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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四）
翼蜥此物，并不特别记仇，因其性情暴戾，向来是有仇当场就报，实在报不了的，方才牢牢记在心里。如今反常地放着仇敌不管，显然是受其背后的羽民操纵，目标十分明确。
羽民与纯阳素无来往，又怎会一上来就认出了纯阳王，就像是此前就已经全盘了解过，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君息没有时间去细想，当即操控着剑阵全数飞刺过来，自己则往旁边一掠退开。
魔龙金鲤的虚影紧随其后，几乎见缝插针地挡在了翼蜥与王君之间。随着一阵铺天盖地的雷霆闪电砸下，配合着万道雪亮剑气，生生将翼蜥逼得连连后退。
就在这刹那，一道烈烈红影骤然出现在君息身旁。少昀口鼻都在往外涌血，显然强行驭使远古神物的虚影受了严重反噬，一把抓住他，低声喝道：“走！”
两人隐去身形，敛了全部气息，终于暂且摆脱了羽民的追踪，精疲力尽地闯进群山深处。待到寻了个隐蔽的溶洞一头扎进去时，俱已狼狈不堪。
君息喘息着躺在冰冷的地上，好容易自眼前发黑的状态中缓过一口气，忽然扭头死死盯着身边的人，轻缓道：“大祭司，方才那魔龙金鲤的虚影是怎么回事？”
他虽然在微笑，凤目中却没有丝毫笑意，仔细看时，深处竟似埋藏着一点极力压制的杀气。
与前世那魔鬼重逢后不久的七夜幻境中，那人也曾召唤过部族图腾的虚影，对抗他前世的遗骨。
方才几乎同样的场景，令王君终于想到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他凭什么认定眼前的人就是心魔幻境中，依托他记忆而存在的幻象？
仅仅因为心魔幻境的构造法则，是个单人幻境？
但直到脑海中那莫名其妙的文字提示“融合完毕，全新时空开启，冥墟镜城现世”之前，他所经历的，与正常的心魔幻境没有太大区别。由此可见，无相镜对心魔幻境的影响似乎一开始并没有那么大，至少应该不至于大到突破它的铁定法则。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自己是不是疑心太重了，以至于时时刻刻都认为“总有刁民要害孤”。
溶洞中光线昏暗，红衣的男人似乎全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听他如此问，不耐烦地道：“我怎么知道？如果我说它本来就在我身上，是它自己要出来的，你信不？”
停顿片刻，终是不情不愿地补充了一句：“何况魔龙金鲤乃是部族图腾，祭司门下并无召唤之术，甚至禁止此类行径。我如何能召唤它？”
七夜幻境中，那魔鬼曾亲口承认过，是他召唤出来的。大约是前世他习练那些邪术的时候，也一并习得了这个禁术。
也只有那个魔化后无所顾忌的人，才会全然无视禁令，连对部族图腾都毫无敬服，肆意召唤其虚影应战。
以君息对少昀的了解，此人历来的秉性，恣意傲慢，不服就干，两世轮回没有半点改变。不说前世半个朝堂的臣属说斩就斩，哪怕是现世，面对挑衅的王子承铭，也毫不客气地当众教训了，不屑也没必要挖空心思以谎言欺骗。
那如今这个大祭司，同现世中由前世追寻而来的魔鬼，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他滞了滞，终于放了心，无声地缓缓吐出一口气，收回了神识。
方才那一瞬间，他近乎本能地将神识探进芥子中，触着那点阴阳泪，差一点就解开了它的封印。
一时间，他觉得说不出的庆幸，庆幸这幻境中与他一路坎坷走到今日的人是那个虚妄的幻象，让他重温一场年少时的旧梦、一段无关杀戮的经历，而非现世中的活人，只剩下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待到歇得差不多了，王君仔细看了看犹如难民的纯阳二圣，终于没忍住，真心实意地微微一笑。
大祭司偏过头，正好瞧见那点笑意，顿了顿，冷冷道：“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君息悠悠道：“幸好追来的只一个人，令我二人得以逃出生天，又能多活一阵，为什么不笑？”
身旁传来冷冷一声“哼”。少昀挣扎着要起身，道：“这个地方不行，没有水，无法压制你身上的火毒。走。”
君息抬手按住他，叹了口气，道：“大祭司，你内伤严重，先别管水不水了，疗伤要紧。”
火红衣袖一拂，少昀一把挥开他的手，冷冷道：“我的伤，我心里有数，一时半会且死不了。倒是你，至少还有四天时间，火毒随时可能发作，让你葬身此地。”
君息仍是回手制住他，试图同他解释：“羽民既然在瀑布寒潭处找到我们，必然知道我们有人中了火毒。
方才的动静太大，必然已经惊动了周围所有追兵。倘若我们再去找有水的地方，无异于自投罗网。他们只需顺着河道水脉，就能轻易再发现我们的踪迹。”
