敲右击,只见刺客只管满地乱裹,喊痛喊乏,早已顾不得“性命交差”等事。便心下敁敠二三,深知那邛崃毫针之毒已渐入刺客肺腑。遂抬身起来,又狠使了三回剑,直教那刺客满头火星子乱迸,抱痛又抱恨的去了,方才作罢。
古谷茫然不知何往。望一眼转黑要雨的天,再望一眼掌中唯剩的一根邛崃毫针。忽觉这长日难捱,亦如他这身中顽疾反复,无个定常。只叹威威风侵,淅淅雨袭,便要叫此身病骨支离破碎似的。情何以堪。
遂嘴上又唤几声“阿书”,沉思一回,又把“防小人”拿来念。
如此这般胡唤乱念间,一展眼,已尾身至野人湖畔,天地庄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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