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勃朗特小姐

　　路安娜和勃朗特小姐立即站起来追了上去，可是面对她们关心的眼神，伊阿宋突然表现的十分陌生，他仿佛不认识两人了一般，路安娜下意识的伸手去扶他，却被伊阿宋钢铁般的手臂用力的甩开了。
　　“啊呀！”完全没有防备的路安娜一下子被甩到了地上，她的脑袋撞到了桌子，原本有一条腿老化了的桌子不稳当的晃了晃，桌子上满满的鱼汤顷刻间要扑面倾倒下来，若是落在她的脸上，就算不会毁容也会烫伤她脆弱的皮肤。勃朗特小姐眼疾手快的扑了上去，将路安娜紧紧的压在了身下，鱼汤落到了她的裙子上，热热的，像是在燃烧的海里。

　　伊阿宋惊惧的站在一旁，清醒了片刻，又恍惚。
　　他看着翻倒在地的鱼汤，白花花的鱼肉里，翻着滚滚的肠子，是肠子，那些长长的血淋淋的肠子，从肚子里流了出来，他费力的想要把它塞进去，可是却怎么也塞不进去，肠子还是会流出来……鱼肉在鼻尖滋生出腐烂的腥味，夹杂着隐隐的血腥味，越来越剧烈，冲的他头痛，头痛的很。
　　“勃朗特，你怎么样?”路安娜摸了摸裙子打湿的位置，在勃朗特小姐的小腿部，她爬起来背过身去掀开勃朗特小姐的裙子，只见勃朗特小姐粗壮的小腿，微微泛红了一片。
　　“伊阿宋，你真是疯了！”路安娜不满的骂道，她起来去到院子，端了一盆冷水进来，拿着麻布沾了冷水，擦着勃朗特小姐的小腿，而伊阿宋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伊阿宋，你还好吗？”勃朗特小姐担忧的看着他，见伊阿宋不说话，勃朗特小姐对路安娜温和的说道：“我没事，没有那么娇气的。”
　　“你那些治疗烫伤的药在哪里？”
　　“用不着，”勃朗特小姐站了起来，她动了动腿:“没事的，只是刚才一用力，腿麻了，这点烫伤不会有事的。” 接着她担忧的看向伊阿宋，让路安娜去取些水来给他漱口，伊阿宋僵硬的接过路安娜手中的碗，呆呆的按照路安娜的指示倒入口中，路安娜皱着眉叉着腰说道：“你怎么回事呀！难道我做的鱼有那么难吃吗？”
　　“肠子，肠子……”伊阿宋喃喃道。
　　“什么呀？”路安娜皱着眉头：“你怎么回事呀！”
　　“路安娜，这条鱼你是不是忘记了清理鱼肠？” 勃朗特小姐这时候也看到了散落在地上的鱼肉，乌黑的鱼肠翻滚了出来，路安娜顿时脸色一红，道：“额，那个，我忘记了……可是，也不至于——”
　　话未说完，只听到伊阿宋发出一阵野兽似的吼叫：“啊——啊——”，他的五官已经扭曲，双手狂乱的抓着头发，仿佛是中了什么诅咒一般，发狂。
　　路安娜和勃朗特小姐有些惊惧的贴在了一起看着伊阿宋，只见伊阿宋无助的挥舞着拳头狂乱的打着自己的胸脯、肩膀和脑袋，她们一面十分担心，一面又对这突然的发疯感到十分的恐惧，不敢动作，突然间，伊阿宋的双拳在空中虚虚的张开划了一圈，路安娜和勃朗特小姐绷紧了身子，就在她们以为伊阿宋要对她们发作的时候，伊阿宋突然嗷嗷的嚎啕大哭了起来。
　　像个孩子。