少昀却不听。挣扎中，他口鼻又涌出鲜血，冷漠的嗓音变得有点含混不清，却无端带着些说不出的凶煞狠戾：“寻到了无非再打一架就是。让开！”
“……”君息败下阵来，怕加重他的伤势，只得先松了手，低声道：“学兄，纵然我火毒发作，还能用冰雪诀顶一顶。但你的伤不能这么拖着。我们既然一起出来了，自然也要一起回去。”
就算回不去，我也当尽力护你周全。否则，剩我一个人留在天地间，实在没什么意思。
不知道是他的示弱好像对这个向来一根筋的人十分好使，还是那一声“学兄”令人想起了他们尚且年少纯粹时那些隐秘的眼风交错的时光和从未宣之于口的情意。少昀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居然顺了他的意。
大祭司将自己从头到脚都收拾完毕，仍是强悍地将神识侵入了他的，然后静坐调息。
方才一战时间虽然短暂，损耗却极大。
他倒确实没有说谎，魔龙金鲤的虚影是他自睡梦中遽然惊醒的刹那，无意识中以魂魄所化，也算是本来就在他身上。
但从前的七夜幻境中，他却顺着君息的说法，承了“召唤”的名义。也幸好如此，否则今日他还不知道要如何将此事盖过去。
虽则早晚有露馅的一天，但，能拖就拖，或许给他一些时间，能寻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去解决他们之间的仇恨呢？
两生两世，他们纠葛不清。王君自以为很了解他，但这世上，又有谁能真正彻底地了解另一个人？又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就像重生后刚刚与那人重逢之时，他也不曾想过，前世那般刚烈的人，今生竟也能死死压制着滔天的恨意和杀意，明明知道眼前就是有血海深仇的死敌，却假装自己全然不记得从前的事，忍气吞声同他周旋，只为了寻个万无一失的机会，杀了他。
凡人魂魄离体，极其凶险，可谓九死一生，何况以其对抗凶残的翼蜥。倘若稍有不慎，被其利爪或者毒火所伤，当场就能让他身死魂消。
今次算是侥幸，魂魄无损，只是修为耗了不少，躯体受了严重的反噬，但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运转灵力调息后，神识逐渐沉沦。模模糊糊间，那些不知为什么开始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古老记忆碎片翻涌而出，渐渐堆叠出东荒帝城的模样，令少昀恍惚错觉又回到了另一个时空。
那时他进入东荒帝城时间已然不短。他将庞大的躯体整个泡在一片宽广如海、近乎没有边际的水池中，微微一掀眼皮，一眼望见池边那面巨大的水镜，上面题着三个极为古朴的大字“金鳞池”，更加烦恹，心里愤恨不已，又无计可施。
东荒神帝这手欠的，好死不死，偏偏要伸手去拨弄什么池水，以至于为劲风所伤，滴了不少血在他身上，恨；
不就无意中的一些血而已，怎么竟就扯到血契了？很难不令人觉得只是个借口，恨；
祖神那老糊涂的，轻描淡写一挥手，就将他和整个金鳞池都打包送到了东荒帝城，帝息竟然也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全然没有谁问他一句愿不愿意，恨；
初入帝城时图一时痛快，不过放了几句狠话，竟被那人下狠手严厉责罚了许久，训了一通大道理，恨；
他堂堂天地造化的灵物，生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然而自此竟然要顶着一个“主人”、血契的束缚，即使将来修成正果，化形成功，也不得不终身以灵宠的耻辱身份，处处受制于人，毫无尊严可言，更恨；
最可恨的是，他来到此地年头不短了，每每提出要解除血契，那人竟一再推脱，说什么“祖神所定，血契已成，无法可解”，简直是岂有此理！
犹记得那时在祖神神宫中，他自金鳞池中跃出、初见帝息之时，其实惊艳不已，原本被惊扰的勃勃怒气霎时竟也被硬生生压制住了。
短暂的呆滞中，他甚至想：这人真好看，要是能得到他，天天摆在眼前看着就好了。
很多年前的少昀不单是魔性深重，更不懂得一个真正有神智的生灵应有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两相叠加，若任凭他由着自己的性子肆意妄为，无人管束引导，悉心教养，易成大患。
在他简单至极的头脑中，中意的，就据为己有；厌恶的，灭了就是。
“得到他”这个念头由此在他心里不可遏制地滋长起来，有如幼童对某件新奇玩|物的喜欢，单纯而执着。如果说龙之一族天生喜欢收集各种华美耀目的宝石，那么于他而言，帝息必定是他相中的第一颗，是他无论如何也要得到的一颗。
甚至是唯一的一颗。
然而祖神一句“血契认主”惊醒了他。后来他倒是果然有机会天天看着帝息，从前的惊艳和私心却尽数化成了痛恨和愤怒，以至于无数次想过要如何报复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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