　　他一直在哭。路安娜和勃朗特小姐感到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路安娜捏了捏勃朗特小姐的手指，贴着她耳边低语：“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
　　“让他冷静一会，”按照经验，一个人在狂乱以后开始大哭，这是情绪正在发泄的过程，勃朗特小姐内心开始平静，她瞥到落在地上的鱼汤，小心的将掉落在地上的鱼肉捡起来盛在碗里，然后拿了扫帚、簸箕和拖布将弄脏了的地面打扫干净，在她有条不紊的做完这一系列工作的时候，伊阿宋仍旧像个孩子一样无助的哭嚎，路安娜难以置信的看着勃朗特竟然能如此平静，甚至有些冷淡。
　　“唉，你到底哭什么啊？”路安娜眼里的伊阿宋明朗，阳光，充满热情和希望，像是一个随时准备冲锋的充满勇气的少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伊阿宋会像个失了心的疯子一样在这里又哭又喊。
　　难道这一切，就是因为她粗心大意，忘了清理鱼肉的肠子吗？
　　就在路安娜不知所措的时候，门外又传来一阵急急的吵嚷声，一个村民急急慌慌的闯了进来：“勃朗特小姐，救救我们家孩子吧，我们家孩子……”
　　村民话没有说完，突然注意到这个房子的诡异景象，只见一个身材强壮的青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而两位女士则一脸平静的站在一旁，勃朗特小姐甚至手里还拿着抹布一手擦着桌子。
　　“你们，你们……”村民喘了一口气，又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我们家孩子发了高烧，又突然呕吐个不停，简直快要把肠子给欧吐出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直蹲在地上的伊阿宋突然站了起来，他的眼睛红通通的，像是要流出鲜血一般，他突然狠狠地盯着前来的村民，那村民吓得后退一步：“你们，你们，这小伙子是怎么回事……勃朗特小姐…… ”
　　那村民来不及擦头上的汗，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的，此刻被伊阿宋这么一盯，倒是浑身发凉了起来。
　　“伊阿宋，冷静一下，”勃朗特小姐突然上前，抓住伊阿宋的手臂，她的声音平静而又力量，像是烛火一样源源的照进了伊阿宋的脑海中：“伊阿宋，一切都会好的……”
　　伊阿宋突然挣脱了勃朗特小姐，几乎是恶狠狠地撞开了村民，像是一头发疯的野牛一样朝门外撞去，路安娜吓得喊了起来：“伊阿宋！”
　　勃朗特小姐想要跟上去，可是站在一旁的村民一脸焦灼的看着她，来不及太多犹豫，勃朗特小姐只好跟着村民前往诊治，路安娜抓着她的衣袖：“怎么办，勃朗特，你不在我不知道怎么办，他是不是疯了？”
　　“有你在，他不会。”勃朗特小姐看着她，镇定的说道。
　　“嗯……”路安娜应了一声，看向伊阿宋离去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追了上去。
　　伊阿宋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他跑的很快，一直跑，仿佛后面有可怕的追兵，有吃人的恶魔一般，路安娜则追的有些筋疲力尽，她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个背影，每当她稍微靠近了一些，那个背影又变得渺小了起来。
　　等到路安娜终于气喘吁吁的追了上去的时候，伊阿宋已经停留在河边的一个石头上，路安娜远远地看着他，感到这个景象是那么的熟悉，就像是上次她和勃朗特小姐以为他是逃兵会轻生而追他到河边的那个夏日午后。
　　此时，伊阿宋看起来很平静，一动不动的坐在石头上看着河面，她担心自己会一不小心刺激到伊阿宋，她小心翼翼的来到伊阿宋几英尺之外的一块草地上，用轻柔的声音偷偷瞟着喊道：“伊阿宋……我就是在这里陪着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伊阿宋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路安娜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听到了她的话，于是她坐了下来，呆着，小心翼翼的看着伊阿宋。
　　太阳西斜，他们就是那么静默着。
　　如果此时有人经过，会以为这是一对在闹别扭的情人，一言不发，却又不肯离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太阳终于落下，月亮出来了，伊阿宋仍旧灵魂出窍了一般，路安娜实在忍不住，小声问道：“伊阿宋，你好了吗？咱们该回去了，勃朗特小姐会担心的。”
　　伊阿宋没有说话。
　　“对不起，都是我的原因，我太粗心了，”虽然路安娜并不明白为什么鱼肠会让他的反应那么大，可是现在这个样子，她只能先道歉劝慰对方，她愿意这样。
　　伊阿宋没有看她，路安娜以为他没有听到，于是自顾自的碎碎念道：“我呀，从小做事就笨手笨脚的，我小时候老是因为这事儿挨骂呢，煮的饭里面有石头啊，菜里面有泥巴，每次被我爸发现，我都要挨巴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好像天生什么都会做似的，我就是做不好呀……我今天从玛丽大妈家拿回来鱼，我还想着呢，我要记得去鳞，可是我完全忘记了要剖开鱼肚子，取出来——”
　　“路安娜，”伊阿宋突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他的声音沙哑，沉重，疲惫，仿佛是刚刚从厮杀的战场上回来。
　　路安娜立即停住了。
　　“不是你，”伊阿宋说道。
　　路安娜凝神的看着伊阿宋，等着他说下去，他却只说了三个字，就不再开口了。
　　路安娜等了一会儿，见伊阿宋始终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他的情绪似乎稳定了许多，于是小声问道：“太晚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了……”
　　伊阿宋没有吭声，回应路安娜的只有草丛里无忧无虑的虫鸣。
　　路安娜以为伊阿宋不会回答自己，犹豫着要不要再说点什么，伊阿宋突然开口：“那天你们没有猜错。”
　　他突然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路安娜却一下子意识到了他所指的是什么，却又不敢确定，结结巴巴道：“什么，什么没有猜错？你不是有骑士勋章了吗？”
　　那天他们回去以后，伊阿宋在勃朗特小姐的门口发现了那枚骑士勋章，想来是从包里掉了出去。现在路安娜的第一反应则是，难道那枚勋章是伊阿宋偷来的，捡来的？
　　“伊阿宋，就算你做了逃兵，我，我们不会告发你的，我相信你是个好人，你一定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迫不得已的原因？”伊阿宋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隐隐充满了愤怒，还有一些路安娜不能明白的情绪：“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你是说亲眼看到活生生的人在你面前死去吗？你是说看到比自己还小的孩子一脸凶狠、失去人性的朝你刺杀吗？你是说昨天还在跟你说想家的朋友第二天就永远倒在你的脚下吗？你是说到处都是鲜血，树林和草地都被染红了，可是陌不相识的人却还是像看向仇人一样杀的你死我活吗？路安娜，这是迫不得已的原因吗?”
　　伊阿宋越说，声音越是激昂，最后他突然喊了一声路安娜的名字，那么冷漠，那么陌生，像是一个冷酷的审判者，而他的问题，路安娜自然无从回答。从前，伊阿宋告诉路安娜他们行军的有趣，告诉她士兵之间的玩笑话，告诉她大家团结、鼓舞士气，人人敢为英雄，可是他从未告诉过路安娜染了血的树林，倒地不起的朋友……
　　“如果，如果那样的话，我也会做逃兵吧……”路安娜终于结结巴巴的说道。
　　“我没有做逃兵，路安娜，”伊阿宋颓丧的说道：“我们打赢了，你知道吗？最后那一仗打得特别精彩，我们赢了！”
　　“那你，那你为什么还……”直觉让路安娜意识到并非打赢了那么简单。

　　“最后一仗，太精彩了……”伊阿宋喃喃道，语气却渐渐陷入了癫狂：“我们都累了，带的干粮不够了，老兵先吃，年轻的新兵只能饿肚子，打仗前的晚上，我饿的睡不着觉，就去河边想要抓鱼，其实那条河早就被我们搜罗一遍了，但凡是手掌大的鱼，早就被捞尽了，但是我太饿了，走路都深一脚浅一脚，我就是在河边遇到他的，那时候我刚把外衣脱了下水，他也光着身子，一开始我们根本不知道对方是敌人，还以为是不熟悉的战友呢，我们聊天，我们说太饿了，我们说这里没有鱼了，我们说小时候在河边能抓到一网兜鱼，我们一边说，一边遇到好运气，他藏在河里的渔网真的抓到了一兜子鱼，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鱼呢，手指头大的鱼，油光鲜亮的，我说点不了火，会被狗日的哈撒人发现的，他愣一下又大笑，说好呀，那咱们直接吃，他竟然还搞到了盐巴，我们分吃了那网兜鱼，我们聊了很多，我们打完仗有了钱，就回去结婚，临走的时候，他让我先走，我说好呀，等打赢了仗，咱们再好好吃一次，下一次我请他吃！他说那你一定要活着呀！咱们战场上见啦！我说我一定，我们在战场上见到了，路安娜，我不知道他是哈撒人，是我们的敌人！可是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躺在地上，眼睛睁着，好像要看什么似的，他的手捂着肚子，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口子，我看到了，我看到他肚子的鱼，一条条的，就是那天晚上我们吃的鱼，路安娜，我开始做噩梦了，我每天都在做噩梦，我梦到我的肠子都流出来了，我把它放进去，它又流出来，路安娜，我要疯掉了，我，我，我，一想到那个躺在血泊中的陌生人，我就无法再面对这个阳光明媚的世界！”
　　“伊阿宋，”路安娜声音哽咽，她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伊阿宋，伊阿宋软塌塌的趴在路安娜的肩膀上：“路安娜，我从来没有那么勇敢，我是个懦夫，我甚至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面对生活，我来找表姐的时候，那时候我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可是和你们在一起的时间里，我又觉得鲜活了，只是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仍旧会做噩梦，我感受不到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些你听到的牛哭声，是我在哭，那些被弄坏的果子，是我做的，你现在是不是更加看不起我？”
　　“不是的，伊阿宋，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生病了，你只是生病了而已，每个人都会生病，没关系的，勃朗特小姐会有办法的，你会好起来的，好不好？”

　　“路安娜……”
　　突然间，路安娜听到了勃朗特小姐的时候，她寻声望去，只见勃朗特小姐站在树影里，并未上前。她一面轻轻的安抚着伊阿宋，一面对勃朗特小姐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那就是那天晚上，勃朗特小姐找到河边看到的景象，伊阿宋靠在路安娜的肩膀上，他很脆弱，而路安娜看起来那么坚毅强大，勃朗特小姐意识到，有什么开始发生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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